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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东海,云落西山,北京的五月。
红墙金瓦,老树新绿,迎着落日余晖放射出瑰丽的色彩,稍不留意便悄悄黯淡下去,渐渐浸入一片幽蓝的朦胧中。
华国锋烟瘾不小,一枝接一枝吸,心中潮起潮落:红墙有幸亲风雨,岁月无情疏旧侣
粉碎“四人帮”惊心动魄,亢奋之感尚在情绪的极峰上明光闪烁,却已回黄转绿又一春。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日子一天难过一天。门外与“老毛子”对峙,门内有“西单民主墙”和党内路线之争,真是“边寨惊烽,萧墙掣电”案头卷宗无日不盈尺。他鲜明地感到一年前所享有的“极高威望”正在急剧坠落,每前行一步都不得不环顾周围;心事重重,疑虑丛生
有一条是明确的:站在“你办事,我放心”对面的,是“思圆行方”“人才难得”“柔中有刚,棉里藏针”
须得拨冗静思,便想起邓小平当面的一句凌厉表态:这是一种较量
怎样的一种较量?
老人家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单命的行动。老人家逝世不足一月,粉碎了“四人帮”仿佛失去了天条,各种思潮和“理论”顿时泛起。
华国锋和汪东兴忙祭起“两个凡是”的法宝:“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邓小平尚未正式出山,便针锋相对提出:“‘两个凡是’不行”“毛泽东同志说,他自己也犯过错误”“毛泽东同志在延安为中央党校题了‘实事求是’四个大字,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就是这四个字”
这不能不使人想起毛泽东生前在一封信中所写:他料定死后一些人将拿起他讲过的一些话,另一些人将拿起他讲过的另一些话,互相斗法。令人尴尬的是,这封“为要打鬼,借助钟馗”的信是写给被华国锋囚押起来的江青女士的。
这一回合,邓小平上来就占了主动。因为他提出了“不能够只从个别词句来理解毛泽东思想,而必须从毛泽东思想的整个体系去获得正确的理解”也就是“完整地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
老人家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要说“四人帮”拉不走军队,与邓小平较量则大不相同。
邓小平出山后,立刻抓军队整顿。把杨成武、梁必业、黄玉昆叫去谈军队建设,谈整顿的方针和形势。杨成武将此事报告叶剑英,叶剑英指示:“你把小平同志的谈话整理一份记录送我,我看以后还要送给华主席。”
杨成武向黄玉昆、梁必业传达叶帅指示,将记录整理出来,签名后送达叶剑英。叶剑英阅后批四个字:“送华主席。”他吩咐杨成武:“记录先送小平过目,如果准确,即送华主席。”杨成武将叶帅指示再次转达黄玉昆及梁必业,然后送邓小平过目。
这份记录再没退回来,华国锋也始终未见到。
华国锋不甘撒手军队。一九七八年四月,南海舰队一艘导弹驱逐舰在湛江爆炸沉没,这是中国海军建军以来最严重的事故。事故发生后,主持军委工作的邓小平严厉批评了海军司令部和海军第一政委苏振华上将。苏振华不满,向华国锋告状。华国锋正不甘撒手军队,借此机会抚慰苏振华,并决定五月上旬访问朝鲜归来时,在大连检阅海军,以示对苏振华的支持。这次检阅拟动用一百二十艘军舰,八十架飞机
这时,杨成武已调福州军区任司令员,由罗瑞卿大将出任军委秘书长,主持军委日常工作。他获悉海军调动的消息,当即向邓小平汇报:“他们现已调集了七十艘军舰,二十多架飞机。这么大行动,未经军委,是华国锋擅自决定,并且有可能在国际上造成不利影响”
人民解放军首要的政治原则是“党指挥枪”只有军委能代表党,任何个人都不能替代。
邓小平下令停止这次检阅,并严肃处理直接责任者。
“这是一种较量。”邓小平当面对华国锋讲,这事就发生在几天前。华国锋当时的尴尬可想而知。他明白,军委是站在邓小平一边的。
老人家还说过:“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上任后,夜以继日,批一万多封来信,先后为六千多名高级干部的冤假错案进行了平反。这六千多名高级干部走上工作岗位意味着什么?
五月多事。检阅军队一波未平,光明日报又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评论员文章。这是邓小平针对“两个凡是”走的一步棋。
汪东兴下令:“红旗不表态。”
华国锋首肯:“就是不表态!”
招呼打到各省各部门,听招呼的却只有一个湖南省。
湖南是华国锋长期工作过的地方,湖南也是出干部的地方。粉碎“四人帮”后,湖南省的负责人是捧着“英明领袖华主席”的肖像回省作传达,在“两个凡是”的问题上也是坚决站在华主席一边
多少旧事旧人浮出脑际,华国锋更记起一封来信,是他的那位打倒已久的老领导周惠的来信“我愿意去看看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话?自然是想出来工作。一旦出山会站哪一边?这个人过去就反对过毛主席
但,总不能把好人都叫邓小平、胡耀邦去做何况,过去在湖南与周惠关系相处得还好“文化革命”也没发生任何直接关系,不会有隔膜。
华国锋对秘书吩咐:“你和交通部联系一下,请周惠同志明天下午到人大会堂,我同他谈谈”
一
“我是躲地震来了,”楼上响起了陈云柔和的富于苏州评弹韵味的语声。“北京医院的药我可不吃”
这是粉碎“四人帮”后,欢庆声尚未全息的一个夜晚,北京医院的北楼。
不要小看这栋旧式灰楼,里面经常藏龙卧虎。军队的高级将领医疗保健在三一医院,党政的高级领导干部医疗保健就集中于这所北京医院。就在这栋楼的楼上,还住了一些部长级以上的老干部,晚上集聚于休息室看电视。当陈云在病房里柔声讲话时,楼下却打雷也似地响起了吵骂声,似乎医护人员想阻拦什么人,却未能阻拦住,伴随咚咚的脚步,顺楼梯响上来,显然这位火气不小的“老家伙”已经“闯关”而入,上楼来。那个敦实得像拿破仑一样的身影升上来时,嘴里兀自从牙缝里挤出怨声怒气。
看电视的老干部纷纷寻声望去,那人已全身暴露于橘黄的灯光下:他身材不高,精壮敦实,留着那种显示男人进取精神强烈的小平头;他肌厚肉重,脚步沉甸甸,男性气虽然十足,相貌却不敢恭维。脸色黧黑,两道疏淡的眉毛下,眼睛像机枪射手寻找目标一样眯细了巡视,浑圆的鼻子下,嘴角抿紧,带上青石般的隐忍之情,像是压抑已久,渐渐变得冷漠。他穿一身老干部的传统式的中山服,衣领紧紧箍在胀粗了的紧盈盈的脖颈上,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再细看,就可以发现他的面孔上还有几颗浅浅的痘疤,无疑是少年时受过天花的磨难。
“骂谁周惠同志,”电视机前有人问“气成这样子。”
“我骂卫生部长!”周惠跟着又挤出一句粗鲁话,是怪工作人员不放他进来。
叶飞不慌不忙站起身:“陈云同志也在这里,一起去坐坐吧,啊,周惠,一起去看看。”
“好久没见他”周惠喃喃“大跃进时,他就倒霉,在武汉开协作区会议,湖北省委书记坐主席位上,他讲话,被湖北省书记把手一拦:你那些个行。唉,飞扬跋扈。”
在共产党的领袖人物中,陈云是极富特色的一个。且不说众所周知的他的正直、睿智、清廉、求实,至于他在发展经济方面所曾作出的巨大特殊贡献,和他坚持独立自我的勇气和自觉节制的毅力则更是难得。
比如毛泽东声色俱厉或雷霆大发之际,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几乎都曾违心地作过检查,惟有陈云,无论是毛泽东批“反冒进”还是搞反右倾,他都不肯违心作什么检讨,他的对策就是住医院或者到苏州去听评弹。他言行的准则是: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
又比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夫人外出时搞特殊化,超标准享受,陈云便支持妻子向中共中央写信,提出严肃批评,并要求对其进行教育,责令改正。“英明领袖华主席”南行,江苏省委书记许家屯组织群众搞盛大欢迎,陈云便以中纪委名义发出通报批评,责令其检查改正。
至于陈云的自律和节制,更是表现于方方面面,令知情人叹为观止。比如吃菜,他以青菜豆腐为主,每餐几块豆腐就是几块,任何情况下也不多吃或少吃一块,几十年如一日。每餐一小碟花生米,永远是十三粒,一粒不多,一粒也不少;会议喝茶只放三片茶叶,工作人员都知道不能多也不能少;休息散步,每次十三分钟,不多也不少;至于会客,除谈工作,一般礼节性拜访,尽量拒绝,若见,最多三分钟,不浪费时间。
陈云会客,有过这样两个小故事:
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上将受到陈云保护,幸免于难,内心非常感激。路经北京时,专门去看望陈云,被卫士长郁德水挡在门口:“韩司令,首长说不见,请回吧。”韩先楚不甘心,对郁德水说:“你再跟首长说说,我就见一面,决不超过三分钟,超过了你赶我走。”郁德水进去向陈云报告,并劝说道:“首长,人家一个大司令,在门口等半天,就见一面也不要紧嘛。”陈云将手一摆:“没事见什么?叫他回去好好干。”
郁德水一脸尴尬对韩先楚说:“韩司令,首长的性子您也了解,他说没事见什么?叫你回去好好干”
韩先楚的犟劲也上来了,说:“你再进去报,就说我韩先楚没别的要求,只见他一面,一句话也不讲,见一面我回头就走。”
郁德水为难地皱起眉:“都报过三次了,再去报,这话叫我可怎么说”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韩先楚补充一句:“你不去报,我就不走,首长不见我,我也不走,我就等在这儿”
卫士长无奈,只好如实向陈云报告,说韩司令见首长一面,不讲话,见不到首长就不走。陈云不做声,卫士长就试探:“那就见一面吧?”陈云仍不做声。卫士长没听到反对的话,便做主引韩先楚进来。韩先楚用军人步伐走到陈云面前,咋一声响,立正敬礼,一言不发,当即向后转,仍是那种军人的步伐,大步而去。侍立一旁的卫士长看得目瞪口呆。
山西省委书记王谦似乎比韩先楚幸运得多,顺利受到陈云接见。他同陈云握手,问安,将公文包放沙发旁,见卫士长送来茶水,忙客气一句。待这种例行的寒暄结束,屁股算坐稳了,正想谈什么,就见陈云伸出一双手在上衣兜里掏,掏出一张纸条。王谦以为首长要有什么指示,便望着那张纸条等候,却不见陈云讲话。正不知该如何办,又见陈云看表,便探过身去想问问。
这时,陈云将那张纸条一举,向他亮了一行字:“三分钟谈话时间已到。”
王谦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便硬生生地闭住,弯腰拿起公文包,起身,告辞,走人。
所以,没有正事要谈,很少有谁会去陈云那里浪费他的时间。今日特殊,叶飞、吕正操、廖志高和刚来医院的周惠等人,结伙去看陈云,竟被热情地欢迎进去,连床带椅子地把陈云的病房坐了个满。
“多大岁数”陈云同叶飞握手。
“六十三。”叶飞回答。
“你”陈云问吕正操。
“七十二了!”吕正操的口气带着无限感慨。
“五年,属蛇的?”陈云追问。
“对,属蛇的。”
“咱们还是同岁哩!”陈云感慨着晃动头“岁月不饶人啊,这十年!”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陈云逐个问年纪的深远寄意和希冀。
“噢,是你”陈云的目光落在周惠的脸孔上“你还在交通部当副局长”
叶飞点头。周惠不无感动地说:“陈云同志,快二十年了,你还这么清楚我”
“我们都是十年,你是二十年,不容易呀!”陈云作个手势,略一沉吟,嘘口长气说:“不要当了,到省里去吧。”
满屋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惠身上。他脸上微微泛红。能说什么二十年不容易,现在到省里去谈何容易?
常言道,十年育人,二十年换代。换了代的中国青年对周惠这个名字是完全陌生不过,北京医院的老干部们还清楚地记忆着这个名字,在五十年代是湖南省的常务书记;曾经轰轰烈烈,曾经痛痛快快。命运转折是发生在庐山会议,他一屁股坐到彭德怀那里,被批为“彭黄张周周”一贯主张“缩小打击面,扩大教育面”的毛泽东,略一沉吟,抓笔在上面勾了一下,把第二个“周”勾掉他对周惠说:“周惠呀,你是被我从里面硬抠出来的。”他对周惠的哥哥,江苏省省长惠浴宇说:“惠省长呀,你那位老弟是被我挖墙脚硬挖出来的。”
毛泽东挥笔一勾,将周惠勾出了“反党集团”、“军事俱乐部”同时也就勾掉了他的“知名度”天下人都知道一九五九年庐山出了“彭黄张周”却不知道曾经是“彭黄张周周”如今,彭德怀、张闻天、周小舟已逝去,黄克诚九死一生,盲了双目;剩下周惠虽屡经磨难,却终于身体尚健地望到了曙光,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陈云轻拂右手,截止了这个话题。庐山会议上的“彭黄张周”不平反,周惠的工作分配谈何易?他转而讲起抓“四人帮”的经过,这是今后一切拨乱反正的前提。
“紧张啊,当时。”陈云少有这种激动的神态“那时候确实是你死我活,‘四人帮’也是一样,张春桥日记里不也说要杀人嘛。抓‘四人帮’可不是好玩的啊,这个想法是好多人都有了,不敢说,互相绕着圈子试探。聂帅有这个想法,同杨成武讲过;叶帅也有想法,华国锋和汪东兴也有想法。叶帅、聂帅和杨成武在西山谈,华国锋和汪东兴在城里谈。后来王洪文上了西山,聂帅就回城住,叶帅留在山上,搬到了玉泉山。山上山下是杨成武联络。汪东兴来找我,想通过我了解叶帅的态度。叶帅谨慎,我打电话,他说不见,却叫他儿子叶选平开了个买菜的大吉普车把我接去他是怕电话被窃听。商量这件事,华国锋不便行动,主要是叶剑英和李先念。当时征求我意见,我说这个事情可不能随便玩,要慎重,我得考虑考虑,当时没表态。考虑一段后,我说,可以,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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