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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耳朵在呢,但凡他说错一个字,明天就上报纸头条,受鞭挞的不止他个人,还有他身后代表的阳城政府。
你就说,气人不气人?
反正,顾学章是快被气死了。
他压根不想出去,“你去,好好安抚,告诉他们,问题已经在解决了。”
王处长“诶诶”两声,连忙跑出去,可刚跑到半路,就遇上几个处室里的年轻人,正屁滚尿流往院里跑,“你们干啥呢?不是让你们在门口安抚他们吗?”
话音方落,有几个知青已经追到他们屁股后头,手里拿着石头棍子,又打又砸的。老王被吓得额头冒冷汗,再往里头跑可就到专员办公室了!
“诶诶你们等等,有话好好说,打砸抢可是违法行为,不能……哎哟!”也不知道是谁,给他额头上砸了块石头,立马砸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要不是科室年轻人扶他一把,当场就要摔地上了。
摔地上不要紧,关键是那么多人涌进来,说不定得从他身上踩过去……踩踏可不是开玩笑的,要命的!
大家搀扶着他直往里头躲,顾学章听见乱哄哄的,幺妹猫在窗边看了会儿,“爸爸,他们冲进来了,带头的手里还拿着棍子石头,把院里的花盆也砸了。”
顾学章“啪”一声拍在桌子上,“胡闹!”
一马当先出了门,回头道:“绿真别出来。”这些疯了的人是没理智的。
“顾专员出来了,你给咱们给说法,到底有没有工作?”
“对,今儿就要给个说法!咱们拖家带口的已经没米下锅了,上次借的已经吃完了!”
“就是,我闺女发烧发到四十度,没钱上医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
……
所有的问题,归结到一个根子上——没工作。
而没工作,是因为他们在最青春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下乡去了,能回城后发现所有单位都已经饱和,工作机会没了!大学考不上,工作机会又没有,真是进退两难。
所以,谁造成的问题谁负责,他们出了找政府,又能找谁呢?
顾学章沉声道:“大家别急,大家反应的问题我们已经向市委和省上反应,各级部门正在为大家找工作……”
“那工作呢?”
“对啊,咱们怎么还是没工作?”
“就是,天天说在解决在解决,可谁都都没能解决,这事今儿必须有个说法!”
“对,要么给工作,要么分土地,让咱们当农民!”
“对!”其他人齐声附和。
冲在最前头的人喊:“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
其他人附和:“要工作,要吃饭!”
声势之浩大,步调之统一,就跟事先彩排过似的。
顾学章说的话,压根没人听,也听不见。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声,本该跟顾学章统一战线的老秘书,却不知何时躲起来了,剩下不知所措的都是年轻人,跟他共同工作时间不长,不知道他脾气,也看不懂他的眼色。
幺妹急了,照这么下去,饿极了的人可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
情理之下,赶紧让最近一个工作人员:“姐姐,你快从后门出去,去市公安局报告情况,一定要让他们快来!”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撒丫子就跑。
崔绿真发现,闹事的人群里,也不全是年轻人,还有不少老人儿童,因为家里青壮年没有工作,老弱妇孺都没吃没喝,一个个面有菜色,倒不是假闹,是真饿极了。
幺妹知道肚子饿的滋味,越饿越烦躁,越烦躁越骚动,不知要发展成啥样。赶紧转头安排另一个年轻小伙子,“哥哥快叫上几个人,上食堂拿点馒头稀饭温开水来,别拿菜和肉。”
小伙子点点头,赶紧跑了。
是啊,这种时候要让老弱妇孺看见肉菜,这不是明摆着让人不舒服嘛?老百姓饿着肚子,当官的却有肉有菜,这简直就是激化矛盾,火上浇油!
安排完这两拨,幺妹这才深呼吸一口,整理了衣服头发,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火急火燎跑出去,边跑边喊:“专员专员,市委来电话了!”
她的声音非常清脆,非常爽利,有种小河流水的叮咚响,原本闹哄哄的院子,忽然安静不少。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好看,个子又高,没有一般青春少女的羸弱,正经起来还挺像个初出茅庐的小秘书。
谁能想到,她其实只是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呢?
有人急切的问:“电话咋说?”
心理作用,大家都下意识以为,来的“电话”就是解决他们就业问题的。
她立马带着紧张又惊喜的笑容,大声“照着”笔记本念起来。
“阳城市委关于解决知青就业问题的复函:你单位《关于解决知青就业问题的请示》收悉,经研究,现函复如下:同意组织未就业知青自愿赴浙江省温州市服装批发市场务工,路费由市财政筹拨,各街道居委会开辟二十四小时工作点,做好介绍信开取工作。”
幺妹的声音又脆又大,带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颤音,她现在不止是帮爸爸解围,也是在帮自己,帮批发市场,搞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果然,顾学章眸光微动。
她的声音仿佛天生就有安抚人心的能力,闹事群众在她的字句里渐渐平息下来,直到她“念”完,其他人方才忍不住出声:“啥叫服装批发市场?在哪儿?”
“浙江省温州市那不是外省了吗?”
“去外省务工?工资怎么说?”
大家七嘴八舌,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但好在没有再乱哄哄的,大家都是读过书的,有人提问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直到问题提完,幺妹解释完,又才轮到下一个。
“温州服装批发市场是一家新兴个体企业,现在仍对于起步阶段,正在筹盖厂房,先去的可以参与房屋工程建设工作。”
啥叫“房屋工程建设工作”?咋感觉这么绕口呢?
顾学章嘴角抽搐,上工地搬砖让闺女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实属不易啊。
“那工资呢?工资咋算?”
幺妹深吸一口气,“照着”笔记本念:“按天结钱,每天一块半工资,还包吃包住,虽然吃的住的不会太好,但也不会风餐露宿。当然,工资也有高低之分,有技术含量的水电工两块五,大工两块,小工和女工一块半。”
听但有具体的工资标准,大家放心了,虽然大家已经反应过来了,压根不是啥高档工作,就是工地盖房子……可只要有钱拿,只要能吃上饭,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
毕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啥坏心眼,就是要工作,都沦落到这份上,一份养猪场工作都能争得打破头了,还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干啥?
有钱拿,有饭吃才是第一要务。
最关键是,工资日结,绝不会拖欠,每天就在工地干活,不出去的话花不了钱,一个月下来也能省四五十块。反正去是政府包火车票的,大家只用带上铺盖和饭盒就行,亏不了。于是,当场报名的人数可不少,足足有上百人!
正巧,去食堂拿吃的人也回来了,大家抬来几大蒸笼的馒头,揭开来,把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分出去,一人两个,老人和孩子也不例外,甚至还每人一碗温开水,噎不着。
青壮年们忙着排队登记就业信息,饥肠辘辘的老人孩子领到了吃的,剑拔弩张的氛围一瞬间温馨下来,甚至还带着点生产队吃大锅饭的热闹劲儿。
其他工作人员悄悄对崔绿真竖起了大拇指,看吧,这就是顾专员的闺女!虎父无犬女,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勇有谋,将来前程比父亲远大着呢!
年轻人们既羞愧于自己的无能和胆小,又佩服崔绿真的智谋,一时间连带着队顾学章的偏见也没了。他要真是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无能之辈,又怎么会教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呢?
等市公安局的人赶到,知青和家属们已经被送出门,各回各家了。幺妹眯缝着眼看着那个最先跑出去找公安的女孩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两个单位距离并不远,一来一回压根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这样十万火急涉及人命的事儿,就是蜗牛爬也给爬到了。
她拽了拽爸爸袖子,提醒他注意这个女孩子。
“我还没问你,怎么扯到批发市场来?”
幺妹“嘿嘿”一笑,害羞的说:“情急之下我也想不到别的单位愿意接收啊,但批发市场爸爸可以让我做主的对不对?”
顾学章拍拍她快到自己下巴的脑袋,“行啊你,别说招几个工人,以后咱们家所有事都让你做主。”通过这一次,他真正意识到,闺女不止是商业上的鬼点子多,她的大局观,也是他自愧弗如的。
一面找公安,既做好暴力镇压的准备,又能维护现场秩序,一面还能想到给分派吃的,关键还没派错,就是曾经跟他共事多年的前秘书,也不一定能想到这么多。
当他身陷囫囵,无法向手下下达命令时,他的闺女,已经代替他指挥了大局,甚至做得比他还好!
作为父亲,顾学章第一次享受到女儿带给他的安全感。
就像战场上,他能把自己的背部,完全交给她。
顾学章只觉鼻头微酸。
但他很快拍了拍她肩膀,“今天这招‘假传圣旨’做得不错。”
他已经看过了,她那本“照着念”的笔记本上,啥也没有,能临时组织那么多公文性语言,说明最近整理文件的工没白打,他顾学章的闺女真是好样的!
因为撒下了大谎,当天晚上,他们立马给黄外公那边去了电话,知道设计图出来了,准备招工开始干活,他们才放下心来——谎还是能圆回来的。
批发市场也没比蛇口的大多少,压根用不了多少工人,可现场报名的太多,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难处,要么伴侣生病,要么兄弟姐妹残疾,要么父母老弱,儿女嗷嗷待哺……顾学章不忍拒绝他们,干脆把凡是报名的都拉去温州,工地上能用几个用几个,用不完的就让他们在当地打短工,怎么说也算是就业了。
工地的工作其实不难,只要肯出力气,抬石棉瓦,挑沙灰拌水泥,有的是活儿干。工地伙食虽然不好,但至少玉米馍馍青菜汤管饱,比在阳城市饿肚子强!
两个月不到,批发市场的档口就盖好并装修好,水电接通了。而去的知青们,痛痛快快结到斤百元工资,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而其他当初嫌弃工资低工作苦没去的,那可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天天在家里候着天上掉馅饼,可人不嫌弃的都拿上工资了!其中不乏许多想要著书立说的知识分子,天天守在文化宫和作家速成班门口等着幸运之神降临,或是拿着诗稿四处乱投的,现在都快饿死了,还写啥小说啊!
有能力的在哪儿都有能力,有几个吃苦耐劳的知青,干完工地上的活儿,晚上还接钉纽扣、编中国结、装玩具的手工活回住的地方做,能多得块把钱,一个月下来比有正式工作还挣得多!干脆打电话回来,让家里其他人也过去,专接手工活加工,比种地轻松,还自由嘞!
顾学章听说,让各街道积极鼓励大家出去,为了方便家属远赴温州,继续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开介绍信。曾经最高纪录达到一天开出去三十份介绍信的程度!阳城市成了温州市最大的外来人口来源地!
要知道,这些人去了温州,可他们的爹娘孩子还在阳城,挣的钱不也得带回花?花在阳城,那就是给城市创造GDP啊!顾学章虽然不是唯GDP论者,可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也十分开心。
他相信,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这些有能力的在哪儿都会发光的“金子”们,肯定能在温州扎下根来,带动整个家庭或者家族的富足发展,阳城市或许不再是那个让人一提起就头痛的高寒山区了。
而对顾家来说,也是明显的受益者。
黄外公一个人在温州,既要挂念蛇口的事,又要操心温州的,忙得脚不沾地,关键身边还没个可信赖的下手,干啥都得亲力亲为。
可自从连续过去三批知青后,他肩上的担子肉眼可见的轻松下来,他把很多不涉及商业机密的工作分派给他们,挑出几个工作能力综合素质不错的年轻人,顾学章帮他私底下摸排这几个人的底,除了一个不怎么清白,其他人都是不错的。
黄外公索性逐渐把这几人发展为得力干将,将温州批发市场百分之八十的事务分派给他们,他只做总参谋就行,终于能抽出时间回大河口看看女儿外孙们,也终于不用再蛇口和温州两头跑了。
而他深谙用人之道,既要用他们,让他们最大程度的发光发热,又要让他们相互制衡,杜绝贪污受贿行为,甚至哪怕贪一角钱的小东西也不行。而对能干事的人,他也丝毫不吝啬工资和奖金的发放,一年下来每人至少能拿到两千块的收入!
这样的高薪,就是四十年后的“高管”水平。
同一年去温州的知青,有的成了批发市场高管,有的自立门户干起了包工头,有的学当地人开起手工小作坊,无一人回阳城就业……这就是幺妹一时兴起的成绩,令人侧目的成绩。
且说回现在,仅仅两个月不到,曾经闹得顾左右头疼的知青就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剩下的,那就是不想真工作,只想通过“闹”来得临时好处的家伙,饿死活该!
而这批人,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头领”,名叫胡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