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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不知不觉又是七个年头过去了。
忽然有一天的黎明时分，小河的远处滑来一个小黑影，还发出低沉的极奇怪的声音。一个贪早拾粪走远了的老农看见了，万分惊恐的跌跌撞撞跑回村子，大喊大叫又拼命的敲一通锣，村民们都惶惶急急的跑出来，还以为发生地震或是着火了呢，破破烂烂的衣裳胡乱往身上一搭，不少人还光着大半个膀子。听那老农结结巴巴的一说，大家都面面相嘘，极是不安，因为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几百年还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啊。他们都认为是有外人入侵来了，脑子转得快的赶忙准备武器，但绝大多数却像傻了似的只顾呆呆站在河边，向前张望着，而远处却已经传来“呜呜”的机器声。
那怪东西越来越近，这时天色也已渐渐的亮堂，原来是一只极漂亮豪华的汽艇，上面站着两个人，看样子年纪并不大，也一点儿不像恶人。奥，汽艇前面还推着一只小船呢，但是却十分破烂，千疮百孔。村人们稍松一口气，可仍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抓镐的手并没有放下，那老农的早甩得变了形的粪筐还趴在背上。
汽艇又近了些，已快到了跟前，那两个人早使劲的挥着手大叫起来：“乡亲们，父老们！你们还记得我们吗？我是阿毛，我是阿根啊！我们十六年前造船出海，现在我们回来了！”说着爽朗的一阵大笑。
村人中早有年长的觉得两人有点面熟，只是决不敢肯定，而听了这话，人们心里都刹时明白了，各人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的猛地闪现出一个遥远但又逐渐清晰的故事来。突然，一个老女人冲开人群，踉踉跄跄的扑上前去，满脸哭喊着：“阿毛！阿毛！我的儿！真是你吗？真的是你？我的儿啊！呜呜”阿毛赶忙跳下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老母亲：“娘！儿子对不起不、您啊”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话来，母子二人抱头痛哭。“阿毛，阿毛呀，我的儿”母亲只是哭。“爹呢？他老人家还好吧？”阿毛抹几把泪，抽泣着问。“唉，早死了”
这回人们更不怀疑了，一齐欢呼着涌上来。年轻人围着阿毛和阿根，你一句我一句问个不停，握握手，拍拍肩膀，拥抱一下，一个个喜笑颜开；而姑娘们在一边眼睛骨碌碌的打量着两人笔挺的西装、裎亮的皮鞋、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还有十分富态河不红光满面的脸，又瞧瞧那已经在河边安静下来的汽艇，眼睛里亮亮的，充满了羡慕。而这时孩子们早欢叫着跑到汽艇上玩去了，摸摸这，摸摸那，蹦上蹦下，跳来跳去。有几个年长的搀起阿毛的母亲，问长问短，退到一边瞧着眼前的这景象，不禁长吁短叹。一时间小河边好不热闹！
喧闹声终于把树给吵醒了，它不满的咕哝着，眼睛挤出一条缝来，懒懒的瞥一下又哭又闹的人群，鼻子哼笑道：“一堆疯子加傻瓜！”眼皮一耷拉，又要睡去，可忽然它却惊得一动不动了，眼睛渐渐睁圆——原来它看到了船。
也许是真有心灵感应吧，树一眼就认出了他。可是再仔细去看，它却又真的不敢认他了！你看他的船舱已经变得乌黑，八成是在里面烧饭给烟火熏烤的，上面胡乱盖了几块破破烂烂的塑料纸，想是因为船舱经常漏雨，里面不知道是放着什么东西，只是不时冲出一阵阵霉臭味来。而船舷上面更是钉满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耙钉，深深的嵌在里面，全给水锈掉了，弄得黄一道，红一道，就像猫抓得一样。船头栓着粗重的铁链，倒是磨得闪闪发亮，船头又加钉了几块木板，可能是为了稳固船身，但这却丝毫没有增加他的美观有大方，反而更使他怪模怪样。再看他那高高立着的桅杆吧，一张帆又斜又烂，如果是液体做的，怕是早流尽到大海里去了，而它似乎也很羞惭，耷拉着脑袋，像是在船板上努力找个裂缝。而它的有力支撑者也比它好不了多少，上面断断续续的绑系着几根麻绳，色彩还不尽相同，很是扎眼，可能是在茫茫大海上还悄悄的发挥着通讯交流的作用；而下面几节却是全光秃秃的，活像人早上起床忘了穿裤子，不知道早晚升降帆是怎么具体操作的。总之，这帆和桅杆真像是同胞兄弟，多么绝配的一对儿！而整条船的结构和搭配都是如此巧夺天工，近乎完美，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到达的极至，更不是哪个艺术家所能创造甚至仅仅是描述的。
可是，这却令没见过大世面的树吓坏了，一下子全忘记了往日里心头对船的怨恨，只想着它们之间真挚的友谊，只见它大哭起来：“啊，老朋友！我的朋友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我好伤心，我好难受！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你真是太不幸了”树一边哭喊，一边脑子悄悄清醒了，它认定是船在大海上漂泊多年，最终一事无成，还给弄得狼狈不堪，心里终于大大放下了心，新里很有一种猥琐的高兴与兴奋。于是，它更大声更煽情的哭叫，年纪一大把了，还竟像小孩子一样抹着鼻涕——当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这里面还是有一些它对老朋友真诚的关心与同情的。
船现在却早已是疲惫之极，许多年来他只知道自己漂泊在大海上，与风浪抗争，同暴雨较劲，有时还得与鲨鱼等周旋，真是又苦又累，难以想象，以至与今天他回到了故乡还不知道，还以为是幸运的进了一个海港，他想着赶紧休息一下，好再对付接下来的更大更困难的航行。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隐隐听到树的哭叫，真有些不高兴，可他忽然觉得这声音出奇的熟悉与亲切。于是，他竭力的张开眼睛，他一下子便看见了树，可他更是大吃一惊，他真不敢相信只短短几年，树竟变成了这种模样！树全身的绿色几乎要褪尽了，叶子又稀又小，像是营养不良或是不幸遭了虫害。可不上面还真有虫，竟还不少！把它弄的脏乱不堪，令人差点呕吐。而树的梢部和底部竟有好多枝杈都枯死了，光秃秃的，像招魂的幡杆，让人不寒而栗。而它的心情显然也很不好，树皮全爆裂开了，像未老先衰的皱纹。这周围没有一点生气，连只小鸟也不见，而树底下却是荒草丛生，像坐牢的男人几十年没刮过的胡子，竟有好几尺高了，看上去真有点喧宾夺主，盛气凌人。
尽管船很吃惊，很担心，但与树久别重逢的大欢喜却是更多，他连忙：“啊？原来是你啊！好朋友，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见面了！我好高兴，好高兴别哭，你怎么哭了？我们应该开心，应该高兴啊？哈哈，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的呀！我真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我真快乐啊，哈哈”船沙哑着嗓子，显得十分激动，眼眶早不禁湿润了。
树渐渐止住了哭，看着船疑惑又不无同情的问：“我的朋友啊，这么多年了，你都去了哪里啊？你又都干了些什么啊？”它看上去挺关心船的，实际上不过是想尽快确知他到底过得如何。
而船一听这问，精神确忽然一振，双眼如烛火一样越来越亮。他激动而又兴奋的看着树，又深情的望着远方的蓝天和初生的太阳，说道：“我——这么几年来，我到过好多好多地方，多得让我都数不过来了，几乎游遍了整个世界。啊，老伙计，你不知道这个世界可真大啊！有七大洲，有四大洋，还有大大小小的海；有的地方冬暖夏凉，气候怡人，也有的地方风调雨顺，物产丰富；有的地方高山巍峨，林木繁茂，也有的地方草原辽阔，牛羊成群我见过好多好多的人，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着白人、黑人和其他不同皮肤的人种。你不知道白人就像大米一样白，他们的头发生来就是白色的，还有的是金色和红色；而黑人却全身上下一团黑，就如同我们烧饭的铁锅底，可他们的牙齿却又是极白，忽然咧嘴一笑，真是又滑稽又吓人，但是他们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丑，反而很有些可爱。而且他们的眼睛大多是蓝色的，就像大海般深邃，如蓝天一样纯净；他们的鼻子很特别，也很有趣那几个年轻人现在都发了财，过上了好日子，那真是你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也想象不出的富贵。可是，你不知道我们刚走的时候却差点死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走了好远，才弄到一点吃的，但我们到底熬了下来。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好多国家，大大小小，贫贫富富，有好多大人物，有美国总统，有英国女皇，还有俄国沙皇、日本天皇，下面还有某某主席、总理、部长等；更有许许多多的商人，一个个有钱得不得了，开着汽车，坐着飞机，住着高级别墅，穿的一身里里外外全是名牌，吃的更是山珍海味，一个肚子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动物世界’现在我们回来了，我想他们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啊，是我帮他们带来了财富与幸福，我真高兴自己能帮助他们，而他们也更帮助了我，给了我这走出去的机会，我感谢他们。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充实，很快乐，很幸运“
船只管沉醉于往事的惊险刺激和兴奋激动中，越说越带劲，以为他的老朋友也一定会分享他的快乐，却没注意到树的脸色早已苍白，神色越来越惊恐，精神越来越低落羞愧，它又惊又呆又羡又恨又羞又怨又怒又悲，几乎再也支撑不住了，随时都要休克似的，终于它无法承受的大叫一声：“不要说了——”随即重重的垂下头，极痛苦的喃喃道“请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
船惊讶的望着它，很疑惑也很关心的问：“老伙计，你怎么了？你不舒服么？你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医生”可惜船的手臂够不到树，不然他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拍拍它的肩膀安慰它的。
树更羞愧之极，但它却又怎么能实话实说呢？它甚至不敢再对船失礼，只是垂着头痛苦的：“不，不，不是”仿佛害牙疼似的哼哼，好不可怜！
“那——那你这么多年，又是怎么过的啊？”船微笑着问，好象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变得像一个小孩子般好奇，很想知道他朋友的生活，心里希望它也过得很好，甚至比他还好。
“我——”树猛然听见问它，大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应一声，张大嘴巴，却再一个字说不出来了。
船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安，急切而又小心的问：“怎么？我的朋友，你你你过得不太好么？”
“我我”树犹豫着，吞吞吐吐的，终于硬了头皮道“我过得也挺好挺好的。“它头更低下来，但瞥见船眼睛正发亮的望着它，也好象想再掩饰一下自己，只得又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安全，也很平静，对着青山，望着麦田，俯视小河，听小鸟儿唱歌，看蚂蚁搬家，人们也常来纳凉聊天”
“可是，这也太单调，太空虚无聊了啊！”船不以为然的心里想，不料竟说了出来。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赶紧向树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我不是这意思”
谁知树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大声说：“不！你不用向我道歉，你也用不着再安慰我！一点不错，我过得很单调，很空虚，很无聊，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哈哈，我现在才知道我自己有多蠢、多傻！我错了，我错了，我彻底错了啊！可是，这又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都太晚了，我哪里还有机会，我哪里还有时间？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我的青春只有一次，我错过了一时，就已经错过了一生啊！
“哈哈，你现在很可怜我是吧？哈，还极了！但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我只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死！真的，我只恨这一点，而对于往事，我甚至现在都懒得提了，反正我剩下的日子也不会多了。我敢打赌，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甚至过不了这个秋天了！啊，哈哈我原以为你早已经葬身茫茫大海了呢，就是刚才我看见你时，我仍以为你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连串失败的回忆回来的呢，啊哈，多么可笑，好一个笑话啊！而你为什么不笑呢？哈哈！
“今天我真高兴，真的，因为我终于尝到了一点新鲜的东西，你不知道，这已经是我好多年没有过的感觉了。奥，是的，好多年了，好象是十六年，要不就是十七年。好快，现在一回头忽然觉得真的好快；可是你不知道当时我却是过得如何的慢长！其实，我应该感谢你，我要感谢你才对，你不但救了我，让我在这最后的时候明白了这道理，使我感到一种快乐，你还更让我在临死之前能再见到你最后一面，我真的很幸运，很幸运，真是我一生当中不幸中的大幸啊！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似乎就是为了这个的，好象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为了见你一面。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是的，我们曾经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可是现在你我之间的友情已经掺进了太多的沙子！但你无须为此不安，这责任全在于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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