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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颤的,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完全脱了相。
秋嫂与戏子雅琴生的来福、来分两个儿子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福分。单亲家庭环境长大的孩子不外两种类型,一种特懂事,一种特不懂事。秋嫂的这两个儿子偏偏都属于第二类人。由于从小缺衣少食,缺乏父爱,长大后则又怪罪母亲不给他们娶媳妇,这使他们变得十分不孝。老大来福好玩,整日在外游荡,把同村一个姑娘肚子玩大,就打胎,又大了,再打,打了好几次,直到后来大夫警告说,再打以后就永远别想要孩子了,这样才草草收手,草草结婚。来福做了上门女婿,倒赚了一门亲事。老二来分好赌,三十好几了,还整天无所事事,母亲干着急。后来竟从赌友那里带回一个四川女。母亲把省吃俭用为他积攒的一点钱全部拿出来,给他结了婚。但四川女婚后不到半年孩子就生了。老二火冒三丈,骂这是哪来的野种。他将老婆狠狠地揍了一顿,本想撵她走,可母亲找了一根麻绳威逼他,你若撵她走我就吊死给你看。老二屈服了,但搬出家门不肯跟母亲一起过。
倒是三儿子与那两个孽种不一样,他是属于第一类的好胚子。这个儿子是那没良心的戏子最后一次回家时留下的种子。他出生的时候是在一个天清气朗的初夏早晨,一只喜鹊在老屋屋檐的青瓦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秋嫂有种预感,她想这个孩子一定会给她,给这个家带来福气。事情果真如此。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儿子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事。秋嫂拿定主意:再苦再累,也要供这个儿子读书,小学、中学、大学。后来他考进了一所职业学院,毕业后分配在城里一家国有企业工作。三儿子对母亲百般孝顺,这给秋嫂带来莫大的安慰。
除了那个被丈夫掐死的女儿外,秋嫂到底还生了几个女儿,没人记得清楚,但肯定有,至少来分身下有一个,就是秋嫂肚子大的都看不到脚尖的那个。是的,那是一个霜冻的清晨,天还没有亮,秋嫂肚子一阵接着一阵地剧痛。她感到快要生了,于是迅疾烧水、准备剪子、拉出一条旧床单铺在房间的地板上,她躺了上去。为了对付撕心裂肺的痛,秋嫂抓起一条毛巾塞进嘴里死死地咬住,双手则紧紧抓住床脚,一边用力,一边吼叫这样挣扎了约摸一个时辰,她觉得差不多了,便使尽全身力气,终于把肚子里的小生命挤推到乌暗的地板上。秋嫂出了一身汗,赶快利用残力坐了起来,抓起身旁的剪刀把脐带剪断,她没有忘掉将孩子擦洗一下,这时她发现这是个女孩,秋嫂犹豫了片刻,心一横,又把孩子重新放回洗脚盆的热水中秋嫂不想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跟着自己活受罪。微弱的天光从窗洞透进来,秋嫂发现地上一片腥红,由于孩子太大,又用力过猛,她把子宫都带出来了,于是她开始用手抓起血淋淋的子宫往肚子里猛塞,直到精疲力尽
小巷,屋顶,井边,山上,到处都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秋嫂深一脚浅一脚无精打采地从后门山上下来,手里拎着一把铁锄,眼神木木的。不用说,那个刚刚落地还没见到阳光的小生命已经被葬埋了。秋嫂命硬,心也硬!
我们现在回想起来也许觉得这事过于恐怖。现在的人,特别是城里人生孩子,要选择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全家人要围着产妇团团转。针鼻眼大的事情都事先做好预案。五六十年前的中国,尤其是农村,可完全不是这样。贫困、落后,还有观念的作用,那时候,中国农村大多数女人都是在家里生孩子。孩子没落地前,孕妇不管肚子多大都在干活,肚子痛了就走进卧室,躺在床上,婆婆或者年长的妇女请一个,准备一脚盆热水,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当然,事故是免不了,有的孕妇把孩子生在田头、路边,甚至茅厕里,有活的有死的,在家接生也是这样,有活的有死的,那时候什么都缺乏,就是人不缺乏,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追责,甚至没有人过问,一切都显得习以为常。
秋嫂那一次生孩子,她婆婆早就改嫁了,老奶奶已经不在了,叫别人也来不及,于是就像野地里的哺乳类动物一样,自己分娩,自己接生。秋嫂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她差一点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了。
(四)
多年以后的一天,门外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脚步声,秋嫂从灶间摸索出来一看,大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手搭着墙壁,弓着背,僵僵地立在那里,稀疏的头发纷乱得像弄不到稻草的鸟窝,又尖又瘦的下巴长满了长短不一的花白胡渣,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刚刚从牢狱里放出来的老刑满释放者。秋嫂开始以为是乞丐,但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天哪!是那个在外面浪荡整整30年的风流鬼回来了。秋嫂欲哭无泪。
戏子雅琴所在的剧团早就散伙了,与雅琴相好的那个“小姐”也命归黄昏了。雅琴老气横秋,他再无处可去,于是就想起了老屋,想起了秋嫂,他试探着这里还能否容得下他这把老骨头。
秋嫂收容了他,但并不完全接纳他。靠着三儿每月分别给他们的生活费和政府发的老人补贴费,两个老人搭伙过日子,实行“aa制”:东西各出各的,一起煮,分开吃。没过两年,雅琴也就死了。
(五)
农村人生活越来越好,人们纷纷另起新地盖新房。老屋的人一个个都搬走了。如今,偌大的老屋就剩下秋嫂一个人住了,她成了老屋的最后一个主人。
初冬午后的老屋静得出奇,听不到一丝的声响。一抹斜阳从天井上面的天空投进老屋。秋嫂坐在大厅前侧的一张矮凳上晒太阳。她身旁的地上蹲着一条狗,那是邻家的一条很通人性的黄狗,它时常跑到老屋与秋嫂作伴。秋嫂的头发全白了,她懒着打理,有几缕不听话地在她额前飘忽着。也许是坐太久腰酸了,她站了起来,接着迈开蹒跚的步伐,一会儿使劲睁开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屋顶,一会儿用颤巍巍的手摸摸房柱,摸摸壁板,口中反复念叨:“以前多热闹啊,以前多热闹啊!”是啊,这里最热闹时,住着十来户人家大几十号人。厅堂、过道、楼梯到处都是人碰人。笑声、哭声、骂声,鸡鸣狗叫,锅碗瓢盆,到处都是声响。一个又一个女孩变成大姑娘从这里嫁出去,成为别人的新娘;一个又一个别家姑娘从这里被抬进门,拜堂入洞房,成为长大成人小伙的媳妇;一个又一个的婴儿降生的啼哭声从这里不断地传出,当然,还有一个又一个的逝者,包括那些不期而落的小小的生命从这里被抬走
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悲欢离合,让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感伤不已。秋嫂禁不住泪如泉涌,扑簌簌地流个不止。
(六)
秋嫂的三儿子几次动员秋嫂跟他到城里住,但秋嫂总不肯去。她说她从没出过乡,在城里肯定没有在村里生活习惯,她更舍不得离开老屋。
秋嫂与老屋跟着岁月的脚步慢慢老去,再过几天就是她90岁寿辰了。她的生活依然能够自理:到屋旁的老井里打水,到灶间生火做饭,没事时,便坐在大门口靠着墙壁晒太阳,身上总是穿着蓝色的晚清衣裳。她像一个义无反顾的信念坚守者,静静地独守着老态龙钟的老屋。
三儿子在城里按揭买房,要还贷,他老婆做会又被人拐去一大笔钱,一下子欠了一屁股债。老大老二日子却都比以前宽裕多了,但他们仍然不承担赡养母亲的责任。村里老人会的老人看不过去,就把秋嫂的三个儿子,召到老屋开会。老人们深情并茂地叙述了秋嫂一生如何的不易,有理有据地数落老大老二的不孝表现,最后决定老大老二每年各出两担大米,老三每月挤出400元,时间从明天起正式执行。三个儿子都画押同意,事情总算办妥。
是夜,秋嫂撒手西归,三个儿子抱尸痛啼,祭奠七日。出殡那天,场面宏大,煞是热闹。戏班、乐队、唢呐手、腰鼓队,能请的都请来了。毫无疑问,这肯定要花了一大笔钱。但没事,三个儿子争着要多出。村里人说,秋嫂死得真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