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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没有地板,没有电灯,没有钢丝的床,怎能度过一夜呢,还不用说要长久住在这里!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好教老楚去买煤油灯,还得买点石灰面洒在墙根去了潮湿。自己呢,还是得出去吃饭,没有别的方法。嘱咐好了老楚,他又顺着下午所走的路去找饭馆。路上看见好几个饭馆,不是太大,便是太小;那些小的,根本不能进去,大的,可以进去,可是钱又不允许。最后,他找到一家小番菜馆,门口竖着个木牌,晚餐才八角大洋。他觉得这个还合适。馆子里一个饭客也没有,一个穿着灰白大衫的摆台的见他进来仿佛吓了一跳。桌上的台布与摆台人的衫子同色,铺中一股潮气,绝无人声。文博士的眉又拧在了一起,准知道要坏;在中国似乎应当根本不必希望什么。没看菜单,他只说了声:一份八角的。
刀叉等摆上来:盘子毛边,刀子没刃,叉子拧股着。面包的片儿不小,可是颜色发灰,象刚要冻上的豆腐;一摊儿极小的黄油,要化又不好意思化,在碟心上爬着。文博士的心揪成个小疙疸。等了半天,牛尾汤上来了。真有牛尾,不过有点象风干过的,焦边,锈里儿,汤上起着一层白沫。文博士尝了一口,咸得杀口,没有别的好处。勉强又呷了一口,他等着下面的菜。猪排是头一个菜,文博士用刀切了半天,他越上劲,猪排也越抵抗,刀子是决不卖力气。切巴了一阵,文博士承认了失败,只检起两个小干核桃似的地蛋吃了。
下面的菜都和猪排一样的富有抵抗力,文博士的悲观是由肚子起一直达到心中;这就是中国人作的西餐!末了,上来一杯咖啡,颜色颇够得上红茶,味道可还赶不上白开水。文博士一言没发,付了钱,走出去。街上的灯光不少,风更凉了一些,车马行人还和白天一样的乱挤。他肚中寡寡劳劳,在灯光下,晚风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生命是一团委屈与冤枉。走回大明湖去,他在湖边上立了一会儿。秋星很明,湖上可很黑,游艇静静的挤在一处,蒲苇与残荷随风放出些清香。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扶着棵老柳往远处看,看不见什么,只有树影星光含着一片悲意。
回到学会,他几乎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各屋中,连院中,都是人。锣鼓响着,剧社正在排演;说笑争吵,画社正在研究讨论;还有许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可是都有说有笑;满院是人声,到处是烟气;屋子都开着门窗,灯光射到院里,天上很黑,仿佛是夜间海上一个破旧而很亮的船,船上载着些醉鬼。只有文博士的屋里没有灯光,好象要藏躲开似的。他叫老楚开门,老楚不知哪儿去了。等了半天,老楚由外面走进来,右手提着两把水壶,左手提着大小五六个报纸包儿。把水壶与纸包分送到各屋里去,他很抱歉似的忙着来开门。老楚先进去把灯点上,文博士极不愿进去,而不得不进去。屋里新洒上的石灰面和潮气裹在一处,闻着很象清洁运动期间内的公众厕所。
“倒壶水喝?”老楚格外的和气,长瘦脸上还挂了些笑容。见文博士没理他,他搭讪着说:“见了唐老爷,别说呀!俺给这行子人买东西,”他指了指院中“他们说,到节下赏赏,上回五月节,他们都忘记了咱,俺也没说什么。去买东西,俺挡不住赚一个半个的;不够吃的!给老爷买东西,赚一个板就是屌?他们,”他又指了指外边“都是有钱的,那唱唱儿的,那画画儿的,五毛一筒的烟,一晚上就是四五筒!俺赚他们一个半个的,不多,一个半个的;鱼子他妈还捎信来要棉裤呢!”
没工夫听老楚的话,更没心同情他。指了指行李,他叫老楚帮助打开。只有一条褥,一床毛毯,他摸了摸,隔着褥子还感觉到铺板的硬棒。衣箱暂放在桌子上,把书架清楚了一下,预备放洋服裤子,和刮脸的刀与刷子什么的。屋中的味道,院中的吵闹,铺板的硬棒,心中的委屈,都凑在一处,产生了失眠。他奔跑了半日,已觉得很累,可是只一劲的打哈欠,眼睛闭不牢。他不愿再想什么,只求硬挺一夜,明天或者便有较好的办法与希望,可是他睡不着。一直到十二点钟,院中的人才慢慢散去,耳边清静了一些,床板的硬棒便更显明,他觉得象一条被弃的尸首,还有口气儿,可是一点能力没有,只能对着黑暗自怜自叹。邻院的钟敲了两点,他还清清楚楚的听到,沈重,缓慢,很严重的一下两下杀死一段时间,引起多少烦恼!他把毯子蒙严了头,没有听到打三点。
第二天一清早,街上卖馓子麻花的把他喊醒。猛一睁眼,屋中的破烂不堪好象一闪似的都挤入他的眼中,紧跟着他觉到脊背与脖子已联成一气,象块从来不会屈转活动的木板,他又忍了半天,不能再睡,街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卖馓子麻花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一个腔调急里蹦跳的喊,这群中国人!没法子,他只好起来吧。起来又怎样呢?这一天,似乎比昨天还坏,还渺茫,没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有希望的。往最小的事上说,他没法得到一杯热的咖啡或红茶,一两片焦黄的吐司。他硬把自己曳了起来,仿佛曳起一大块没什么用的木头。
找出由美国带回来的皮拖鞋与红地黑花的浴衫,他到院中活动活动,满院的梨核苹果皮,已招来不少勤苦的蚂蚁,他找了块较比干净的地方,行了几下深呼吸,脖子渐渐的活软过来。他很想洗个热澡。还记得昨天路过一个澡堂。不想去,洗不惯公众浴池。再一想呢,大概还是非去不可,这个地方决不会忽然有了沐浴的设备。他又冷笑开了,看吧,自己总会不久就得变成个纯粹中国人,不然便没法儿活下去。适应环境,博士得变成老楚,才有办法,哈哈!他笑出了声,很响,几乎使自己有点害了怕。
老楚不知为什么忽然能这样惊醒,居然听见了这个笑声,一翻身爬起来,登上衣裤,走出来,预备好操作一切:“倒壶水喝?”
笑得更加了劲。他觉得老楚很象个鸡,或狗,一爬起来便能作事,用不着梳洗沐浴,也根本没一点迟累;是的,打算在中国活着得不要一点文化,完全反归自然。老楚跟野人差不多!他得跟老楚学,什么学位,卫生,一切不相干,这是中国,这么一想,他由轻视中国转而觉得自己太好挑剔了,太文明了,中国用不着他这么文明的人:“好吧,老楚,打两壶水去,两壶!”
不洗澡了,权且用两壶水对付着擦擦身上,刮刮脸。脸还是要刮的,到野蛮之路也得慢慢的走呀,哈哈!
耗到九点多钟,文博士想教老楚领路,去访唐先生。刚要喊老楚,老楚进来了,举着张名片:“唐老爷!”他的脸上白了一些:“别向他讲呀,俺给他们买东西!”文博士看了看那张名片,除了唐孝诚三个较大的字外,还有许许多多小字,一时几乎不能看清。他正了正领带,迎出来。唐先生似乎早已拱好了手等着呢,一见文博士出来便连连上下左右摆动,显出十二分虚假而亲热。他有五十多岁,矮矮的身量,长长的脸,眉眼似乎永远包陷在笑纹之中;光嘴巴,露着很长的门牙,也在发笑。虽是初秋,他的身上可已经很圆满,夹袍马褂成套,下面穿着很肥阔的夹套裤,裤脚系着很宽的绸带。衣服都是很好的丝织品,可是花样很老,裁法很旧,全象是为从箱中拿出来晒一晒,而暂时以唐先生作衣裳架子。
唐先生一定不肯先进屋门,再三再四的伸手,拱手,弯腰,点头,而且声明他是地主,文博士是客。他已经觉得十分对不起,没能早些过来请安,仿佛文博士的行动他都知道似的。让了半天。唐先生得到胜利,斜着身随文博士进来。刚到桌旁,唐先生从桌上拿起自己的名片,从新双手递过去。文博士连忙把自己的名片找出来,递过去。唐先生接过去,举到鼻子附近,预备看官衔的小字;一目了然,只有美国哲学博士一项,他的脸马上把笑纹都收回去,随便的把它放在桌上。文博士看了出来这个变化:“唐先生,请坐!”“不客气吧,”“吧”字显着多余而不好听。
的心里并没把唐先生放得很高,他看唐先生也不过是比老楚多着一套不合样的衣裳与不必需的礼貌而已。讲到对付上,或者唐先生还是容易拿住的那一个,因为唐先生到底有一套玩艺,老楚根本是个光眼子,象刚出水的鱼,什么也没有,只是光出溜的一条。他决定把唐先生拿下马来。唐先生有一套落伍的衣裳礼貌与思想,文博士有一套新从美国运回的衣裳礼貌与思想,这是个战争,看谁能战胜。文博士决不退让。他要出奇制胜,用西洋人的直率勇敢袭击唐先生的礼多人不怪。他猛然的把自己的名片抓起来,随着一声不很好听的笑:“我全凭着这个博士!美国总统的荣誉还赶不上个博士。博士就是状元,我想你应当知道这个。有博士在我的片子上,我就有了一切的资格,唐先生!”
唐先生脸上的笑纹又都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太猛撞;他决不佩服西洋博士的学问,可是他深知颜惠庆总长与顾维钧公使就都是博士,这点不假。凭自己的老练与圆滑,今天会闹个没脸,他心中有点难过;可是他并不慌乱,知道自己一定会把僵局打开,特别是吃了“博士”的钉子,转过弯来决不算丢人。他又拱了拱手:“文博士,你不能住在这里,这要教焦委员知道了,我吃不住。舍下还相当的宽绰,那个,那个,老楚!”意思是命令他马上搬走文博士的东西。
的脸上照旧很严重,可是心里乐了一下。看,这家伙的弯子转得多么快,多么利落;这样的中国人虽然没有任何价值,可还倒有趣好玩。
“不,我这里很好,”文博士拦住了唐先生“刚由美国回来,我愿意多吸收一些中国社会情形,多接近民间;也可以说关心民瘼吧!”
“那么,请签个字,回来兄弟派人送点——”唐先生想供给状元是上算的事,况且钱又不是他的。
“不,我已经打电到家中要一点——舍下也还倒过得去!”文博士一点也不示弱。
“赏个面子,文博士!暂收二百吧!”唐先生紧紧的拱手:“学会里每月有各处的补助,凑在一处也有三百来的块。月间,由兄弟凑齐汇交焦委员,焦委员可是吩咐过,由他那儿来的先生们可以支用。我这回不等请示,硬作了主意,老兄,博士赏脸。我们都是前缘,博士千山万水的回来,会在济南遇到一处,前缘!”
“那么,我就——”文博士掏出名片,写上暂借二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