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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破碎的声音,满地稻草纷飞,杜云坐在太师椅上,被突如其来的阴风一屁股掀翻。
“忒么的。”图柏刚打算把杨文晏拽过来当人质,还没动手,眼里就被稻草絮絮迷住了。
这只鬼嫉妒图爷爷一双炯炯大眼吗。
油盏被吹灭,昏暗中图柏被一只手搂住了腰,紧接着,那股嚣张猖狂阴郁凄厉的阴风像是被拦腰截断,跟来时一样,走也走的无影无踪。
噗,油盏自己亮了起来,图柏眯缝着眼,看见面前的僧人面沉如水,用一只手指轻轻抵着跪在地上的水鬼的森白的眉骨中央,将狰狞扭曲恐怖的东西轻松控制住了。
图柏很想摸摸下巴,想起那日的对话。
你会捉鬼?
会一点。
小青莲谦虚过头了吧,要他有这等捉鬼的功夫,早就吹上天了。他转念一想,有小青莲在身边,他照样可以吹牛逼吹好几年。
水鬼身上怨气缭绕,离的近点,能感觉到渗入骨缝的阴寒,它被强迫跪在地上,面色狰狞,大半张脸已经原形毕露,白骨挂着血丝,幽怨吓人。
杨文晏看不见它,抱着黑瓷坛靠在木栅牢门边上,勉强挺直肩背,神情嘲讽冷漠,图柏站在牢外,目光穿过木栅门,看见他藏在黑瓷坛后的手正控制不住的发颤,“有点意思。”图柏心想,“杀父之仇,救命之恩,到底是恨多,还是感激多?”
想到这里,图柏突然出声问,“执念形成的鬼能在人间停留多久?”
千梵抬眼看清楚他的脸,心里莫名回味了下图柏腰上劲瘦的线条弧度,“十年一轮回,百世不超生。”
人间是生人的地方,哪里能容得下怨鬼聚集,但凡有点执念在人间停留的,总是要付出点代价。
听他们一问一答,牢里的杨文晏却丝毫没有反应,神经质般擦着怀里的黑瓷坛,图柏深深看他一眼,接着说,“是你杀的人,还是这只鬼有怨报怨,可是要说清楚,毕竟我们杜大人只能管人间的事,冤魂恶鬼可是管不了。”
人杀人,要伏法,按人间的律例处置,要是鬼犯的事,他们还就没办法了,只能到了阎王爷那里寻个交代。
图柏说完这句话,伸手把刚从甩了屁股蹲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杜云拉起来,自己转身坐了下去,舒服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神情吊儿郎当,目光凶神恶煞,“快点说,香香小石头,假道士,何强,到底是你们俩谁害死的?”
黑瓷坛像块永远都暖不热的寒冰,杨文晏愈擦就愈觉得浑身冰凉,他听进图柏的话,缓缓抬起头,对着面前看不见的阴冷,漠然道,“我不认,你就缠死我,被你这么折磨着,我生不如死,还不如早些认了,早点去死。”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听得人心发寒,他面前狰狞的水鬼怔怔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滚动着,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眼珠一点点往外凸起,用力过度,眼泪一样的血水从眼角慢慢流了下来,就好像真的是这只鬼在哭。
无声流着血泪,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我…”
它还要重复自己的话,杨文晏冷漠别开头。
水鬼固执艰难的说,“不…认…我…会…走…”
“你…好…好…活”
杨文晏一怔,然后死死咬住了牙关。
“你…好…好…活”
水鬼眼底下的血痕越流越多,很快就遍布整张半腐不腐的俊颜,它‘咯咯’转动脖子,看向千梵。
“凶…手…是…我…”
“都是我杀的…”
“他…没…错…”
“请…收了我…”
千梵并指做结,走过去前,被图柏拉住了,他小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以为他是心有不忍,千梵道,“佛渡魔,不除魔,你且放心。”
图柏哼一下,“我不是担心它,我怕对它动手,伤了你的功德。”
千梵十分喜爱他懒散的样子,很想伸手摸摸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不过忍住了,微微颔首,低头念起经文,在水鬼的身上摸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扯住了一截红线头,慢慢往手心回收起。
随着他手心的红结绳一点点抽了回来,在图柏眼里,那只俊朗苍白又固执凶恶的鬼就随着这根红线被千梵收进了手心。
最后消失前,它又化成七年前英俊潇洒飞扬年少的赵家小王爷,在自家后院里拎着剑扫下一地的落叶,回头看见来人,笑嘻嘻道,“杨文晏,我练好了剑,没人敢欺负你,谁碰你一根指头,我就剁他一只手,谁说你一句不对,我就缝了他的嘴。”
那时杨文晏会耐心的说,“小王爷,为君者不可滥杀无辜。”
赵小王爷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你跟杨叔叔一样唠叨,我知道了,只要他们不欺负你,我也不会动手的。”
红线的另一头凭空垂了下来,地牢里阴冷潮湿的腥味慢慢散去,清瘦的男人抱着黑瓷坛,紧紧盯着千梵手里的红结线,在千梵全部收起时,他冷漠死水般平静的眸子颤动起来,泛起一阵激烈的涟漪。
他忽然哽咽哭出来。
“不到十年,还不到,大师,还不到十年。不到十年,他还可以轮回投胎,对吗?”
图柏替人回答,身体前倾,眯起眼,“对,这回我们说点实话吧,杨先生该不会真以为一只鬼就能替你承担所有的罪名,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追究吧。”
杨文晏哭的声音沙哑,闭上了眼,“我知道,我有罪,我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马车夫突然暴躁的马,木寂道士蛊惑许本昌杀了小石头的话,假道士惨死残肢分离的尸首,亲手编织淹死何强的猪笼……赵璟都是为了他。
图柏黑漆漆的眼沉沉看着杨文晏手里的黑瓷坛,刀削般的唇角勾起薄薄的笑,“杨先生,人死后能成怨鬼的可能性有多大?不会这么凑巧你身边就有一只阴魂不散的鬼替你报仇吧。”
杨文晏沉默了,与他对视,镇静,阴郁,冷漠。
图柏勾唇笑,露出一颗尖尖骚气的小虎牙,用野兽捕食的目光幽幽看着他,“赵王爷当年猝然病死,不是意外吧,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死的人是赵璟呢,谁能想到自己亲手溺死的可恶的犯人正是自己儿子呢,这对赵王爷打击很大吧。报仇的感觉好吗,先一点点折磨他们,让他们万念俱灰悔恨不已,将血淋淋的人心反复的削剐,让赵王爷痛苦不堪,让何强和许本昌互相残杀,内心煎熬,悔不当初。”
杨文晏漆黑的眼珠里浸出淡淡的讥笑,“我爹、我妻儿是为了天下人而死。”
“很大公无私。”图柏叠起修长的双腿,靠回椅背,歪着脑袋,用指尖抵着太阳穴,“你气死赵王爷,杀了污蔑你爹的下人,路上对你出言不逊的假道士也不放过,杨文晏,听说你家世代都是读书人,看过的书不少吧,四书五经、春秋大义,魑魅魍魉…”
杨文晏脸色微变。
图柏道,“让我看一下你手里的黑坛子吧。”
杨文晏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的干干净净。
图柏眯起眼,像叼住肉的狐狸,根本看不见小白兔的纯良可爱,“除了骨灰,还有什么?”
他朝千梵使个眼色,后者手里的红结绳柔韧收缩,眨眼就将冰裂纹黑瓷坛卷到了手里。
杨文晏目呲俱裂,“还给我!!!”
“谢啦。”图柏抛个媚眼给千梵,接过黑瓷坛,解开坛盖,一股淡淡的朽木味飘了出来,细沙般的灰土里,正埋着一张黄底血字的符咒。
赵璟不是无缘无故成为怨鬼,一切都只是杨文晏复仇用的工具罢了。
图柏站起来,刚想开口,眉头却猛地一锁,察觉他的异样,千梵上前伸出手,图柏摇头,推开他的手,理了理领口,把骨灰坛交给杜云,扭头,看不出一丝情绪道,“你杀了对不起你的人报仇雪恨是没错,不过杨先生,将仇恨转移到替你而死的赵小王爷身上,让他即便做鬼也要替你承担罪名,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让他死也不得瞑目安宁,以为自己终究对不起你……最可怜的无辜的,算是赵小王爷吧。”
还有那两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以为你明白什么,你没受过,你不会懂,你不会!!!”好像被戳中了心底那处隐秘晦暗的伤,杨文晏忽然狰狞叫了起来。
图柏摇头晃脑,充耳不闻,将他的吼声弃在脑后,把余下的烂芝麻谷子的事丢给杜云,自己朝地牢外走去,天早已经大亮了,刺眼的阳光在他推开地牢沉重的木门的瞬间光芒万丈照射进来,雪白的阳光落在图柏脸上,使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透明。
“我受过,我懂。”图柏在心里默默的说。
他走出去靠在地牢灰白的墙壁上。
“不舒服?”千梵站在身前。
图柏垂着眼,肩膀耸下去,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其实杨文晏也挺可怜的,看着想救的人死在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真的,挺难受的。”
千梵念了一句佛号,结束这一场跨越七年蒙尘的冤情,从无辜的懵懂幼子、身怀天下的忠君老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茫茫渭水不见天日的冰冷骸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突然,图柏把脑袋伸了过去,抵在千梵坚实的肩膀上,手垂在一旁,默默说了句,“头好疼。”
因为这一句话,八风不动寂静修禅的僧人慌了,扶住他,“是不是累了?昨夜伤到了?还有哪不舒服啊,贫僧带你去看大夫…”
在后面跟出来的杜云恰好听见这么一句,咋咋呼呼叫起来,“啊?头疼,多疼啊,老图,你先撑着,本官这就叫小孙去买酒…”
地牢前的大街上有一排青色垂杨柳,风一吹,柳叶佛动,细细碎碎沙沙作响,图柏一边听着风吹叶动,一边听着嘈杂的询问声,眯眼想着,“我羡慕杨文晏做甚么,锥心泣血去报仇雪恨,好像也不怎样,就这么吧,现在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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