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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_
高翔抱着宝宝从停车场出来,正准备进海洋世界,突然看到许久没见的孙若迪,他停住脚步,孙若迪也恰好回过身来,一怔之下,走了过来:“高翔,你好。”
“你好。”
她伸手摸下宝宝的头,笑道:“哇,宝宝都这么大了,应该有三岁了吧?”
“对,他三个月前刚过了三岁生日。”
“对嘛,我就记得他生日是在12 月底。”她凑近宝宝,“嗨,宝宝,你好,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宝宝歪着头看着她,高翔笑道:“叫阿姨啊,宝宝。”
宝宝冷不丁开了口:“你是我妈妈吗?”
高翔与孙若迪一齐大惊,宝宝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对高翔说:“奶奶给我看过照片,说她是我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回不来。”
孙若迪一怔,接着禁不住笑出了声,高翔哭笑不得:“宝宝,她不是你妈妈,是爸爸的一个朋友。”
宝宝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孙若迪,孙若迪柔声说:“宝宝,也许我只是跟你妈妈长得有一点儿像。”
这个解释让宝宝略微释然:“嗯,我妈妈穿一条红裙子,头发很长很直,比你漂亮。”
孙若迪抚了一下自己烫过不久的披肩发:“那是一定的。”
高翔好不尴尬,将他交到身后的保姆手里:“宝宝,跟阿姨说再见,去前面等着,爸爸马上过来。”等保姆带宝宝走开,他才说:“对不起,若迪。
我妈搅的这个乌龙太不像话了,一定是宝宝问她,她随便拿你的照片搪塞孩子。”
“没什么,我倒是能理解阿姨,大人确实不好开口对这么小的孩子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突然话锋一转,“这么说你还留着我的照片?”
他苦笑:“难道你把我的照片全丢进碎纸机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全收进了一个鞋盒,也许再不会打开了。”
“这样处理也不错。你不介意这件事就好,现在怎么样?”
“还好,换了份工作,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比以前忙一些,今天是来海洋世界谈广告策划的。你呢?”
“跟以前一样,除了忙工作,就是带孩子。”
她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说:“刚才看你抱着宝宝跟他讲话的样子,父爱流露,温柔得让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翔笑道:“我能算基本称职的爸爸,这一点我不用谦虚。”
“宝宝现在身体怎么样,根治手术动了没有?”
提到这个问题,高翔心情便有些沉重:“没有,去年9 月,本来打算做手术,可是刚一开胸就出现意外,他心跳一度停止,电击之后才抢救过来,医生只能放弃手术,又缝合起来。”
孙若迪大为意外,同时又满是同情:“那怎么办?”
“这半年时间,他情况很糟糕,肺部反复感染,身体虚弱,医生不敢再冒险给他动手术,我母亲也害怕再出现那种情况。我其实不该带他来这里,可老关在家里,他也嫌闷,小区里来过这里的孩子一炫耀,他就总磨着我带他来。”
“唉,宝宝真可怜。你和你妈妈一定很辛苦。”
“我还好,我妈妈为了宝宝确实非常操心。”
孙若迪叹了一口气:“阿姨真了不起,她是我见过的最慈爱的奶奶了。”
高翔完全同意这一点。陈子惠也许是不合格的母亲,过于溺爱的姐姐,但她对于宝宝的疼爱与坚持,确实是这个病弱的孩子能支撑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差一点儿就真的成为宝宝妈妈,这感觉真是……挺奇妙的。”
想起往事,两人都不觉有些惆怅,孙若迪勉强一笑,岔开话题:“你交了新女朋友吧?”
他摇头:“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她不客气地批评他:“这话说得太傲慢了。”
“你呢?”
“有人追求,”她大方地承认,“但是,还没到正式交往的地步。”
他叹了一口气:“我很想大方地祝福你,不过,又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得了吧,你恐怕早把我甩到了脑后。”
他温和地说:“不会的,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若迪。”
她只好勉强一笑:“嗯,还好占据了你的初恋,不管是谁,都抢不走这个的。对了,小安现在怎么样?”
高翔有片刻默然:“她去年8 月跟她妈妈去了美国。”
孙若迪不禁惊讶,这时宝宝在远处拼命向高翔招手,他挥挥手示意:“我得走了,若迪,我们有空再联络。”
她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再见。”
高翔带宝宝在海洋世界玩了两个小时,给他买了他想要的全套海豚玩具,才说服他离开,到家时他已经累得睡着。高翔将他抱回房间放到小床上,陈子惠替他擦着额头的汗,怜爱地说:“宝宝跟你是真亲,我带他去公园,他都没玩得这么疯的。”
他示意母亲出来:“他现在走几步路就支撑不住要蹲下来,手术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子惠面色惨然:“我实在是怕像去年那样,险些就……死在手术台上。
现在身体弱是弱一点儿,可至少没生命危险。”
“妈妈,医生说了,他慢慢长大,心脏的负荷只会越来越大,血管畸形会更严重。”
“那一定不能去上次那家医院了。”
“嗯,我正托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收集这方面的资料,看到哪里动手术最好。”他转而问她,“您为什么把若迪的照片给宝宝看,还说是他妈妈?”
陈子惠并没当一回事:“他上次住院的时候突然缠着我问,为什么那个叫果果的小朋友有妈妈陪着,他只有奶奶和爸爸陪着,他妈妈在哪里?我只好说他妈妈出了远门,他还不罢休,问他妈妈长什么样。”她摊一摊手,“我只好拿你以前跟若迪的一张合影给他看。”
高翔没好气地说:“您编起谎来倒真是一向流利不打草稿,就没想想宝宝长大了再追问下去怎么说。再说,若迪也住在汉江市,您有没有想过万一碰到怎么办?”
“哪有那么巧?我只拿照片给他看了一眼而已,小孩子嘛,一转眼就忘了。”
“转眼就忘?”高翔冷笑,“我们今天碰到了若迪,宝宝直接管人家叫妈妈了。”
陈子惠一怔,居然笑出了声,显然觉得这事很有趣:“要不你还是跟若迪和好吧,这女孩子我还是很满意的。”
高翔烦恼地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再说一次,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再给宝宝乱编故事了。”
陈子惠哼了一声:“就算我跟你爸爸离了婚,我也是你妈妈,你的事我有权利管。”
提起父亲,高翔简直无语:“外公已经反复劝您别提离婚这事了。爸爸上次过来,您怎么又把他关在门外?”
“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他最好识趣不要再来烦我。”
“他要真识趣不来,您的火气会更大,找碴儿打电话过去又是一通大吵大闹。”
“他做出那种事来,我不杀了他,不把他赶出我们陈家,他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过太平日子,安享富贵,门儿都没有。”
“爸爸可没安享富贵,在公司里他工作得比谁都努力,这是外公也承认的。”
“那是他应该做的,别指望我因此就原谅他。”
高翔看着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只得摇头:“这样没完没了闹下去有意思吗?”
“我也再说一次,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好吧,随便您,当我什么也没说。”
高翔清楚,要让陈子惠放下执念,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庆幸,到了某个年龄,也许还是会为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烦恼,但也只是烦恼而已,他真正感到痛苦的则是另一些事。
他有他的执念。
一向说不上细心的陈子惠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管是想扯来张三李四介绍的女孩子让他交往,还是听到孙若迪的名字就想让他们复合,陈子惠只是想让他忘记左思安。而他做不到。
左思安去了美国,高翔甚至不知道她具体哪一天走的。
在她走之前,他曾数次在放学时间去师大附中,将车停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着左思安从师大附中出来。有一次他看到那个打篮球的高个男生接她,陪她一起走到车站,送她回家,其他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她安静地站在车站内候车的乘客中间,沉重的书包搭在一边肩上,压得肩膀微微倾斜。她要坐的公交车进站,她从不会与人拥挤,总是最后一个上车,然后出现在车子中间的车窗里,抬手抓着扶手,漠然看着前方。
他知道在劝左思安接受母亲的安排之后,这种窥视未免可悲,可是他做不到断然放弃,他更无法忘记她答应去美国之后那平静而黯淡的眼神,与在公园中炽烈明亮到要燃烧起来的样子对比强烈。
到了8 月底,宝宝排期动手术,一上手术台便出现意外,险些不治,他们全家都被吓到,陈子惠更是几乎崩溃,那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医院里。等宝宝终于能够出院了,他再去学校,已经见不到左思安了。他开车去她家楼下,她家没人。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按他嘱咐的那样给他打电话告别,更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仿佛决意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
秋去冬来,紧接着新的一年开始,短暂的春天之后又是一个漫长的炎夏。
生活周而复始地继续着,高翔继续上班、照顾宝宝,维持着有规律的生活,但他的内心有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缺口,并没能随着时间流逝复原。
他回到清岗办事,找到在清岗中学读书的晶晶,左思安果然仍在和她通信。晶晶告诉她:“上个月接到小安姐的信,说她的英文有了很大进步,上课能听懂80% 的内容了。对了,她还说那边很多中学生都会开车,她也准备去考驾照。”
他记下左思安寄来的航空信封上的地址:Portland,Maine(缅因州波特兰)。
回家后,他上网搜索,才知道美国至少有两个叫Portland 的城市,一个在俄勒冈州,较为著名,是美国最大的城市之一;另一个则是左思安随母亲去的地方,是位于缅因州境内仅有6 万多人口的城市。
他出生的清岗县境内有40 万人,目前居住的汉江市有700 万居民,实在无法想象在仅有数万人的小城生活是什么感觉。
东部港口城市,离波士顿170 公里,临卡斯科湾,1632 年开埠,1786 年改用现名,历史上曾发生四次大的火灾——高翔能搜索到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介绍简单得近于空白。
数次浴火之后,城市的座右铭为拉丁文:Resurgam,意为:我将重生。
他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
左思安在那里获得了重生吗?
2 _
缅因州的面积在美国50 个州里排第39 位,地广人稀。波特兰已经是州内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中心,但按中国人的标准来讲,还是只能算一个安静的小城,城内绝大部分居民是白人,很少看到东方面孔。
于佳在位于缅因州波特兰的一家私营地质研究机构做博士后,Peter 先行回国之后,已经申请了位于波特兰附近的一所文理学院的教职。左思安插班进入当地一所公立高中,成为整个学校里唯一的中国学生。她早已经适应相对的孤独状态,并不觉得这种与他人不同,缺乏交流的陌生环境难以忍受。
只是她仍旧卡在语言问题上,像她这样才读完高一的学生,到美国后一般都会选择从十年级读起,但于佳看过美国高中的数学课本,觉得程度浅显,对于读过国内重点中学的学生来讲,根本不成问题,再加上左思安已经在初三休学耽搁了一年时间,便要求她直接进入十一年级就读。
十一年级是美国高中阶段最紧张的一年,理科方面,左思安在国内打下的基础算得上扎实,就算上课听得半懂不懂,也还不至于有太大问题,她最觉得头痛的就是英语与社会学,英语课指定的阅读范围几乎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而社会学涉及的美国社会政治形态与结构更让她如同云山雾罩一般无法理解。而且美国高中教学很多采用讨论方式进行,一堂课下来,她努力理解别人的发言尚且力有不及,根本无法加入进去,加上她性格内向,也不喜欢参与争论,主动表达观点,学习上的压力变成心理压力,她的失眠变得更加严重。
于佳向来在学业这件事上对人对己要求一样高,意识不到存在压力这回事。她认为学习上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付出努力来解决,而左思安的问题在她看来是努力的程度不够,没有树立目标,没有进入专注学习的状态而已。
她一再提醒左思安,到了十二年级,就要开始面临申请大学,如果想成功申请到好的大学,必须更加用功才行。左思安没有向母亲解释求得理解的习惯,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苦苦撑着。
倒是定期过来的Peter 注意到了左思安的精神状况不对,但Peter 按美国人的观念,认为左思安的问题是心理创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她处于封闭状态,无法与周围建立有效交流,左思安对他的冷漠更让他觉得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他与于佳谈起这一点,于佳跟国内一般学理工科的人一样,照例对一切缺乏实证的学说将信将疑,听到Peter 建议让左思安看心理医生,顿时皱眉:“小安只是内向,哪至于有心理疾病要看医生。”
Peter 笑道:“我知道你们的文化忌讳谈心理问题,但人人都需要帮助,看医生是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并不可怕。我当年离婚后十分沮丧,看过两年心理医生才走出来。所以我很佩服你能独立处理好所有压力,实在太强大了。”
“我们有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小安对我都不愿意讲她的心事,怎么可能同意跟医生讲。”
“有时候受害者会有一种内疚感,把一切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情绪不通过某种途径宣泄出来,是非常有害的。不喜欢正式约见心理医生的话,也有其他途径。据我所知,学校里一般都配备了专职心理辅导员,他们都接受过专业训练,学生可以预约心理辅导;或者她也可以去参加性侵受害者互助小组,那里都是有相同境遇的人在一起匿名倾诉讨论,可以帮助她更快走出阴影。”
于佳在贵州遇险时,将女儿的情况告诉了Peter,Peter 震惊之后,表现得十分同情,令她多少有些安慰,但另一方面,Peter 讨论起问题无拘无束的风格又让她有些烦恼。她来自保守的社会,听到“性侵”这类直白表述的词便觉得刺耳,她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从来不与女儿谈论发生过的事,更不愿意把这件事公开拿出来讨论。
可是Peter 毕竟是一番好意,而且言之成理,她认真考虑后,试着与左思安谈起,左思安一怔之下,勃然大怒:“这是Peter 的主意吧?”
她没法否认:“他也是关心你。”
“够了,我的事,你要我提都不要提起,就当被疯狗咬过,尽快忘记就好,凭什么告诉他?你们就没别的事好谈,非要拿我做话题吗?”
于佳知道辩解只会更加激怒女儿:“不,我并没有过多跟他谈论这事。”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只好说:“他只是建议,我也只是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你会需要这样的帮助。”
“那好,我这就明确告诉你,我不去见什么心理医生,也不参加什么小组,请他再不要管我的闲事了。”
之后左思安对Peter 更加冷淡,Peter 摸不着头脑,于佳也只是含糊地说:“还是给她自己一点儿空间,让她慢慢适应这边的环境吧。”
任何简单的处理方式,有看似粗暴的一面,但也有不可否认的高效。第一个学期在11 月底结束,复活节连着圣诞节和新年,假期里于佳在坚持工作,而左思安也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拼命大量阅读、做听力练习。
1 月到3 月的冬季学期开学后,她发现自己的英语能力突飞猛进,听懂老师的讲课不再存在问题,同时也确实开始适应了环境。休完春假,4 月到6 月的夏季学期开始,左思安的数学成绩在班里引起了一片惊叹,几次轻松解出据老师说有大学水平的数学题目之后,同学看她的目光有了几分崇拜,老师私下也将此归结于“东方人确实数学厉害”,这一点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焦虑感。
她想,他们还没见过刘冠超那样真正拥有数学能力的学习天才,才会觉得她的成绩不可思议。想到刘冠超,她当然也就想起在国内的生活。
左思安在8 月底离开,只在走前几天通过电话与王宛伊做了告别,王宛伊对留学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并说家里也计划让她高中毕业后去英国读书,她希望李洋家里也能做同样安排。
她没有向刘冠超告别,在他讲出他姐姐做的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她想,对他来讲,她的离开大概也是一种解脱。
徐玮铭在她走前的一天才从王宛伊那里得到消息,当然又意外又恼怒,闯到她家,她正在独自收拾行装,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向他通报一声,她一脸抱歉地说:“我想你很快会忘记我,没必要特意说再见。”
她表情真诚,并没有徐玮铭预料中的冷淡与装酷意味,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始终觉得我的感情肤浅。”
“当然不是,我是羡慕你的,你身心都这么健康开朗,多好。”
“你就算想夸我,也不必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吧。”
他蹲下来,陪她收拾着箱子,突然又匆匆说出去有点儿事,过了半个小时他跑回来,递给她一只崭新的布制小熊:“那么旧的一只还收进箱子准备带走,一定有特别的意义吧?我送一个新的给你,看能陪你多久。”
她接过来,忍不住笑:“其实那一只是我妈妈在我读小学时送给我的,她一向很忙,几乎从来没闲心买这些小玩意儿,所以对我还是有些特别意义的,一直放在枕头边,万一做了噩梦,醒来看到它,好像就知道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徐玮铭摸摸鼻子:“我在你面前抒情,为什么总显得有一点儿喜剧色彩。”
“这只小熊我也会放在枕头边的。”
他哈哈大笑:“好吧,尽量留久一点儿,也尽量别那么快忘记我。”
两人并排坐在地板上,他突然凑过来吻她,她受惊地闪开,一抬眼,却只见阳光将他笼罩着,看上去干净健康。她对于恶意一向有强烈的敏感,但从这个时不时表现得痞里痞气的漂亮大男生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而且,她清楚地记得高翔吻她时,她处于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相比较之下,徐玮铭在她脸上的一碰几乎是没有性别意味的。
“你这样看着我,叫我怎么继续?”
“别装坏蛋了,你又不是真坏。”
他瞪她:“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夸我其实是一个好人了?”
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有些气馁:“肯定不是谢谢我吻你,让你终身不忘。”
她直笑:“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谢谢你逃学来送我。”
新旧两只小熊并排摆在左思安枕边,帮她度过了在异国失眠或者噩梦纠缠不去的长夜。
各种回忆纠缠着她,她知道自己远不如徐玮铭想象的那样洒脱健忘。她与国内唯一的联系,便是跟晶晶的通信。她成天困在英语的丛林里,收到晶晶用流利的中文书写的学校生活、在刘湾与清岗之间的往返、看的新书、小小的烦恼与孤独,总能生出安慰与隐约的欣喜。她也愿意与这女孩子分享她的一部分生活:新的学校、城市风情、大海、天气、举止怪异的同学、喜欢的英文诗歌、有趣的音乐老师……当然,只是一部分。她内心有一处地方,并不打算向任何人敞开,更不要提去看心理医生,或者与陌生人进行互助交流了。
于佳的工作极其忙碌繁重,每天花在实验室的时间经常超过12 个小时,除了Peter 定期过来吃饭外,母女两人的生活几乎与在国内没什么两样,都是周末集中大采购一次,每天早上在家里吃早餐,做好两人份的三明治带上充当午餐,晚上做简单的晚餐,吃完便各自回房继续工作和学习。
Peter 半开玩笑地责怪于佳:“亲爱的,我能理解你的乐趣在工作里,但你不能让一个女孩子跟你一样过这种清教徒式的生活。”
于佳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当年高考之前,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啊。”
“在美国没有小孩子会选择这样生活的,青春多短暂,全耗在功课里、关在家里太浪费了。”
左思安出来喝水,偶尔听到,先是皱眉,却又不禁莞尔。她仍旧不愿意跟Peter 交流,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友善大度,除了过分热心这点让她敬而远之以外,她对他并没有别的看法了。
暑假来临,左思安开始跟这里的孩子一样出去打工,波特兰一到夏季,满城都是游客,很容易找到暑期工作。这天她下班回家,跟往常一样帮于佳做晚餐,吃完饭后一起洗碗,然后准备回自己房间,于佳叫住了她:“小安,我们谈谈吧。”
“什么事?”
于佳却是一脸踌躇的表情,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左思安略一凝神,苦笑一声:“你们打算结婚了?”
于佳想,有一个过于敏感的女儿,真是利弊各半。她点点头:“结婚以后,我们搬到Peter 在市郊买的房子去住,你上学会稍远一些,我可以接送你。”
左思安的脸还是慢慢发白了。尽管父母离婚之后,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母亲正式以再婚的方式确认对上一场婚姻的彻底否定仍旧让她无法接受。
她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房间。接下来几天,她都不跟于佳讲话,甚至避免视线相接。
于佳不愿意跟女儿这样冷战,只得强行拦住她:“小安,试着了解一下Peter,跟他沟通,再确定能不能接受他。
“不用了,”左思安终于开了口,“我不可能接受一个新的父亲。”
“你不必拿他当父亲,只需要……接纳他成为家人。”
“我也不需要新的家人。不过,我没权利反对,我想过了,毕竟婚姻是你跟他的事情,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以后要生活在一起,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看着母亲,平淡地说:“我理解不理解,都无所谓了。妈妈,明年我会去读大学,一起生活也只一年的时间了,希望大家尊重彼此的隐私。”
于佳只得说:“我知道他介入你的事让你很不开心,但他也是好意。我会提醒他注意的。”
与父亲的联系似乎被彻底切断了。左思安心底有一声悲凉的叹息,可是就算母亲不再婚,她与父亲相隔万里,联系稀少,偶尔通了电话,问完“最近怎么样” ,交换一点儿最基本的现况,便都有些无话可说。
她明白,她找不回父亲无条件的爱,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母亲,未免不公平。说到底,这是母亲选择的生活,她又有什么权利矫情地发表意见。
她想起Peter 说的话:她愿意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记得她曾经试图做出的选择,只能苦涩地笑:似乎生活并没有给她什么选择的权利和机会。
3 _
刚一进入11 月份,波特兰天气就开始变得寒冷起来,夏天大量涌入缅因州的避暑客和秋天到包括缅因在内的新英格兰地区看枫叶的观光客都相继离开,小城重新归于宁静。
这天下午,左思安比平时放学回来得早一些,她跟平时一样,将做晚餐的材料从冰箱里拿出来,然后做了奶茶,坐在厨房里看英语课指定阅读的To Kill a Mockingbird (《杀死一只知更鸟》)。在超大量的阅读之后,她的英语阅读能力提高很快,这本书又是以一个异常聪明可爱的女孩子的视角,描写美国南方小镇发生的种族案件,写得十分吸引人。
她正看得入神,门铃突然响起,通常这个时候不会有访客,她有些意外地走过去开门,一下惊呆。站在门廊上的人是高翔,呼啸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和风衣下摆吹得飘拂起来。
两人都紧盯着彼此,过了好久,她仍旧讲不出话来,他微微一笑:“我从波士顿开车过来,看时间还早,以为你应该还没放学,按门铃碰一下运气。”
“今天下午是老师开研讨会,每两周一次。本来我应该去Baby-sit(临时受雇代外出的父母照料孩子),给布朗太太照看孩子的,但是她家小本这几天出水痘了,布朗太太决定亲自看护他。”她突然意识到他还站在外面,“呀,气温很低,你穿这么少,快进来。”
他走进来,打量四周:“很漂亮的房子。”
“Peter 买的,他和我妈妈结婚了,两个月前。”他看向她,她耸耸肩,“没什么,我明年就要去读大学了,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笑了:“你好像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这话。不过,我现在有五英尺六英寸,差不多是一米六七的样子。”
“这高度很好,不要再长高了。”
“这里的女孩子好多个子都比我高,我倒是还想长高点儿,不过我都已经18 岁了,再长的可能性不大。来,到这边坐,我做了奶茶。”
她带他到厨房,给他倒了一杯奶茶,他拿起她随手放在调理台上的书:“现在英文没什么问题了吧?”
“还好。”
“同学对你怎么样?”
“大部分同学都很友善,整个学校只我一个中国人,他们对我有些好奇也能理解。”
“功课呢?”
“也还好啊,虽然不是全A,但也足够让这边的老师把我夸得天花乱坠了。”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她迟疑一下,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来波特兰?这可是11 月,早过了游客过来看灯塔、吃龙虾的季节,缅因的冬天出了名的又漫长又冷得要命。”
“我正好在纽约办点儿事。”
“如果你是在波士顿办事,我就相信你是顺路来看我。”
他看着她,笑了,坦白承认:“我找晶晶拿到了地址,是特地来看你的。”
喜悦从她心底一点点升上来,她的笑意从眼底流淌,仍努力控制着,用平淡的声音说:“我都说了,没人会虐待我,你就是不肯放心。”
他再次认真打量她,她穿着红色格子衬衫,蓝灰色套头毛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头发依旧扎成马尾。她在他的目光下有几分不安,突然说:“高翔,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带你出去转转。”
高翔租的是一辆福特,左思安要求她来开车,他将钥匙递给她,她娴熟地起步,驶到老城区,这里是波特兰的市中心,有漂亮的古建筑,但十分空旷,红砖铺就的道路上偶尔才有行人经过。
“这里平时都这么冷清?”
“过了游客季就是这样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不过现在还挺喜欢这份安静的。”
她停在一家意大利饼屋前,带高翔进去,里面也没什么顾客。她点了咖啡和一种长条形的点心,高翔要掏钱,她拦住:“我请客,我暑假打工挣了好多钱呢。”
他被她那个带着小小炫耀与得意的表情逗乐,由得她付了账,两人到一角桌边坐下。“据说这里的特浓咖啡很正宗,你试试。”
高翔尝了一口,点头赞成:“确实不错。”
她开心地笑:“夏天我来这家店吃过一次雪糕,好吃是好吃,就是小小一杯要四美金,太贵了。对了,这种点心里面夹的其实就是雪糕,你尝尝。”
她将点心送到他嘴边,他并不爱吃甜食,可在她殷切的目光下还是咬了一口,看着她毫不避忌大口吃着剩下的点心,也有说不出的开心。
“你真的应该夏天来,我可以请你吃龙虾。这个州的口号就是:We’re Really Cold, But We Have Cheap Lobster(我们真得很冷,但我们的龙虾很便宜),”
她用手比画着,“每只都有这么大,现煮出来的,吃一只就饱到不行。还有龙虾卷,也很好吃。”
“你完全拿我当吃货了。”
他突然抬手,用食指擦着她嘴角的奶油,在她的嘴唇上有一个小小的停留,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掩饰着慌乱,用欢快的语气说:“走,我们去看灯塔,那算是波特兰的标志,来了不看挺可惜的。”
波特兰确实是个不大的城市,开车不过十来分钟,便到了灯塔所在的威廉姆斯堡公园。他们下车,放眼望去,公园内的游客只有他们两个人,海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定,波涛汹涌拍击着海岸,海面笼罩着浓雾,一直弥漫过来,四下全都是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层翻滚不定,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
“这种天气,难怪没什么游客。”
“是啊,天气晴朗的时候其实挺美,但一到冬天就是这个样子了。这里是斯蒂芬·金的故乡,你看过他写的小说没有?”他摇头,她说,“他是本地出生的恐怖小说作家,我觉得他小说里的恐怖气氛,其实跟这里的气候多少有些关系。”
他们顶着风走到那个著名的灯塔下,仰头看去,白色的塔体旁边是几座有着红色屋顶、白色墙面和门廊的古典建筑,搭配得十分典雅。左思安已经冻得直打哆嗦,声音颤抖着充当导游:“缅因州海岸线很长,有很多座灯塔,不过这座灯塔最有名了,建于1791 年……”
“好了好了。”高翔打断她,将她拉到怀里,用自己的风衣拢住她,“你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不过这种天气再带我观光下去,我怕你会感冒。”
她眼睛低垂着,没有说话。他突然有想吻她颤动的睫毛的冲动,只能努力控制,正要说话,她突然抬头,将冰凉的面颊贴到他的脸上:“我很想你,高翔。”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了她。
乌云四合,天地空旷,四顾苍茫,海风呼啸与海浪起伏的声音混合,有脱离一切控制的壮阔感,令他们仿佛置身一个超越现实以外的世界,鸿蒙初开,而他们所有的只是彼此的怀抱。
左思安突然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高翔毫无游玩兴致,而且是一个从来不肯放弃计划与控制的人,不管去哪里,都要问清目的,掌握方向。可是此时他突然觉得,他愿意什么也不问,跟她去这个陌生国度的任何地方。
他们牵着手,飞快地跑出了公园,重新上车,她先将车开到几个街区以外的一栋房子前停下,让高翔等在车上。她下车敲开房门,跟一个高个子棕色头发的女孩说了几句什么,那女孩哈哈大笑,看向车子这边,然后很快取过一把钥匙递给左思安。
她回到车上继续开车,很快便拐上海岸公路,缅因海岸线绵长,海滩上全是深灰色的嶙峋礁石,前方雾气缭绕,树木掩映之中,一栋栋典型的新英格兰风格的房屋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路旁,本该十分赏心悦目,但在阴霾的天气下,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冷峻寂寥。
开了不过20 分钟,就到了一个小镇,镇上沿途都是酒吧、餐厅和礼品店,但差不多都已经关闭,与波特兰市区内同样空荡,小镇里上空无一人,安静得几乎令人不安。左思安穿过小镇,到了靠海边一处独立小屋,打开门进去,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客厅。
“刚才那个是我的同学Sarah,这里是她妈妈开的B&B,全称是Bed and Breakfast,就是提供早餐跟住宿的家庭小客栈,真的很小,一共只有五间客房,每年营业到10 月底就休息了,等第二年春天再接待客人。”
她一边解释,一边利落地拉开窗帘,将内层百叶窗打开,再熟门熟路地从厨房边小储藏室抱出木柴放进壁炉架好,划着火柴,将木柴点燃,红红的火苗一下蹿起,室内顿时有了暖意。
他们坐到壁炉前沙发上,她似乎有一点儿拘谨,指一下窗外:“那边就是老兰花海滩(Old Orchard Beach),缅因州其他地方的海滩都很粗糙,礁石太多,只有这里是一片平坦的沙滩,夏季来晒太阳的游客很多,我今年暑假一直在这个镇子打工……”
他突然打断她,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抱住,低头吻住她。这是头一次他吻她吻到毫无顾忌,这个吻辗转绵长,到了令两个人窒息缺氧的程度。当他终于放开她时,她已经处于失神的状态。
窗外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笼罩在浓雾之中的海水涌动起伏,身边的壁炉里干燥的松木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微声响。他低头凝视她,她躺在他怀里,眼波流转不定,嘴唇湿润微肿,面孔泛着红晕,胸口微微起伏。她抬起手,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摩挲着他下巴刚长出的胡子茬,再顺着喉头一点点往下,他捉住她的手,在虎口处咬了一口,她尖叫,爬起来,狠狠回咬他的嘴唇,痛得他倒吸一口气,她才放开他,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想我吗?”
“当然想,一直在想,我跑这么远过来,肯定不是想看灯塔的。”
“过了这么久才说你想我,我恨你。”
她坐到他身上,吐出的气息痒痒地触动着他,他被撩动得意乱情迷,再次吻她,感受着她的甜美气息与身体的战栗,一边脱去她的毛衣,她顺从地举手配合着他。他继续吻她,摸索着解开她衬衫的扣子。她里面穿着式样保守、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内衣,修长的颈项下锁骨玲珑,火光跳动,照得她年轻的肌肤分外细腻柔滑,微微起伏的胸部有着优美隆起的曲线,让他为之意乱情迷。他将她放到沙发上,一路火热地吻下来,游移抚摸着她,突然发现她的手紧紧盖在下腹部不肯挪开,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她双眼紧闭,身体紧绷,完全不再是刚才那个动情迷乱的样子,甚至也不是简单的羞涩紧张,而是处于某种深切的恐惧之中。
他放慢节奏,轻轻舔吻爱抚着她,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但她突然匆匆挣开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衬衫穿上,胡乱扣着纽扣,双手抱住了头,蜷成一团。
他怔住,伸手抱住她颤抖着的身体:“对不起,小安。如果你不愿意……”
“我是愿意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我想把我给你,可是……”
“嘘,不用说了,没事,我明白。”
然而她停不下来:“我做不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从背后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摸向她的腹部,她已经哭得全身发软,无力阻止他了。他的手准确摸到光滑皮肤上的那一道纠结隆起的疤痕,停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怕我看到什么,也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没关系的,小安。”
她哭得气也透不过来,只剩下张着嘴抽噎。他将头埋在她的后颈,说:“我们可以慢慢来。”
她良久没有说话,等努力平静下来才开口:“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你只是来看看我,马上会走的。”
“我后天走。”
“我知道。”
他扳过她的面孔,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在纽约还有事情要处理,这次我没法儿多待,不过我很快会回来的,小安。”
她含着眼泪,勉强挣扎出一个微笑:“你不用哄我,我刚才太情绪化了,其实没事的。我是说,我希望你还会来看我,可是也不用太麻烦跑来跑去,纽约离这里也不算近啊。”
“小安,我不是只偶尔来看看你。我是说,我会争取留在美国,和你在一起。”
她不能置信地紧盯着他,消化着他说的话,壁炉里的火焰跳跃不定,她眼睛里同样有光亮闪动。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她一下搂住了他,欣喜若狂:“那我可以申请去读纽约的大学。”
4 _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他们走上门廊,左思安刚取出钥匙,于佳已经将门打开,显然等候已久。
左思安不安地说:“妈妈,对不起,我应该打个电话回来的。”
于佳没有说话,一脸惊讶地看着站在她身边的高翔。
“于老师,你好,抱歉,我没留意时间,让小安回来晚了。”
于佳一下恢复了镇定,示意女儿进去:“时间确实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再见。”
高翔明白,于佳不愿意在没弄清楚他来意的情况下多说什么,他回到车上,过了一会儿,看到二楼一间卧室亮起灯,左思安站到窗前,向他招手,他才发动车子开走。他来之前就订好了波特兰市区正对着港湾的一家酒店,顺利找到酒店入住。
第二天一早,于佳便过来,打高翔房间电话,请他下楼到大堂咖啡厅见面。
“抱歉这么早来叫醒你。”于佳直截了当地说,“但听小安说你明天就要走,我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只能赶在上班前跟你谈谈。”
“没关系。”
“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
“大概一个月前。”
于佳毫不客气地指出:“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特意来美国看小安的,对吧?”
高翔略微踌躇:“其实我是带儿子到纽约做检查,看有没有动手术的可能。”
“儿子?你结婚了?”
高翔有些哭笑不得:“我没结婚,他……是那个孩子,我收养了他。”
于佳这才醒悟过来。左思安在清岗县医院生产那天,她并没有看过婴儿,也不觉得有看的必要。听到医生宣布初生儿心脏可能有问题,陈子惠顿时大闹起来,她除了深深的恼怒与厌恶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从将左思安接回家起,她便叮嘱女儿,忘掉那件事。她自己身体力行,确实再没主动去想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此时听高翔提到的孩子竟然是女儿生的,再联想到从血缘上讲跟自己有关系,她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他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半岁和两岁半时分别动了两次手术,但没有得到根治。我在国内请不止一位权威专家看过,得出的结论都是他的先天性心脏病症状复杂,尤其左心室发育不良这种情况在国内是比较罕见的,手术方案不好确定。一个朋友介绍纽约长老会医院在心脏手术领域比较先进,有很多处理左心室问题的经验,所以我带他过来,这一个月一直在做各种检查和会诊。到昨天我才抽出时间来看小安。”
“你把那个……孩子一个人丢在纽约?”
“我母亲看护着他,我明天就回纽约,跟医生确定手术方案和时间,大概12 月中旬就要动手术了。”
“你没有对小安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只说了我到纽约办点儿事情。”
“很好。”于佳赶忙转移话题,“你能想到来看小安,确实很有心。可是我不得不说,她好不容易才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你匆匆来去一趟,她很可能又会有很长时间心不在焉了。”
“于老师,你觉得你女儿快乐吗?”
于佳一怔:“她现在很好啊,学习很用功,基本过了语言关,跟同学相处得也不错。再给她一点儿时间,她肯定能很好地融入这边的生活。”
“这就能算快乐?”
“不然要怎么样?她已经18 岁,马上就是成年人,要考虑自己的前途与未来,要树立努力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像儿童一样有无思无虑的快乐。”
高翔发现,与一个头脑过于理性的人讲情感体验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只得换一个方式:“小安说你希望她读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
“对,小安已经参加了SAT 和ACT 考试,成绩都相当好,学校老师说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勤奋天才的学生,当然美国人讲话的习惯就是比较夸张,表扬起人来不遗余力,可你也能看出来,小安在学习上确实是有天分的。”谈到这个问题,于佳表现出和一般母亲相同的自豪,“如果不是只在美国高中读了两年,没有完整的成绩记录,而且很少参加社会活动,肯定可以申请到相当不错的学校,甚至得到全额奖学金。附近的波士顿有很多很好的大学,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很符合我的要求,理科、工科排名处于世界前列,而且是公立大学,学费相对较低,算是很不错的选择。”
“所有这些全是你的想法。”
于佳正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Peter 也说要尊重小安的想法,但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小安。她也可以提出她的想法,拿出来比较一下,看哪一种更合理,更有利于她将来的发展。”
“事实上,我们昨天也讨论了这个问题。”
“你来看看她就走,请不要影响她做出决定。”
“如果我只是看看就走,当然无权说什么。不过给儿子治病之后,我准备留在纽约读MBA,我希望小安能去纽约,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于佳怔住,盯着高翔,只见他神情郑重,并没有任何随口一说的意思。
“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我爱小安,希望将来跟她在一起。在国内,也许我们会面临非议,可是在美国不存在这个问题。”
“你们一样会面对家人的反对。”于佳冷冷地说,“别人不说,你那位母亲就绝对不可能接受你的选择。”
“我是成年人,既然做出了决定,肯定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于佳呆了一下,有些乱了方寸:“这么说,你已经跟小安谈了?”
他肯定地点头。
“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于佳微微倾身,“小高,这是你来波特兰之前的计划,还是昨天临时做的决定?”
于佳切中了要害,高翔一时竟无法作答。
当然,宝宝的先天性心脏病十分复杂,他带孩子来美国,初衷完全是求医。不过联想到左思安也在美国,他心底的思念顿时不可抑制,安顿好母亲和宝宝,便马上来了波特兰。他的想法很简单:看看她,如果她一切安好,他便可以放心地离开。然而任何周密的计划都敌不过现实的变化。几乎在他按响门铃,看到左思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尽管她看上去确实一切安好:健康、挺拔,谈吐比以前开朗,对环境适应得非常好,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可是他再也做不到像他预想的那样转身离开,不再牵挂了。
于佳将他的迟疑看在眼内,断然地说:“我不能把小安交到你心血来潮时做的安排里。”
“于老师,做出这个决定也许花的时间很短,但并不意味着我是心血来潮。我一直是爱小安的,她经历的事情、她的年龄都是我们在一起的禁忌,但她现在已经满了18 岁,请给她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利。”
“你要我让她自己决定生活,说得好像我是一个独裁专断的母亲。可是你突然跑来,说你一直爱她,你会留在美国,让她也去纽约,你这样分明是在利用你对她的影响力,左右她的决定,对她来说就公平吗?”
“小安临出国前找过我,说想留下,我当时非常想留住她。你也说到我对小安有某种影响力,相信我,于老师,如果我说出那句话,她绝对不可能跟你走。可是她没有成年,我不能滥用她对我的信任,把她留在一个尴尬艰难的处境里。现在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心,就一定会对小安负责。”
“负责?”于佳嗤之以鼻,“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才算是真正负责任的生活。我再问一个问题,胡书记告诉过我,你们家在清岗的公司发展很迅速,你家人容许你放下工作来美国读书吗?”
“如果我连这个问题都不能解决,怎么好意思开口建议小安去纽约?”
“她只有18 岁,高翔。她很敏感,又很内向,好容易适应这里的生活,来不及交什么朋友。当你说你会为她留在美国,我毫不怀疑她会非常感动。
不要说让她去纽约读大学,就算让她去非洲,她大概都是愿意的,可是,我不能这样任由她感情用事。”
“如果跟我在一起能让她更快乐呢?”
“快乐可不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她还不够成熟,没有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孩子能做到日后不为18 岁时一时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后悔?”
“您不能用这个理由就否决她做出决定的权利。”
“不用跟我讲大道理,我肯定可以比你讲得更多。我自问我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我期望我女儿忘记不愉快的往事,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在适当的年龄,碰上适当的人,开始一段健康的感情,过有目标、有价值的生活。我绝对不希望她早早被困在不被看好的感情里,全心全意依赖你,甚至还要浪费光阴、牺牲自尊以求获得你家人的认可。”
高翔承认,跟往常一样,于佳的逻辑严密,说的话于情于理都十分成立。
她唯一没考虑到的,也就是她不看好的感情所造成的影响。“我会陪小安读完大学,这中间有四年时间,到那时她已经足够成熟,我也会解决所有障碍,她随时有改变主意的权利,我也会尊重她做的决定,也希望你给予你女儿同样的尊重。”
于佳并不死缠烂打,她看看手表:“我得去实验室了。高翔,我一向尊重你,所以坦白告诉你,我不同意小安跟你在一起,我会尽我的力量阻止这件事,同时请你三思,不要感情用事,理智合理的选择才是好的选择。”
高翔微微点头:“我会认真对待自己做的决定。”
于佳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又停住,似乎有些犹豫,但终于再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高翔回到房间,抱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视线所及便是停泊着各式游轮、帆船的港湾,跟昨天一样,海面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云层翻涌,仍旧是一个阴天。
他离开纽约时,陈子惠便一脸怀疑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去看朋友,他神情严峻,陈子惠便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能想象得到,如果他提出在美国留学,陈子惠必然会坚决反对,而家人多半也不会支持。
可是,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当他看着左思安的眼睛,讲出他决定到纽约读书时,左思安由不能置信到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也满是快乐。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家人安排的轨道上运行,读重点中学,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进家里的公司做营销,没有一项真正拂逆他的意志,但也没有一项完全出于他的选择。而爱上左思安,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完全的不由自主。
以他长久以来尊崇理性的人生态度来讲,他并不奇怪自己会同情、怜惜这个女孩子,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他的情感有一天会脱离意志的控制,明知道所有禁忌、所有反对,大脑中无数次给自己叫停,也确实反复自我约束,抽身离开,却还是无法消除爱情的生长。
在这个世界上,感情用事对于成年男人来讲,绝对不是一个褒奖。可是,高翔自问,他有什么理由一直压抑内心生长的感情,放弃自我,按别人的期待生活?
然而,他心底同时有另一个声音问他:他的这份坚持真的对左思安公平吗?正如于佳所言,她受过伤害,处于长久的孤独与自我疗伤之中,很容易被感动。她是不是被他的决定所左右?他的决定对她来讲是否最好?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被扭开,左思安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色羽绒上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精神奕奕,冲过来抱住了他,正要说话,突然又停住,仔细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
他哭笑不得:“你总这样敏感,我在你面前就没秘密可言了。我没那么容易后悔的。对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你明天就要走,我想陪着你。我是好学生,偶尔请一天假,老师完全不会介意。”
“好吧,我也不介意。”
他低头凝视她,她弯弯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眉目之间流动的全是喜悦。
他被深深感染,一下释然,告诉自己,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5 _
回到纽约后,高翔在这里度过了感恩节。
中国人对于这个节日没有什么概念,但这一天纽约有热闹非凡的大游行,吸引了大批市民冒着严寒出来观看。
他带宝宝在纽约长老会医院看病,在酒店住了几天后,考虑到求医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便租了一套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住下。声势浩大的感恩节游行队伍恰好从他们住处的楼下经过,他抱着宝宝站在窗口观看。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再要求下楼去。
外面天气寒冷,陈子惠生怕他着凉,坚决不同意,呵哄着他:“宝宝听话,我们在这里看得多清楚,好多人想来咱家占这个窗口呢。”
看着将脸贴在窗子上的宝宝,高翔与陈子惠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黯然。
宝宝所做的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医生审慎地告诉他们,他患的是肺动脉闭锁型法洛四联症,室间隔缺损合并肺动脉闭锁,肺动脉有数处严重畸形,出现返流现象,以前做的分流手术虽然缓解了他的缺氧症状,不过也错失了做根治手术的最好时机。现在心肌已经出现损害,肺动脉压上升,如果再不及时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肺动脉高压——这种情况对于先心病患者来讲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研究出手术方案,分步骤修补房缺与室缺,做肺动脉的融合,解决返流现象,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他的心脏病,但手术时间会很长,而且存在一定风险。
陈子惠顿时流下泪来:“都怪我,要是听以前另一个专家的话,让宝宝早点儿动根治手术就好了,至少他那时候小,对痛苦根本没概念。拖来拖去,在两岁半的时候无谓多挨了一刀,险些送命,到现在要多受这么多罪,也许还耽搁了他的病情。”
“别这样想,这边的医生也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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