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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的房间隔一个卫生间。袁航也特意去听过他们的呼吸声,和这个是不一样的;他又想,是不是楼房隔音效果差,从别人家传来的,可是他自己都觉得这个设想实在很荒谬;也许是我自己的?袁航摒住呼吸,耳朵畔还是听得见,而且因为没有自己的呼吸声而更显得清晰。这个呼吸声平稳,规律,轻柔
袁航着实被吓了一跳。这是比看午夜凶灵还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每天都这样,在耳朵边这样呼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没敢告诉任何人,怕他们害怕。
袁航放弃了追查,心想,不管是谁的呼吸声,反正也不碍我的事。他于是天天听着这个声音入眠,像是一个老朋友,习惯了就不在乎了。
其实关于呼吸的这个情节来源于我的真实生活,亲身经历,把“袁航”和“他”换成“我”也是完全成立的。我以前是那种沾着枕头就能睡着的人,而且晚上习惯早睡。差不多十点钟就开始犯困。从今年的五月份开始,我变得不易眠,严重的时候彻夜不睡,第二天也不困。本来也无所谓。可是我很害怕自己在夜里会胡思乱想,想起让我受伤的事。所以我的枕头边总是放着四五本书,内容也很杂,心想着一本不喜欢,还有别样可供选择。然后就发生了这件事。
现实生活中的呼吸实事件不了了知,我在有一天忽然发现那个声音不存在了,夜晚宁静地好象从来没有过什么。所以当我把这件事移置到小说中,还是不免迷惑了起来。或者我也陷入了自以为是的记忆中,而事实情况却是另外的一种?我的记忆力在这里给我耍了一个小花招,我轻易沦陷。
我们永远无法探求真相,这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真相。顺便说一句,我发现,我和袁航其实是一样的人,至少在对这件事的处理上,我们放弃了对于生活的寻根究底,以为活着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心平气和。
可是无法入眠。袁航,我,或者别人,每一个夜里无法很好安睡,或许只是因为灵魂的神经末端一粒小小的凸起,以为无关痛痒,不知如何却演变成了豌豆公主二十层鸭绒被下的那一颗瘪瘪的豌豆,在厚厚的无法消除的间隔下依然烙痛了我们,像雪白娇弱的肌肤上的青紫痕迹,惊心动魄。弗洛依德认为人的潜意识幽深广阔,处于被压抑的状态。那么这些调皮的小家伙们不小心逃逸出来,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很多时候,人们都是惧怕自己的。
沉沉睡去是一种姿态,双目睁开是一种姿态。人们在两者之间寻求着心理与生理的平衡点。并非每个人做到好。
袁航无奈地发现并且承认,这次失眠来势汹汹,他无法抵挡。
他害怕自己终究要面对自己生命中的潘多拉盒子,那是一个幽深的黑洞,他已在尽力躲避,怕跌进去将尸骨无存。
(四)萧雷
关于萧雷的出场,老实说,让我伤透了脑筋。无论我如何布置情节和构造语言来做铺垫,总是会发现萧雷的出现非常的突兀和不自然。我追求的是整体的连贯和流畅,我犹豫着是否把关于他的一切从我的预想中删除。
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萧雷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一个失去生命的人占有如此重的地位。在戏剧舞台及电视电影中,吸引人们眼球的永远是生龙活虎的人。对于人们来说,活着永远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可以做一切的事情受一切的磨难享一切的好运;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去的人都已经死去,我们致力于消除他们曾经的种种影响。
那么,我们可以理解,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萧雷”两个字成为袁航家里的一个禁用词汇,无人提及,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袁航的父母和中国大多数的父母一样,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不具备心理学家或者教育专家的种种高深素养,他们只是自发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儿子的心灵和宁静。所以,现在袁航在夜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无可避免地想起这个从儿时到少年的好友时,他终于发现要感谢自己的父母,没有让他看到那一幕。当时一个在场的女孩子在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叫喊后就发了疯。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会如何,这是一个无法设想的问题。
当然,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无法设想的问题太多,没有人会没有疑问地长大成人,这证明了我们对于周围世界的好奇与探索,不论是痛苦的或者轻松的。生命不可重复,我们只得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我还记得在我上高中时,有一天突然醒悟,原来每一个人都是要死去的,这个发现让我一天精神恍惚,并在随后的十几天里陷入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去向何方这一类的哲学思考中。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来说无疑是痛苦沉重的,死亡的恐惧时刻跟随。
我始终不能接受像我这样一个活蹦乱跳如早上七八点钟太阳一样朝气蓬勃的人有一天会僵卧在殡仪馆里被人瞻仰遗容,而再也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缺陷。不过,我忘了,可能没有一个人会仔细去看一个死人的面容,所以我的这个担心纯属多余,因此我放了心,从死胡同里拐了一个弯就出来了,继续着我平淡的生活。
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死亡才是开始,它的影响深远长久。死亡突如其来,没有人能够预测。
当萧雷站在二十四层楼顶天台的边缘时,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看着脚下已经变小的人群,他的心理已无法深究,意识混乱而茫然,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的夏天。躁热混乱。
躺在沙发上睡觉的他突然醒了,于是上楼去找妈妈。迷迷糊糊地推开一扇门,看到两具洁白的身躯在彼此纠缠。因为震惊,他甚至忘了看他们是谁,楞了一会,把门带上,走了。
在以后的生活里,萧雷不断地发现,在生活中,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人总是会发生走错房间的事,碰到令人尴尬的事或者情景。赶紧离去,这是最好的方式,不会让每个人再受到伤害。他把这个小时候在无意识下选择的举动当作了自己对人生的领悟。
所以站在天台边缘时他在心里对袁航说:你看,当你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抽身而退,越早伤害越小。我已经错了,从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延迟到今时,我已撑不下去。
向前一步是死亡,向后一步是生存,萧雷选择得义无返顾痛快淋漓。生死一线间,只是在他的脑子里。
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不断的变换内容,没有人再记得一个男孩子的坠落,在七年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只是在寻找着另一种姿势的翱翔,只是抵不过沉重的身躯和顽固的地心引力。我们并非以灵魂状态存在于人世。
我终于发现,或者说,我终于承认,萧雷的死是袁航生命中的一个伤疤,无论他或者我如何淡化或者掩饰都是徒劳的。它横亘在袁航的心里,可以隐藏可以避开可是永远不会消失。
伤痕的丑陋在于它的突兀,破坏了整体和谐,打破了平衡,所以小说写到这里的艰涩理所当然,我原谅了自己。
举个例子说,在我的脸上有一处伤痕,如果把我的脸平均分割成二十八份,它只占据了其中一份,而且处于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然而就是这1/28破坏了另外的27/28,这样的破坏力极其巨大,我因为而自卑,虽然迷恋上网却拒绝了和各类网友见面的请求,并杜绝了可能发生的种种诱人网恋,把自己弄得像个天真无邪清心寡欲的人。
而袁航,把关于萧雷的一切死死地封在自己心里最深处,不去碰触,如果不是这次如死亡一样突如其来持续不断的失眠,他永远都不想面对。
他其实做过努力,为他们的日子。
两人的最后一面,高考前十来天,学校给他们这些面临着人生最初一次重大考验的学生们放假自修。萧雷在校门口拥抱了袁航,这是他们身体最接近又最平和的一次,两个男孩子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股躁动不安的热腾腾的气息和少年身上特有的汗味。在向各自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后,袁航叫住了萧雷:“你是不是吃什么东西了?”萧雷想一想,说:“嗯,薄荷,早上我妈给我凉调的。”袁航笑一笑,说:“回头见。”
高考前两天,袁航知道了萧雷的死讯,他明白,萧雷已经跟他告过别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沾过任何带薄荷味的东西。
高考三天,袁航双目炯炯,镇定自若地出入考场。最后一场结束,他跑到出事地点,五天前的喧嚣与紧张早已不见,所有的痕迹消失殆尽。他发疯一样地左转右顾,像一头亢奋的小兽,耳聪目明,一直到他拾到一块有着暗红色印记的小石子。他闻了闻,又用舌头舔了一下,有隐约的腥味,他这才放松了下来,把石头攥在手里,安然回家。
萧雷的母亲在萧雷死后迅速地和丈夫离了婚,从此不见踪影。袁航没想到在去邻近城市读大学的时候见到了她一面。作为一个中年女子,无疑她是风姿绰约的,并且依然新鲜娇嫩,只是在发现袁航后目光躲闪,脚步踉跄,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
其实没有必要。萧雷从没有记恨或者抱怨过她,他一直为有这样一个高贵美丽的母亲而自豪,尽管他长得更像他父亲,瘦弱苍白,一直到青春发育期。
两个豆芽状的男孩子,在懵懂的时候开始了迅速的成长,从对方的身体变化上猜测着青春的涵义,带着暧昧的躁动和新鲜的好奇,心里隐隐约约渴望着抚摸与渲泄;可是他们以粗鲁轻率的举动和隐晦的玩笑缓冲着内心的波澜。
一直到上大学,袁航才可以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青春期种种的隐秘行为。可是他没有机会告诉萧雷了。无数次失眠的夜里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个眼神。当他撞见了萧雷的行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流露出什么表情,可是他看见萧雷的眼神,孤独痛苦自责羞愧然而是快乐的放纵的沉溺的。都是走错了房间的孩子,却因此不能原谅自己。
没有人教他们如何面对慌乱来临的一切。
成长是道槛,有人举步维艰,有人步履轻快;有人跨过去了,有人没跨过去。
(五)七年
袁航向公司请了假,师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请假单上批了“同意”两个字。袁航想,我还没有失去理智,知道自己是要请假的,工作意味着我的价值,即使它再一钱不值,我以此安身立命。他自嘲地笑一笑,看到街道上玻璃橱窗里自己的影子,是个有着温和笑容的年轻男子。
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进行着自己的生活。袁航略带点心酸地看着,不知道谁人又会看着自己而发感慨呢?他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看过的笑话。一个游泳教练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他的一个女学生惊喜地喊着:“啊,是你啊,你穿上衣服,我都不认识你了。”为之绝倒。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也只是生活的一面吧。
汽车颠颠簸簸,像一个永无止息的摇篮,袁航在这个充满了破败气味的摇篮里凝思安坐,以为就是一直如此下去也不过如此了,转眼却以到了目的地。袁航看到一望无际的田地,带着麦收以后的荒凉与沉着的希望,像一张饥渴的脸,在长久的等待后终于沉沉睡去,梦中还带着醒来会发现愿望突然满足的赫然与欣喜。
他和爷爷睡在一张床上,老年人夜晚不容易深睡,袁航听到他时断时续的带着杂音的喘息。天气躁热,他悄悄下床,裹了小薄被,跑到地里。
天空寂寥,星光明朗,躁热的温度因地势的开阔而降低。他很久没有看过星星了,像以前和萧雷一起。他指着一颗星星说,你知道吗?很多的星星,它们射出了光线,走了数不清的光年,到达地球,被我们的瞳孔接收到,可是,也许它们自身早就消亡,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离开我们极远的存在。袁航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我只认得北斗七星,一个巨大的勺子,在天空中永恒不灭地存在着,以此给所有的旅人所有的探险者所有仰望星空的人以安心。
袁航忽然看着我,为什么不承认呢?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带点措手不及的恼怒。这原来是个阴谋,你回来是要面对我吗?
袁航平静地看着我,这一眼,悲天悯人;我低首承认。是,我们本来就是一人,在长久的生活中处于等立而站的状态,不是对立,我只是想寻求另外的一种看自我的方式。我总是自言自语着,害怕自己的遗忘愤怒。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我不断地看着自己,提醒自己的存在,用温情的目光笼罩着自己。
精神分裂?多么可笑的词语。有时候,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你,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当我尝试着把这一切写出来,不过是一种孩子气的顽皮的对立。我们终于要和解,在七年之后。
我的玩世不恭欲说还休故做姿态迫不及待,是我在掩饰的伤害,七年的长久自责。我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却终于无法逃脱。我小心地避开所有的人,在斗室里挖着地道,谨慎地把一切线索掩盖,窃喜欣慰,以为完成即是成功,七年以后,当我掀开地板,发现出口在放风的院子里,所有的人看着我的脑袋露出地面。我是一个失败的越狱者。
萧雷,在这个蓄谋已久猝不及防的夜晚里,我终于想到你。
从十一岁到十八岁,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前七年我们相依为命,后七年我独自在路上。七年是多长的时光,从一个无知婴儿到初懂人事,时间在耳边飞快地掠过。我们初在人世,有着一颗举世柔软的心,一睁开眼便以为世界不过如此之大,我们因此而放纵了自己,悲伤和幸福都是显微镜下的细微切片,放大了再放大。不过是两个善良平庸的孩子,在人生的道路上相依相伴,以为走下去便是天长地久的生活,成为社会的一份子,有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受伤害的程度却日渐加深,我们并不以为世界出了错,而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一点点的事情视若性命,无法排解,我们太年轻,并不善于原谅自己。
待我们终于明白了人世沧桑广阔深远,巨大的悲哀油然而生。我们近在咫尺,转瞬海角天涯,儿女共沾巾呵。
世界如此之大,太多的事情我们不能管无法管,我们切切实实地把目光集中在自己周围,以为自己身边的事是属于自己的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庞大机器上九牛一毛的零件,无法置身事外,身不由己随之运转。我们伸出手,抓住的只是徒劳,在一次次的精疲力竭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有太多无奈,无可奈何,落花归燕,我们只有俯首甘为,我们无能为力。
巨大的渺小感在某个时期会把我们压跨。整个宇宙人都都是寂寞的。找不到同伴。
我们身怀赤子之心,仍然耿耿于怀,因此看轻了生命看轻了自己看轻了时间。世事清明,纷纷扰扰的是我们。我们都是杞人,时刻担心悬于头上三尺的宝剑倏忽而下,从头至脚一剑贯穿,决绝脆利,血溅五步。受伤的是我们,拔剑而笑,四面楚歌,我们对抗不了自己的伤口,抽丝剥茧的疼痛。
所以一任它在寂寞的岁月里汩汩而流永不愈合。
和解了吧,我累了。相逢一笑。斩钉截铁。
萧雷再见。
(六)回家
回到家,我冲个澡,朝床上一躺,摸出了枕边的手机,开机,短信铺天盖地而来,桃子桃子桃子。
我由衷笑一笑,给桃子回个短消息:“陶陶,我回来了。”
我的眼睛酸涩,模糊中听到的最后声音是滴滴的短信提示音。
蒙头而睡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