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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到底是小事,随行南下而来的人,他早已熟知,便不惧他们生出异样的心思。如今使他上心的是原先王府之人,包括连伯同这连良在内,零零总总算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当日赵璟煊问及王府过往,却被连伯囫囵地带了过去,便只道受先皇之命看顾此府,旁的一应不曾提及。而赵璟煊不可能就这般信了连伯之言,但当日也不曾深究。过后几日,他渐渐见到不少先前便居于王府当中的下人,或许称为宫人更为合适,这些人的眼神同连伯眼中的冷淡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连伯年长,隐藏地较深,而旁人火候尚浅,轻易便能使人看出来。

    府中各司:账房、厨房、浣衣甚至制衣处,俱有宫人齐备。这般情状,便是有主模样,整个王府如常运作,甚至每年尚有佃户纳粮,本是欣欣向荣,但赵璟煊的到来,却如同不速之客一般,将所有平静都打破。

    赵璟煊曾使人探问,便知这些人并非近一二年所派,而是在此侍奉近十年。他十四岁封王,占尽荣宠,若是当日先帝便有决意将广西作为英王封地,因而派下宫人先行前去打理,倒也说得过去。但事实不若这般简单明了,便使赵璟煊更加认定王府原先必定有所归属。

    但这位到底是何方人物,却使赵璟煊寻不出半点头绪。天家子孙,家史便是国史,他往日虽无心文章经典,对大楚皇室百年延续倒是知之甚详,但纵使他遍数绍历之时皇室子孙,除了先帝之外,也寻不出另一与之相合的人物。

    而先帝不曾封过王,自然便没有过封地,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事情。

    庆来策马随行赵璟煊身后,面容平静,赵璟煊的余光不经意瞥见他,却不由又想到临行前细细嘱托的沈珵。

    他对其中隐情有所疑惑,而在那处庄园当中,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

    王府别庄名“刈麦”,是个略有奇特的名。此处四面环山,一行人出发少时便能感觉周围地势聚拢起来。而这处却如同自上而下将群山下压,在众山环抱之处开辟出一块广阔的土地,刈麦庄便坐落在一略高山丘处,站在庄外极目望去,只能见一座山峰如同顶天立地一般,而金黄的稻田绵延直到那接天之壁脚下。

    众人抵到达刈麦庄时已过了午时,因早接了信,庄中早有人备好饭食,赵璟煊不曾透露身份,因而这午膳并不精致,庄中只有几个汉子并两个做饭婆子,两妇人将几个陶菜碗放下,又随手将摞好的碗摆在桌上,递给连良一把木筷。

    她们对赵璟煊几个生面孔虽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把菜端上来,又送来一桶饭,自己就回厨下去了。

    赵璟煊看着新鲜,桌上盛着菜的五个陶碗中,有三个是青菜,剩下一条头尾相接的鱼委屈地窝在碗里,另一边肉中有骨,但是色泽黑红、汤汁浓郁,一时间却也分不清是什么肉。

    连良说了些告罪的话,便是有所怠慢失礼之类,就要让人重做。众人都站着没说话,而后就见赵璟煊笑了笑,拿过连良手中的木筷,一撩衣摆就在桌旁坐了下来。

    “你使她们重做,便也还是这般模样。”赵璟煊抽出一双筷子递给站在一旁的连良,下颌一点,“本王若是拘着这些礼,便不必乔装与你同来。此行收租为重,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示意连良坐下,连良便只有双手接过木筷,依赵璟煊之言在桌旁坐了,而后看着那边几人也一一被赵璟煊命令坐下,自觉地将碗筷分好。

    他方才那句话体恤平淡,听似没有半分火气,实则存有几丝不满。倒并非不满这午膳如何,他如今确实并非拘于身份,而他不提身份,便更不会去迁怒几个不知情之人;源头便是这连良的态度,连良原先便侍奉于王府之中,赵璟煊到此不过七日,连良对他自然提不上忠心,旁人也是如此,赵璟煊想得清楚,因而只要他们安分行事,态度如何,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无妨。

    但今日这连良所为恰好擦过赵璟煊心中那一条线,他对此地已是熟知,年年前来,此地饭菜若何,他是一清二楚的。而他若真存了如他自己所言、不至怠慢失礼,将赵璟煊亲王身份放在眼里的念头,使人前去报信、吩咐准备饭菜时,便要交代清楚。而等到饭菜上来,若是自嘲解释两句,赵璟煊反倒要有两句开解之语,因他不欲大张旗鼓之故,也怪不得别人,但这时连良装模作样说上几句,不说是否将英王放在眼里,根本就是将他当做了傻子糊弄过去,还要看他的笑话。

    庆来为赵璟煊盛饭,鱼肉剃刺大块肉去骨,而赵璟煊已然习惯,说完并不再多言,便动了动碗筷。一旁连良脸色发青,双手放在膝上,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恭谨,解释此处多年不曾有人居住,那两个做饭婆子也是山下庄户人家的娘子,手艺只是寻常,便不能同王府中相比。

    赵璟煊细嚼慢咽,将口中食物咽下,淡淡道:“府中事多不便耽搁,你若不饿,不若即刻下山去。”

    方才赵璟煊动筷时,季哲明等人便随之而动,连良在一旁解释,庆来也快速用完,现下这边数人都已用过,赵璟煊便慢条斯理地放下木筷,拍拍手起身。

    几人连忙跟着站起来,连良腮帮一紧,还是不能违逆英王之意,便也站了起来,随行身后一道出门,候在厨下的两妇人见众人出来了,便在衬裙上抹了抹手起身,往里头去收拾碗筷。

    赵璟煊看了她们一眼,顺带重新打量此处。方才进来的时候多看了几眼,现今再看却有种萧瑟之感。刈麦庄内年久失修,内中陈设寥寥无几,桌凳之外并无其他,房舍顶瓦布满灰尘,檐下有蛛网,除开靠近厨下的三间屋子有人居住的迹象,其余之地便是破败荒芜的模样。

    这庄园占地颇广,但看檐角蒙尘之通透、房舍排布之方位,便也能窥见往日之气派。赵璟煊为之所感,面色便愈发沉静下来。

    连良跟在他身后,手中拿了个斗,赵璟煊看过去,他顿了一下,才解释道府中如今依旧是以粮为租。亲王府属皇亲国戚,不必交税,现今大楚上下按亩计银,以银入税,但王府之下的庄户们依旧是交纳米粮便可,包括地租在内,不过十中取四。

    他手中捧着斗,这般到各户转上一圈,次日各户便会有男丁将年租送到山上庄子里去。赵璟煊听了点点头,不多说什么。他对农事并不是很清楚,但隐约有印象是十中取四这般税租,实在是很轻了。

    一行人往山下去,连良方才得罪了赵璟煊,此时无法,便只能详尽地将山下庄户们的情况说与他听。赵璟煊先前听沈珵短短几句,提及此处有百余佃户,如今方知确是百余人,共六十八户近两百人,大多散落居于刈麦庄下,只有两户三位如今已近花甲的老汉远离刈麦庄,今日恐不能前往了。

    赵璟煊一边听着,瞟了连良一眼,想到此人如今也是近不惑之年,观他心性,还是年纪长了一点。赵璟煊念头一过,不多时便已下了山,尹枫在路口候着,另一侧稻田从脚下绵延至天际,中有阡陌小路,不远处便是一户人家,炊烟方散。

    当日沈珵嘱咐赵璟煊出行必使虎贲左卫相随,此次算是微服,赵璟煊临行前思索片刻,便使贺去去吩咐尹枫了。现下其中只来了二十七人,还是赵璟煊一再削减之数,他们远远缀在前面一行人身后,如今为不使人注目,便于隐蔽处待命,只有尹枫独自前来。

    他过来同赵璟煊见过礼,又向后方季哲明庆来等人笑了笑,便走到最后不言语。赵璟煊点点头,示意连良带路,连良看了尹枫一眼,就走到赵璟煊身前,没看见身后赵璟煊略笑了笑,任他突然走得急了些,倒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没走几步就接近方才远远看见的那户人家。

    连良当先上去扣了栅栏上的门环,赵璟煊往前走了几步,但还有一段距离时,院内的门打开,出来了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

    赵璟煊脚步一顿,眯着眼看了看,便发觉那人右侧袖管确是空空荡荡地垂了下来,而他抬起另一只手开门时,不宽的袖管立时便划了下去,露出一条枯干的手臂,上头还有一条狰狞的疤痕。

    他本欲随连良一同进去,但此时看见此景,脑中有不明思绪一闪而过,便使他止步于此,远远地看着那处两人的交谈。

    那独臂男人不曾注意到此处,而连良一见那人,便笑意融融地喊了一声,又抱歉地举了举手上的斗。那独臂男人见了,干枯的面皮上像是扯出了一个笑容,独手拍了拍连良的胳膊,回头喊了一声,不多时一妇人自里屋出来,手中捧着一把米,两只手将它们送进了斗中。

    赵璟煊细看,发现那妇人同样是体有不便,她行走之间姿态不甚自然,略一观察便知她大抵是跛足之症。两人应当是夫妇,妇人面上同样是熟稔的笑容,三人略说了几句,连良似是提及还要去别处,夫妇俩便点头,又笑着说了些什么,指了指山上刈麦庄的方向,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连良让两夫妇进门去,而后面向往这边走来的赵璟煊,方才面上的笑容霎时消散。

    赵璟煊没在意这个,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连良沉默片刻,道:“左近都是这样的人家,下一户往这边走,王爷请。”

    说着自己走到前头带路去了,赵璟煊转头看了看这户人家的篱笆,往里窗格陈旧窗纸泛黄,其他地方却十分干净,便突而想到当日沈珵之言。

    “王爷若派人前往收取,便不若同行;若生照拂之意,便不妨顺心而为。”

    若生照拂之意……赵璟煊接着看过了十余户人家,见到了缺失一条小腿半只脚掌的汉子,见到了瞎了一只眼、伤疤将鼻梁都斩断的男人,见到了失去十指、毛发全无的男人……

    仿佛在这里,断手断脚,少了半个脚掌没了一只眼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每一户人家都是如此,而在这个地方,众人毫不在意的态度之下,他们这些自外而来的人,才是最不符合常理的人。

    到达这一片区域的最后一户,这户人家住在小河另一侧,河上有两根圆木扎成的木桥,连良熟练地走了过去,回头看过来,就见赵璟煊眼皮都没动一下,平稳地过了岸。连良便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身,捧着手中的斗往那户人家去。

    如今他手中斗里已有过半的米粮,每到一户人家,便都有一把米放入其中,那些庄户娘子将米放进去时并无臆想中的不情愿与斤斤计较,反倒如同遇见盛大的喜事一般,郑重地确保每一粒米都投入其中。

    现下斗中色泽白中泛黄,十分柔和。赵璟煊等人照常停在不远处,不忍猜测这户人家又将是如何模样,但纵使他们再不忍,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场景。

    出来的是一个外表奇怪的小男孩,从男孩身形来看他约莫有七八岁的样子,但不寻常的是他全身的肌肤都泛着异常的白,发只及肩,颜色浅淡而稀疏。他打开门,眯着眼睛看向连良,然后露出一个十分开心的笑容。

    连良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就见小男孩点了点头,跑进里屋,不多时又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苍老的妇人,步履蹒跚。老妇人牵着男孩的手,向连良福了福身,把他拉到身后,然后将另一只手中抓着的一把米放进斗里。

    赵璟煊远远地看到那被老妇人用力拦在身后的孩子,面色霎时黯淡了下来,便眯起了眼,侧头叫季哲明上前来。

    “府中如今除此处田产外,还有何产业?”

    季哲明沉吟片刻,便将此一一细数出来。桂林城中,桂林府中,广西境内其他府县……城内便多是铺子,城外多为田产,广西境内也有多处庄园。赵璟煊听季哲明这般列举,却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只是若是换算成白银,倒是个惊人的数字。

    但是这比起他放弃的那五成一省赋税,却又是不够看了。因而赵璟煊听过便只当知道了,而后看了看那边还在说着什么的三个人,直接问道:“一路行来,你有何看法?”

    季哲明直接出口,想来是早有所感:“可减租,可免税。”

    他倒是说得直接,赵璟煊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季哲明就道:“此处与田之数同常人无异,男丁八十亩,女子四十亩,四体健全之人以十四之税处之尚有余裕,但此处庄户劳力不足常人七分,这般税租条件,到底还是苛刻了。”

    ……

    赵璟煊听着季哲明这般那般说了一会儿,思及当日沈珵之言,大抵便是这个意思罢。只是若是要使沈珵来说,他该是要笑着说些“王爷仁慈”“体恤百姓”之类的话来回答,便仍是让赵璟煊自己决议,但实际上却已然将他的想法强硬地传达了过来。

    季哲明却是耿直了,但这般对话确是更为省心,赵璟煊慢慢地听着,到后来笑了笑,又问道:“此处六十八户近二百人,如今方到二十户便有这般不忍,以王府之力,多养这二百人倒也并非难事,若本王将他们接入刈麦庄使人照料,你以为如何?”

    季哲明又是沉吟片刻,而后斩钉截铁道:“不可。”

    “不可!”

    与之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赵璟煊抬眼望了望方走到此处的连良,而后看向季哲明,若有所思道:“为何?”

    季哲明还未开口,连良就道:“此处庄户并非天生便是这般模样,当年为清剿山匪,落得这般境界,心中不平是常有的,如若不是还要为王府开垦田地多多供粮、为家中妇幼某口饭吃,他们早就活不下去了。”

    季哲明道:“缘由有三。一来,若是整日无所事事不愁吃喝,时日渐长,是否存于世间也变得无足轻重了,便唯恐他们生出不妥心思,到最后浑浑终日,或有自尽之举;二来若是有此先例,便是告知周边百姓,若是体有残疾,便可往英王府求得收留混口饭吃,长此以往,便难免要有人为此不劳而获之诱惑做出自残之事。”

    他顿了一下,接道:“第三,升米恩斗米仇。初始得王爷这般对待,便是感恩戴德,但时日渐长,难免会有贪得无厌之辈谋求更多,到那时不得满足,万般不是都归于王爷一身,却是得不偿失了。”

    赵璟煊静静听着,并未曾表态,倒是连良听见季哲明这般揣测,心中有些不满,但到底赵璟煊在前,也只是默默说了两句,没得到季哲明哪怕一个眼神,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随后一行人将剩余四十六户人家走遍,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然擦黑,众人面上都带着疲惫,但赵璟煊后来一路上都不曾言语,如今也未露疲态,一行人便也不敢喊累,按原路返回刈麦庄,便见别庄之内有明亮灯火,庄外散落的枯枝败叶细沙碎石都被整齐地扫至一旁,正门也显然被打扫过,比起午时整洁了许多。

    挂着“刈麦庄”三字牌匾的门廊下点上了灯笼,灯笼上是一个端正的“英”字,门外有一女子正提着灯笼等候,赵璟煊抬眼望去,发现正是春桃。

    春桃将一行人引了进去,途中将缘由简略说了一番。原来春桃和冬梅两个丫头带着府中若干杂役内侍并王府厨子同赵璟煊前后脚出发,因他们乘马车前来,抵达之时赵璟煊一行已然前往庄户处了。

    因原定要在此停留一夜,即便赵璟煊不甚在意,但几个丫头都担心王爷吃不惯睡不好,一旁又有贺去提议,便准备齐全前来,一下午的时间将此处收拾了一番,如今晚膳已然摆好,就等着赵璟煊回来了。

    春桃落后赵璟煊一步,引着他往里头去。即便如今天色已暗,他也能发觉这般明显的不同,便像是焕然一新的模样,道路两侧都点上了灯,随意搭在路旁的各种农具枝条也不见了踪影,如今的刈麦庄才算是有了一个王府别庄的模样。

    那二十七位虎贲左卫在午后便听从尹枫之命,回别庄待命了。想来他们也出了不少力,檐下的蛛网窗棂之上的灰尘都已消失无踪,而他们如今分做数列散布在别庄之内,依旧全心贯注。

    赵璟煊心下有些无奈,不欲大张旗鼓到底还是搞出了这般阵势,但他还是承了丫头们真心关护的这份情,便放松了些神情,带着笑意进了正厅。

    午间尚且空荡的厅中如今已是有了些规模,赵璟煊上座,净手洁面,面前便是一张梨花木圆桌,桌脚处有松鹤雕刻。

    其他人坚持在偏厅内用膳,赵璟煊也不拦着,便如同往常一般有庆来和两个丫头在一旁侍候着,随口问了句这圆桌是从何而来。

    冬梅便道是虎贲卫的两个兵士在别庄内庄花园旁的一个状若库房的地方发现的,里头还有不少精美的器具摆件,想必是庄内原有的物件,但有些器物实在是太过庞大,如一张精刻鹤鸟衔桃酸枝木长榻,一扇漆木屏风及众多编织绣刺的绸布锦缎……今日不便大动干戈地将它们都请出来,便只寻了些必要的物事,才使此处有了些能入眼的模样。

    赵璟煊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若是往日别庄之中陈设都被收入同一个地方,那么便意味着原先有人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时间当中此处不会有人前来、或是已经用不上这些东西了,午后到达时赵璟煊看到的那副模样,便也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将其中贵重精美的物事都收于一处保存,只留下空空的建筑,确是要比屋内陈设随同整个别庄一同经受岁月的侵蚀要好得多。

    他又用了几筷鲜蔬,便不欲再进食,洗漱推后,春桃和冬梅带着人去收拾寝间,赵璟煊让庆来提了一盏灯笼,便寻了两三兵士为他们带路,往内庄花园方向去。

    刈麦庄占地颇广,而赵璟煊今夜所住寝间便是在前半段最后方,因而前半部分的别庄如今可以称得上是灯火通明,但一越过分隔前后的那一道门,后半部分别庄的沉沉黑暗刹那间便朝几人涌了过来。

    那三个兵士见状便请赵璟煊稍等片刻,两人快去快回拿了三只灯笼过来,一齐点亮,周边便亮堂了不少。赵璟煊看着方圆一丈之内俱是灯笼所及之处,就听到身后有齐整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倒有些哭笑不得。

    除他身边三人之外,被他带来这刈麦庄的二十四名虎贲卫俱已到齐,军容齐整,面容严肃。

    “……本王不过饭后随意走走,你们无须如此紧张。”赵璟煊道。

    “后园无人居住,入夜更是漆黑一片,现下不曾点灯……”尹枫道,“若是生出什么怪异之事,属下们难逃罪责。”

    赵璟煊:“……”

    他想了想,觉着沈珵手下包括他自己实在是奇人辈出,若是蒋旺粱在此,他便只有板着脸严肃地请赵璟煊不要进入后园,待天明再行前往;而若是贺去,讥言讽语大抵是不在话下;若是让沈珵前来,前一刻还在谈论的后园话题,下一刻就要变成如何使庄外田户心向王府了。

    现下这尹枫摆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说着让人不由毛骨悚然的话,就让赵璟煊看他一眼,道:“尹副统领莫担心,你若好奇,宫中往日有不少奇闻怪谈流传,现下无事,不若本王慢慢说与你听。”

    黑夜之中映着灯笼柔和光芒的脸有一瞬的停滞,尹枫顿了顿,道:“不敢麻烦王爷。属下不打扰王爷兴致,只在后头候着便是。”

    赵璟煊笑着点点头,便带着庆来和三个提着灯笼的兵士进了后园。

    夜色深重,路确实不好走,赵璟煊决定来此闲逛,其实也是漫无目的,他置身其中,身前身后打着灯笼,便不由得想起了往年尚在宫中之时。

    皇城之中入夜之后便有宵禁,寻常皇子大臣不得在各自宫外逗留。但当年三皇子深得圣宠,皇贵妃更是宠冠后宫,因此有些夜里,皇贵妃传赵璟煊前去承乾宫,赵璟煊便是一路畅行无阻。

    那时不能坐轿,从皇子居住的宫殿前往承乾宫的路途要走上小半个时辰,赵璟煊便是像这样,前头有公公嬷嬷领着扶着,后头跟着当年稍长的宫女,就这样提着灯笼走在寂静的皇城当中,那时周围的夜比如今还要黑,白日里朱红的宫墙到了夜里便如同潜伏在暗中,张牙舞爪的野兽。

    住在宫里的皇子皇孙自小便听过无数皇城当中诡异的传闻,这些事情在白日里还好,一旦入了夜,便如同缠绕在周身的绳索,愈害怕愈挣扎,便缠绕地愈紧。赵璟煊幼时,旁的皇子公主都讳莫如深,包括即便隐藏得很深的大皇子赵璟熠。但赵璟煊是个例外,曾有人欲以此陷害恐吓、取他性命,他却无动于衷,让人失败而归。

    那之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鬼神不侵,久而久之便愈传愈神。但谁都不知道,恐惧越深,便越无动于衷。那些厚重的恐惧几乎要与整颗心等重,却是经年累月深夜中跨越小半个皇城时的积累,幼小的皇子夜里走在偌大的皇宫中,只为了生身母亲起念的一个传唤。

    赵璟煊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突然上涌的思绪撇开,他们眼下已经来到后花园处,但眼前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树显然比不远处的花园更为惹人注目。他抬头看看,树冠张开,树影中间透着细碎的亮点。

    是一颗老树。赵璟煊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往前走了两步。那树干之上纹理错乱,莫名便呈现出剥落之感,如同垂垂老矣,不久便要枯败而去。

    但它的树冠却还是这般繁茂。赵璟煊又抬头看了看,蓦然灵光一闪,将视线重新放到树干之上,向前走了两步,细细注视着树干之上的纹理。

    “咦?”

    赵璟煊一声让庆来立刻急步向前,将灯笼探了过来。

    “等等,看下面。”

    他突然后退一步,弯腰蹲下身,伸手示意把灯笼拿过来。庆来将灯笼递过去,其他三人也聚拢过来,看着赵璟煊直接上手,捏住一个似是埋在土里的石头,几次用力,而后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不是石头……”

    赵璟煊把这东西上面的土拍干净,凑近灯笼,细细看了片刻。他身旁的庆来似是不经意瞟了一眼,但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却陡然面色大变。

    赵璟煊正注意这奇怪的东西,便不曾看到庆来的神色,他将此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认出了其上篆刻的文字及花纹,至于这是什么东西,却是毫无头绪。

    这是一块赤金色的金属,半掌大小,上头方形,下面一个尖角,边缘有些棱角。正面是一个“令”字极简单,反面是一个“廉”字,被龙鳞虎纹环绕,煞是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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