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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国家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阴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是!”乔宇答说“第一我是当仁不让!不过请不必担心;叨在知交,说句老实话,应付小人的花样,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轻心!”
“敬闻尊教。”乔宇答说“此后还要多取联络。”
“那当然。如有什么消息,或者为难之时,我一定首先向老兄来请教。”
乔宇的来意,就是希望向秀就这么一句话。目的既达,欣然告辞。到晚来在灯下盘算,外有向秀,内有张永,同心协力,随时呼应,对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三更时分,蒲海细雨,乔宇正在批阅一件裁减冗滥京军及边军,节减巨额军饷的计划,忽然后面窗户洞开,砰然一声,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风扑了进来,让乔宇打了个寒噤。
有个小书僮,抱膝打盹,竟未惊醒。乔宇不忍唤醒他,自己去关好了后面的窗户,等转过身来,不由得一惊,只见书桌旁边,站着一个瘦高身材的汉子,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头上裹一顶玄色头布,布梢从后往前绕过,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更触目的是,他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惊之下,乔宇身子向后缩了两步,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那人由于布巾遮着嘴,发音不甚清晰,但还能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
“喔,”乔宇很轻松地笑了“这容易。乔宇不是贪生惜命的人。从去年年底以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双目灼灼地问:“怎么说是去年年底以来?”
“那你就不必问了!”乔宇也觉得此人有异,既然受人指使来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问?这样一转念,不由得便说:“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地将巾梢往后一甩,说道:“有何不可!”
露出来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狮鼻海口,配上他那浓眉大眼,高挑身材,着实威武;乔宇心有好感,便即摆一摆手说:“且坐了谈!”
“不必!你只说,何以去年年底以来,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乔宇心想,他坚持要知道其中的缘故,必有道理在内,不妨跟他说了实话,看他是何态度,即可打破那个他为何要问这件事的疑团。因而答说:“去年年底,皇上驾临南京,有一班奸臣,假传上谕,作威作福;从那时起,我就只当我这条命是跟人借来的,随时可以交还的了!”
那人紧闭着嘴,直瞪着乔宇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弄清楚他这几句话是真是假似的。乔宇当然不会被他的目光吓倒,径自坐下来,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态。
“乔尚书,你说,奸臣是谁?”
只一听他改了称呼,就等于是性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胜言,不暇多想,但乔宇不同。此时他心里反而格外有警惕,不为别的,在向秀面前夸口,等于表示,遇到任何危难,皆能应付裕如。倘或一见死中得活,便唯命是听,乖乖地直言相答,则又与常人何异?
这样想着,决定先攻对方的“弱点”他说:“你如果来取我的性命,自不必多说,如今你既称我为乔尚书,你就应该懂得朝廷的体制,见长者的道理。”
“怎么?”那人有点光火“叫你一声乔尚书倒叫坏了?”
“不是叫坏了,是叫错了!”乔宇慢条斯理地答说“你不叫我乔尚书,我当你刺客,懒得跟你多说;你叫我乔尚书,是要讲礼,我不能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闷气的样子;然后顿一顿足,低声自语:“他妈的,搞窝囊了!”
这是自责,乔宇当然听得出来;站起身来,在书僮头上打了一掌:“起来,起来!有客来了,还不起来沏茶!”
“啊,啊!”小书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说:“有茶,有茶。”
“阿利,”乔宇又吩咐小书僮“你看看去,有酒带两瓶来。”
“老爷要喝酒?”阿利揉着眼说“我去告诉小厨房。”
“不要!”乔宇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阿利一抬头,吓得将余的睡意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身服饰,却又从未见过;加以来客的脸色,并不和善,所以吓得发愣,两条腿瑟瑟地发抖了。
“别怕!”乔宇安慰他说“是老爷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来,别告诉人。”
阿利亦颇乖巧,听乔宇这样说,料知是关系极重的事。他答应着起脚步,悄悄儿出门而去。
“你有话可以说了!如果要动手,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个人颇有手足无措之感。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蓦地里一跺足,等乔宇受惊注视时,那人已寂然无声地出现在窗台上了。
乔宇恍然大悟“你是‘没影儿’不是?”他问。
“不必多问,反正乔尚书的命大。”
说完,便即飞身出窗,但乔宇是有准备的,知道此人可能会虎头蛇尾而去,但要想硬拉他,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能降服他的,只是诚意。
于是他不暇思索地说:“‘没影儿’你别怕,我不会派人捉你。”
没影儿听见这话,又勃然作色了“好罢,”他说“我就下来,看你派人来抓我!”
“我乔宇不会!”
等他的话一完,没影儿已下了地,站在乔宇面前,说道:“乔尚书,你派人来抓我!”
“言重!言重!”乔宇指一指椅子,很客气地说:“请坐!”
没影儿果然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乔宇,颇有困惑的神情;而乔宇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指甲,句言不发。
就这时候,阿利端了茶来,另外还有酒,两只酒杯,一大盘下酒的干果,问乔宇说:“老爷,酒摆在哪里?”
“就这里好了。”
于是阿利将酒摆在没影儿坐位旁边的茶几上,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你随意!”乔宇说,一面自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我还有什么话?我不想遇见乔尚书,是这么一个人!”
原来没影儿是个血性过人的侠盗,专门劫富济贫,爱打不平。他此来既非江彬的指吏,亦非为赵之静报仇——他欠赵之静一个情,许了人家,任凭所令,做一件他能做得到的事,作为报答,从此还清了情债;并没有再来刺死乔宇,为赵之静报仇的必要。
“然则,壮士此来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乔宇听他说明经过以后,这样相问。
“惭愧之至,我是误听人言。”
他是错信了赵之静的话,以为乔宇是个阴险小人,与江彬不合,只是争权而已。后来又听得乔宇从江彬的箭壶中找出一串假钥匙,明明是栽赃的花样,越发坐实了乔宇是阴险小人的说法。照没影儿想,江彬、赵之静固有不是,乔宇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以不明不白的手段,杀了赵之静,亦有欠公平;为了公道,他认为乔宇亦不能独活,所以深宵现身来要乔宇的命。
谁知一见之下,乔宇凛然正气,大出意外;尤其是他生死置之度外的襟怀,更是他一片赤忱、问心无愧的明证。这一下,自己倒深悔鲁莽了。
“这件事,我做得很窝囊!”没影儿低着头说“如果乔大人要治我的罪,我亦只好领受。”
“言重,言重。”乔宇亦改容相待“不知者不罪;知人论世,首重心迹。壮士心迹无他,所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一下过去了,光明如旧,不必介意。”
“乔大人这么说,我更觉得抱歉。”没影儿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的情,乔大人吩咐一件事,我替乔大人办妥了,作为了帐。”
“你不欠我什么,无‘了帐’之可言。”乔宇又说“倒是你如果觉得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尽清明言,以匡不逮。”
“那,我倒有句话要请问。我没影儿做事只讲公平,赵之静固然该死,但江彬的罪,比赵之静大得多,何以能够安然无事?这好像有点欺软怕硬,教人不服!”
“是的!岂仅你不服,我也不甘心。不过,世间公平二字最难言,求公求平,固我辈无时或忘的职志,但不可操之过切。江彬罪恶滔天,将来所受的惩罚,一定过于赵之静。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没影儿点点头,将浓密的双眉拧成一个结;突然间,眉间的结松开了“乔大人,”他说“我有一个计较,直截干脆,不知可使得?”
“请说来看!”
“我想法子去取江彬的命,如何?”
“不可!”乔宇断然决然地答说。
不能采纳没影儿的建议,自然是有许多窒碍在,乔宇不说,没影儿也不便打听。其时天色将曙,乔宇怕人发现他的踪迹,诸多不便,所以催他快走。
“今天冒犯了!”没影儿长揖谢罪,表明心迹“今后若有所委,万死不辞。”
乔宇觉得结识了一个异人,亦颇欣慰,想到以后或许有借重他之处,便即问道:“倘须通一消息,不知何由得达?”
没影儿想了一下,就桌上的现成纸笔,写下地址,慨然说道:“没影儿的底细在此!”
“请放心,请放心!”乔宇亦即郑重声明“我决不会泄漏。”
“是!”没影儿提出要求“请大人赐一信物,以为奉召报到的依据。”
“好!”乔宇想了一下,将桌上一对水晶镇纸取在手里,检视了一下,递了一个给没影儿:“这是一对水晶狮子,雕琢得完全一样,所不同者,狮头一个是左向,一个是右向。你取左向一个去,留着作印证;我如有事奉托,或召请来此,传话的人持右向的一个为凭。”
“是了!”没影儿收好镇纸,又是一揖;然后凝神朝乔宇身后望了一会问道:“大人看,那是什么?”
乔宇回身去望,什么也没有,不觉困惑;再回过身来时,没影儿的身法好快,只见窗外一条黑影一闪,人已悄没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转眼到了夏天,总算安然无事;江彬的逆谋虽已暂遏,但想抢夺王阳明平宸濠之功的念头,却一直不曾平息。乔宇觉得御驾在外,旷日持久,不成事体,便跟张永商量,如何奏谏回銮?
“如今是夏天,应该避暑,如说奏请大驾还京,一定会引起皇上的反感;也正好让江彬他们有话可说。不如到了秋凉,再作计较。”
“这话说得是。且忍耐一两个月。”乔宇想了一下说:“我趁这两个月去部署。”
部署的是大驾回京的一切车马,沿途供应;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准备军需的名义,密密通知由南京北上,沿路各要地的地方官,早早储备粮袜。这样到了八月初,约集南京大小衙门的长官,步行到了行宫,公上一道奏章,请求皇上定期回銮。
张永当然是早早就接到了通知,便特意到皇帝面前伺候,以便垂询时,能够相机进言。
“回京可以!”皇帝问道:“先要献俘。”
这是江彬与张忠,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心理,特为想出来的一个花样;俘虏当然不会让王阳明来献,而江彬与张忠献俘,则平宸濠的大功,自然就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是掠人之美;攘为己功,张永颇为不平。
“回万岁爷的话。”张永率直答奏:“万岁爷不曾出京时,宸濠已经被擒。去年王守仁来献俘,过玉山,到杭州,一路上有无数百姓看到;昭昭在人耳目的事,不可虚假。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那,那要问问江彬。”皇帝也有不得己的苦衷“边军、京军,浩浩荡荡出来了,说到什么功劳都没有,这一趟不成笑柄了吗?”
这不成话,张永无奈,只好迁就;不但他迁就,更要王阳明肯迁就。于是两个疏通,总算拟妥一个办法,由皇帝以威武大将军的“钧帖”命令王阳明重上报捷之奏,然后正式献俘。条件是:皇帝在献俘典礼终了后,立即班师回京。
王阳明是始终不承认有所谓威武大将军的。此时为了希望皇帝早早回京,不得不委曲求全,表示接受“钧帖”重上捷音。奏疏开头是这样写的:“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乱,已经具奏称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兵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钦奉制敕内开;‘一遇有警,务必互相传报;彼此通知,设伏剿捕,务俾地方宁静,军民安堵’。”然后接叙当日生擒宸濠的经过,一直到皇帝亲征;将威武大将军的全衔,再提一遍,说他“统率六师,奉天征讨”;以下提到随行的武将,好为他们留下报功的余地。
当然,最大的功劳,应归于皇帝。奏疏最后一段说:“窃照宸濠丞淫奸暴,腥秽彰闻,数其罪恶,无所不有。不轨之谋,已逾一纪,积威所劫,远被四方;而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
等到计议献俘时,皇帝又出了花样。献俘的礼节,本来有规定,事先由兵部以所谓“露布”奏闻,礼部出告示晓谕百姓;献俘的那天,文武百官及坊巷中所过六十的老人,都齐集在午门,皇帝亲临受俘,大赏将士,即告礼成。而皇帝却要在受俘以前,先来个“行擒宸濠”的节目。
这又近乎儿戏了。礼部官员,面有难色,于是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的身分来安排这个节目,他愿意担负这个任务的理由是:比这更逾越礼制的事,皇上也做过;只要于国家有益,苍生受福,让皇上开这么一个小小的玩笑,又有何妨?”
到得闰八月,献俘的典礼,日近一日。忽然有个御史上奏,说是献俘应在京师举行。皇帝颇以为然,即时又传旨,献俘之礼,回京再议;生擒宸濠的节目,则照常举行。
“这也无所谓!”张永跟乔宇说“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了。”
“张公公,这么节外生枝,会不会又把班师的日子延搁下来?”
“不会,不会!”张永拍胸担保“一定会在年内到京,赶上南郊祭天的大典。”
于是乔宇亦无话说,照旧预备,在行宫广场前,树起一根极高的旗杆,升起威武大将军的大纛旗;京军、边军在广场周围摆队,五色旌旗,刀光耀日,军容极壮。皇帝着一身色彩华丽的戎装,骑一匹大白马,顾盼自豪地驰入广场,得意非凡。
及至登台落座后,江彬上前施礼,口中说道:“恭请威武大将军,大奋神威,生擒叛逆!”
叛逆宸濠,早就被装在一个兽笼中,上面盖着青布,作为遮掩;这时掀开布罩,打开笼子,将他撵了出来。宸濠面无人色地蹲在地上发抖;只听伐鼓鸣金,其声震天,越发吓得魂飞天外了。
“走啊!”一个小校踢宸濠的屁股“别赖在这里装死。”
原来的打算是,要宸濠满场奔跑,而皇帝亲自下手活捉;直到他走投无路,力竭就擒为止。谁知宸濠会弄成这么一滩泥的模样;皇帝大为扫兴!自觉胜之不武,懒得出场;江彬只好走了去,将宸濠横拖直拽地弄到御前,报一声:“擒获叛逆”草草结束了这一场笑话。
总算皇帝言而有信,在选定的黄道吉日,自南京启跸,班师回京。
到了镇江,致仕大学士杨一清接驾,迎入他府中,张宴作乐。住了三天,方始启程;北渡长江,宿在瓜州望江楼,地方官特设盛宴,进奉歌功颂德的金银牌、彩旗。皇帝喝得酩酊大醉,在望江楼休息了两天,方又动身。
于是经淮安到了水陆交会的大码头清江浦。这里的镇守太监叫做张杨,早就预备好了,将扬州到清江浦的名厨都征集了来,整治御膳。又将扬州清江浦的名妓,亦都征集了来,供皇帝取乐。这一下,皇帝真个乐不可支了;在张杨家一住三天,步门不出——三天恰如一天,醒了醉、醉了醒,一起床就是珍馐异味,歌声舞影;直到皇帝醉了、倦了为止。
醉后扶上御榻,更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最蒙思宠的是一个名唤文鸾的徐娘,她是扬州有名的所谓“瘦马”驰骋床第,别擅异功,每日里将个皇帝伺候得欲仙欲死,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天一觉醒来,皇帝忽然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问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张杨恰好献殷勤——原来他知道皇帝自到江南,对于驰马逐兔这一套,兴趣已较淡薄;而一舟容与,静静垂钓,成为新的嗜好,所以特地在扬州、苏州、杭州各地,采办了大批五色鲤鱼,放养在一个人工开凿、作为灌溉田亩之用的积水潭中。此时便正好献议,请皇帝到那里观赏垂钓。
“好啊!叫他们预备。”
锦衣卫未曾想到皇帝忽动游兴,临时传召扈跸的侍从,整顿车马,得好一会工夫。皇帝便坐在文鸾的妆台边,看她梳头,发长及腰,滑腻如云;文鸾又以这天格外燠热,只穿一件薄罗衫。胸前鼓蓬蓬地不住颤动。皇帝看得动了情,拉倒在床,又着实缱绻了一会,方始重新穿戴扎束,骑马到了积水潭。
在马上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头昏眼花,双腿发酸,不是左右扶住,几乎跌下马来。偏偏江彬的一句话说坏了。“万岁爷连朝累了,今天请回驾,改天再来吧!”
皇帝是极好争强的性情,受不得这句话:“瞎说!累什么?”他说“你看,回头我还一个人划船呢?”
江彬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是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了;碰了个钉子,不敢多说。皇帝却较上劲,到了积水潭,定要一个人划船,什么人劝都不行。
“你看怎么办?”江彬悄悄地对张杨说:“今天是你做主人,你拿主意吧。”
“其实也不要紧,积水潭又不是长江大湖,风平波静,还能出乱子吗?”
“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于是皇帝独操一艘小舟,打桨划向潭中,放下钓杆,悠闲自在地望望周围的风景。四面自然有扈从的小舟在守护,却都不敢靠近。怕皇帝生气。不一会,钓丝上浮标晃动,皇帝将钓杆使劲往上一提,一尾尺把长的金色鲤鱼,鳞片耀日闪光;落在船舱里,独自跳个不住。皇帝乐不可支,胡乱地按住了,笑着喘气。
谁知小船经此一鼓动,摇晃得十分剧烈;皇帝心知不好,想将它稳住,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左摇右摆,身子晃不到三五下“扑通”一声,掉在水里。
扈从的小船,无不大惊,识水性的人纷纷跳了下去相救;未曾下水的则无不惊惶失色地大喊:“救驾!救驾!”
及至七手八脚将皇帝救了起来,只见面白如纸,两眼不住上翻;唇角有水草泥迹,可知已喝了几口水在肚子里。张杨、江彬都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急救。
亏得张永赶到,一面吩咐找姜汤;一面急忙唤几个小太监伏倒在地,将皇帝合仆放倒,肚子顶着伏地太监的背,头往下垂;然后亲自动手,轻压皇帝的背部,将他腹中的积水从口中压了出来。这时姜汤与随携的药箱都已取到,扶起皇帝,灌下姜汤,又嚼烂一枝老山人参,喂哺入口;方始将天下第一条贵重的性命,从勾魂使者手中,硬夺了回来。
苏醒的皇帝,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浑身抖个不住,口中却还逞强:“不要紧,不要紧!你们不要怕!”
出了这么个大乱子,谁能不怕?尤其是张扬,更吓得面无人色。等到将皇帝送回张杨家,急召随扈御医诊治,服药静卧,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才恢复红润。不过,御医认为仍须调养,起码要静摄十天,而且必得清心寡欲,不能接近女色。
这在皇帝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勉强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即要启驾。张永与江彬等商议,拗不过皇帝的性子,只得依从,好在御舟宽大,一路亦可静养。张杨招致来的名妓,一概遣回,只有刘美人一个人在皇帝身边。
解缆之际,皇帝特为传旨,将拘禁宸濠的船,系在御舟之后。原来皇帝对积水潭覆舟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认为失了面子,所以几次要将宸濠的船放开,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作为挽回面子的一法。无奈左右没有一个人敢奉诏,皇帝只得作罢。
而龙体却又始终不豫,经常发冷,头昏眼花。皇帝自恃体魄壮健,不以为意;更怕一说有病,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饮食。所以一直硬撑着,绝口不提哪里不舒服。
到了通州,皇帝接纳张永的建议,照当年处置宀真钅番的成例,赐予自尽,燔尸扬灰。但元凶虽已正法,献俘礼却依旧照样进行。
事先由皇帝自己以镇国公朱寿的衔名,上一道凯旋的奏疏,然后自奏自批“着论功行赏毕,献俘于阙下,会鞠以闻。”
到京那天,文武百官迎于正阳门外;京军、边军早就铠甲鲜明在大道两旁,摆好了队伍;从逆的俘虏连同家属,有上千人之多,都跪在辇道两旁;但为首的逆犯,并非俘自江西,另有其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做过兵部尚书的陆完;一个就是钱宁。赤裸上身,双手反剪;头上插一条白纸标,写明姓名,皇帝戎装策马而过,还用马鞭子在钱宁身上抽了两下。
到得正阳门前,皇帝回身立马,顾盼自豪地看了好久,忽然又觉得头昏,因而献俘礼草草终场。
两天之后,大祭南郊,这一次是为了奏凯告天,皇帝自愿举此大典,所以并无礼仪拘束、十分不愿之意。可是,他想恭恭敬敬地行礼,已不可以了!就在行“初献礼”捧爵致敬时,突然口吐狂血,昏倒在地。陪祀的文武群臣,无不大惊失色;急召御医用冰片之类的凉药止住了血,由张永抱持,坐一乘轻轿,飞驰回返豹房,不久就驾崩了,享年只有三十一岁。
不幸中的大幸是,江彬正好不在豹房。于是张永一面严密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一面亲自去向大学士杨廷和秘密报信。扬延和由张永陪着,即时进宫,晋谒太后,作了两点决定:第一、奉迎皇帝嫡堂弟,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之子,十五岁的厚囗,入承大统。第二、秘不发丧,以便诛除江彬。
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好。江彬丝毫不知皇帝已经一病而亡,还带着他的儿子来请圣安。一入豹房,立即为张永所埋伏的勇士擒拿到手。接着,由太后下制,宣布江彬的罪状;逮捕他的同党,一概处死。江彬带来的边卒,遣回原地;当然有一番丰厚的犒赏。
宫中至此方始大办丧事,谥为“武宗”皇帝驾崩,照例有一道遗诏,出于杨廷和手笔,将武宗生前一切荒诞不经的花样,尽行革除。江彬则论死以外,还要抄家,金子七十柜,银子两千两百柜,珠玉珍宝,不计其数,还抄出一百多本奏疏,都是江彬隐匿下来的。
在位十六年的武宗,身经汉唐以来所发生过的各种内乱:刘瑾之变,如汉灵帝时十常侍之乱;河北、山东、江西、四川的流寇,如汉末黄巾、唐黄巢之乱;宀真钅番、宸濠的反叛,如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江彬的奸谋,则与董卓、安禄山相仿。
武宗一崩,最伤心的自然是太后。但伤心之事还不止此。兴献王世子厚囗入承大统,以侄子的身分继承伯叔所遗留的皇位,本应继承为伯叔之子,而厚囗不愿,以致张太后大受困窘,晚境凄凉。这是正德外记的外记,另作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