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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乳割下,血登时流了一身。百姓们都惨号一声,闭上眼睛。众蒙兵舞刀威胁,砍了几个闭目的男子,喝令百姓睁眼抬头。

    只见那汉人运刀飞快,从左臂鱼鳞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每一刀深不及寸。片刻间,台上已是血人,状极可怖。尚瑞生始终动弹不得,欲冲那老僧大叫,声音竟也发不出。只见那老僧身子大抖起来,相貌似在不断变化,煞是奇异。

    却听台上全无声息,受刑者竟如石人一般,并不呼痛。场上静得出奇,仿佛那刀子割肉声也隐约可闻。那汉人运刀更快,初尚见血,继则血尽,但流黄水而已。待割至腹下,受刑者流出的红血、黄水已然冻结,身上竟呈黑紫之色。众囚如自受割锯,再也忍不住,都大哭起来。随之满场哭声大作,数十万人一齐放悲,其声撕肝裂肺,那天空也仿佛昏暗下来。

    不觉那刀子游遍身躯,竟割至两千多刀。韩山童本是闭目忍痛,忽睁开眼来,说道:“能不能快点!”那汉人一生从未见过这等铁汉,忍不住流泪道:“您老忍着些吧。快到数了。”韩山童一声轻叹,又将两眼合上。只听四周哭声越来越大,堪堪已割了三千刀。

    韩山童自知将死,忽大睁开双目,深情望向台下,张口欲言。数十万众见了,都捂嘴不敢发声,连鞑子们也敬佩非常,一点喧声不起。

    韩山童深情一笑,似充满遗憾,又似饱含期许,声音低弱道:“乡亲们别再给鞑子跪着,我们已跪了多少年了?还要跪到何时是头?你们不要怕鞑子,鞑子们自己已经害怕了!你们好好想想,真正自信强大的人,会这样残暴无耻么?我华夏几千年的光芒,建下多少丰功伟业,出过几多圣贤豪杰?我不信区区元胡,能久亡我中华!只要大家一同努力,不再畏缩苟且,早晚能灭尽鞑虏,复我锦绣神州!到那时我才将眼睛闭上,叹服你们是大好儿郎!”说罢再无气力,仰天而笑。这声音虽是低弱,却仿佛黄钟大吕,震颤每个人的心灵。场上哭声又响起来,尚瑞生更是热泪横流。便在这时,人群中忽响起乐声,缥缈低徊,极是祥和纯净,仿如天籁之音,闻所未闻。此时满场戾气大作,但此声一出,听者登觉心境一变,仿佛那血腥世界倏然远去,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平和,直如圣泉涤荡,竟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喜悦。只见那老僧坐在人群中,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自闭目吹奏,神态似极安详,又似极烦躁,面目瞬息变幻,模糊得无法看清。尚瑞生一眼望去,全然认不得了,不由低呼一声。众蒙兵虽是兽性如狂,此时也都停下手来,但觉心头茫然,竟不知所措。

    猛听那和林王在帐内狂吼大叫,暴跳如雷。这声音直似鬼哭魔嗥,竟比佛音还要惑人心智。众蒙兵一惊之下,凶心又复高昂,刀割斧剁,几十人立赴黄泉。余囚哭骂不止,惨声实不可闻。

    那老僧一声长叹,忽丢下乐器,向人群外走来。此时百姓们跪得极密,他却不推不挤,柔风般走出来,飘身到了金帐前。众蒙兵一愣神,人已从身边擦过,无不骇然。帐前几十名黑甲武士正要拦截,那老僧倏露异相,摇头一叹道:“好好的人不做,那也不用再活了!”右掌向帐内一罩,那和林王距他尚有七八丈远,又有众武士阻隔,却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眼珠子震出眶外,一头翻下大椅。众武士肝胆俱裂,齐声惊呼,乱刀劈落。那老僧也不闪避,回身道:“咱们走吧。”仍出一掌,向人群中抓来。与此同时,背后十几把刀一同崩断,众武士七窍喷红,尽皆震毙。

    尚瑞生眼见那老僧向自己遥遥抓来,陡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吸住身躯,竟飞腾而起,一下子滑出十几丈之遥,落下时已在那老僧身旁。只见那老僧五官变化,神气全改,猛将他背了起来,向西便走。众蒙兵不顾性命,上前来拿。那老僧也不知何等神通,所过之处,众蒙兵皆倒飞数丈。

    此时外面已围了三万铁骑,数里之外,更有八万雄兵撒网包围,可说风雨不透。尚瑞生大叫道:“大师放我下来!杀几个鞑子再死!”那老僧直如不闻,飞身向前冲去。只见前面蒙兵尚离有十几尺远,尽如枯叶遇到狂风,四散飘飞,砸得周遭兵士也倒下一片。

    众铁骑在外围护,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眼见一人裸背赤足,飘飞如电,无不大愕。待迎将上去,欲拦挡时,才惊觉此人来得太快,刷一下从身旁擦过,好似流星一般,人与马一同受惊,立时翻倒。那老僧一路奔来,两旁鞑子翻滚如浪,竟无人能立住脚。

    尚瑞生伏在那老僧背上,但觉那老僧身前似有一股无形的伟力,比利剑还要锋锐,初时两丈外的鞑子触之即飞,继而三五丈外,也是无物能存。更奇者,众蒙兵一见他到来,脸上都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先一拨瞪目张口,跟着一拨歪眼斜眉,每一拨都不相同,显然那老僧的神态也在不断变化,才会令众人这般恐惧。

    尚瑞生只觉在他背上已伏不住,忙伸手按向其头。一按之下,更是大吃一惊,但觉他头顶心竟有一物向上冲顶,突然间鼓出来,如一只利角,待要抓紧时,此物忽又不见,闪得他险些跌下来。他忙用手扶向其肩头,倏觉他肩背肌肉粗壮无比,竟比适才膨胀了数倍,尽成暗绿之色。

    便在这时,只听众蒙兵都大叫起来,分明看到了更奇异骇人的景象。正这时,骤感那老僧身上奇热无比,一股怪力溢出体外,竟大半传入自家体内。未及细辨,迎面鞑子兵已潮水般涌至,尚瑞生心道:“鞑子们来得越多,他体内变化越烈,可惜我不能正面看他一看!”其实他尚且不知,此时若在高空下望,那景象才真是奇异壮美到极点!只见十数万众,上百股马队向自家冲来,而一到身周十丈远近,尽似波开浪退,人马向后飞滚。

    此时那老僧已连突几十道重围,只因速度太快,劲风吹得尚瑞生眼睛也睁不开,只能扭过头去,不敢再向前看。这一回头却看见后面十数丈远近,竟有一人紧跟在后,大袖飘飘,跃纵如飞,鞑子们竟也挡之不住。

    忽听前面牛角声大作,只见后面的鞑子兵落潮般退向两旁,跟着迎面万箭齐发,似泼下一场密雨。陡听身后那人一声惊呼,飞快褪下衣袍,作势拨打飞矢。谁料密箭射来,只飞到那老僧身前五丈之地,便都缓缓落下,惹得身后那人又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喜意。

    那老僧一刻不停,又冲入迎面马队。鞑子们惊呼声起,脸上都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原来十数万人围了几十层的铁桶阵,到此已是尽头,而那老僧由最里面冲到此处,只不过用了半袋烟的工夫。

    尚瑞生眼见前面再无鞑子兵,恍如做梦一般,真耶?幻耶?自己也闹不清了。忽然间两行血丝从眼角淌下,原来适才看得太过惊心动魄,当真是目眦瞪裂,非古人书上所写的虚文了!那老僧又奔了多时,唯见景物后倒,山川影迷,也不知到了何处,后面那人早不见了。

    猛然之间,那老僧定住身形。尚瑞生依着惯性,感觉身子又冲出十几丈,已撞在前面一棵树上,虽是因境生幻,也吓得失声大叫。那老僧将他轻轻放下,坐倒在地,闭目无言。尚瑞生细看时,只见老僧全然变了模样,头角峥嵘,耳大颌尖,身躯魁伟之极,除那条单裤没变,其它一切均改,头上竟生一角,发出幽幽的绿光。尚瑞生瘫倒在地,如睹凶魔。

    那老僧似已发觉,睁开眼来,仰天长叹。尚瑞生死盯住他,忽觉他还是原貌,哪有什么变化?自家惊吓过度,必是眼花无疑了。

    忽听那老僧叹道:“那是修罗场啊!我最不愿见到的地方,可还是见到了!原来我跟着你,就为了见此景象,复我法身。我终于明白了!”声音满含悲郁,也不知明白了什么。

    尚瑞生闻言,猛想起前时那惨烈一幕,胸膛又欲炸裂,惊惧之心化作奇悲,大哭道:“我汉人真是无望啊!几十万人只会伏地哀号,羔羊也没这般驯服!大师,你为何不让我与鞑子们拼了?为何还要带我出来?我但能杀死几个鞑子,也算遂了初衷,比之那个大明王,已把我活活羞死!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也不知是神志昏乱,还是一时血性迷心,握了那口刀,竟要重回屠场。那老僧满脸哀戚,也不管他。

    正这时,突见东面奔来一人,虽带了几处箭伤,仍是快捷无伦,眨眼间来到近前。尚瑞生一见此人,不由一惊,原来来人正是法明和尚。

    只见法明满脸震惊,更带着说不出的迷茫,显是想不到适才在前面飞奔、冲破十万铁骑的能者,竟是在寺里作务多年的火头和尚。过了半天,方颤声道:“大大师究竟是人是神?”那老僧并不看他,望空叹道:“众人是人而非人,我非人而似人。唉,佛祖怎能普度得了呢!”法明听不明白,忽跪下身道:“求大师慈悲,点化弟子幻身真诀。适才弟子全看到了,大师决非人间手段!”

    那老僧默然无语,继而细看了他一眼,说道:“既非人间手段,你还学它何用?那大汉你都赢得,凡尘中已没人是你对手了。”法明急道:“石施主是人中绝顶,弟子赢他竟在十招上,分明神功未成。另有武当张全一,听说乃是仙家手段,弟子更没把握胜他。求大师念少林之缘,开启下愚,弟子三生不忘!”

    那老僧道:“张全一,可是自号‘三丰真人’的羽士?”法明道:“正是他。”那老僧想了一想,说道:“既是‘真人’,当知‘人’的本意。我倒想看看,这茫茫尘世间,是否还有‘人’在?”法明大急道:“大师,求您先指点一二。弟子再三叩首。”连拜数拜。那老僧道:“你先去吧。若有缘自会相见。”法明听这话有些松动,不敢冗言深求,磕个头道:“大师慈悲。弟子非为一己之功,实欲为少林创万世绝学,如今多劫已历,成毁全在大师一念之仁了。”说罢站起身来,向南走去。尚瑞生喝道:“你到底把我大哥怎样了!”法明不答,已自去了。

    尚瑞生一急之下,大步追来,陡觉身子轻快无比,法明并未疾奔,竟被赶上。二人都是一怔,法明大露艳羡之情。尚瑞生想起适才那老僧飞奔时,似有一股奇气注入自家体内,不期竟有这等功效,心头一喜,又急问道:“我大哥究竟怎样了?”法明笑道:“石施主已立下重誓:今生再不谈‘武学’二字。我并没伤他。”言罢倏屈一指,照尚瑞生胸口弹来。这一下力道轻柔,实则金石可穿。不料撞在胸口,尚瑞生仅是一麻,僧袍却立现一洞,棉絮飞散。法明虽仅用半成功力,也感吃惊,回身看了那老僧一眼,转而叹了口气,失神向南走去。尚瑞生见破洞大如碗口,知是那奇气保住了性命,内心既惊且疑,不觉又走了回来。

    那老僧见他回返,说道:“你不去修罗场上杀人了?”尚瑞生惊视其面道:“大大师究竟是谁?何以有如此神通?我一生不信神道,今日极感不解。”那老僧抬头打量,好像才把他看清,说道:“原来是有来历的,难怪血性天良不灭。你也该有个去处了。”尚瑞生道:“大师要点化我么?”那老僧摇头道:“你非佛道中人,却与佛道有缘。我们走吧。”尚瑞生道:“大师要去何处?”那老僧叹道:“去结缘了缘处!到了那里,你才算有了出身,为后来进步之阶。但须切记:他年失意来访,不可轻动我身。”尚瑞生愈听愈乱,微退半步道:“大师已知道自己是谁了?”那老僧似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如有所失。

    这一路行来,四野再无人迹,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此苦行多日,好歹走出安徽,入了湖北地界。尚瑞生在路上隐觉那奇气伏在体内,似乎有了知觉,潜移默化间,竟自行鼓荡冲穴,生出许多奇妙。他初时尚自担心,但随后精神大旺,走得飞快,也便听之任之了。途次二人绝少说话,尚瑞生并不问去往何处,倒是那老僧注目所过山川,时露留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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