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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了中学,留下了她终身的遗憾。今天,她的升学梦想、人生追求,在儿女身上得到了延续和升华,尽管为此她付出了半生的心血。
丈夫老实,所在单位不分给房子,领导的理由倒冠冕堂皇,你家三个孩子都上大学了,用不着。灵姑懒得跟单位的头头理论,直接找到局机关去说理:“我家为国家培养了三个人才,今天不是来请功的,可我家确实需要房子呀!”领导思忖了再三,不知是真的没有房子,还是给告状的灵姑小鞋儿穿,最后研究来研究去,把一座没人敢住的凶宅分给她。原来,学校的一个年轻的女管理员被勒死在这房子里,蹊跷的是这桩案子发生时,桌上的一万多块钱分文未动,至今仍未破案。灵姑有时只身一人住在这所三铺炕的宽房大屋里,一点也不觉得凶险,串门的邻居说一进来就觉得头皮子发麻腿打颤,灵姑听了哈哈大笑,仿佛房子上了保险似的,大概连小偷也不敢光顾。
那一年,灵姑经血不止,身子虚得头晕目眩,医院的化验单上写着“子宫瘤”本想在当地就医,可附近医院里连三并四地治死了好几个病号。灵姑瞒着顺路上学的大儿子,让丈夫在家照料两个孩子、喂猪看家,揣着五百元钱上路。她打发儿子登上火车,自己只身奔天津。别的病友陪床的前呼后拥打狼似的好几个,她倒清净,阴天一个人儿,晴天多个影儿。打针时,她不动声色地跟大夫谈判:“我这两个屁股,得一边一针地打,这叫没偏没向、公平负担,再说痛起来也不会偏沉。”一句还有些朴素辩证法味道的话,笑得大夫和病友前仰后合,鼻涕乱飞。渐渐地,大家喜欢上了这个来自塞北、开朗健谈的“独行侠”输了半个月的消炎液,吃了十五天的消炎药,才轮到灵姑给动手术。术前通知单需家属签字,这下没了辙,没人签字,就是打死医生他也不敢给做手术。灵姑只好让前来探病的表妹代签。从上午八时进的手术室,血压是挺标准的70——110,下午一点推出手术室,血压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等她苏醒过来,已经是晚八点的时间了,她睡了整整一个对时,病友们都哭了。大夫让她多喝水,她担心上厕所不喝,嘴唇干的裂了很多口子,她就拿病友给买来的橘子瓣儿一遍一遍地抹湿嘴唇,需要大便了,她按着缝了十八针的刀口,忍着痔疮发作的奇痒,艰难地穿过走廊去厕所。两个女病友追来,心疼地说:“你解到病房里,我们给你端,伤口还嫩着哪能出屋呢?亲人没在身边,就把我们当成亲人吧!”几个病友,给了术后卧床、行动艰难的灵姑不少帮助,让身在异乡的她心中时不时地滚动着股股暖流。灵姑一下子成了病友学习的模范,院长称她是建院四十一年来最坚强的患者。出了点小名的灵姑,还应邀去给那些紧张得要命而延误手术的患者,做心理减压工作。刀口基本愈合了,踏上了北去的列车的一刹那,灵姑回头看了看身后这座陌生的城市,尽管医生的妙手送给她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健康,尽管萍水相逢的病友让她感受到人间的缕缕真情,独骑千里、孤舟奔波的她,还是感到了孤单与凄凉。大儿子从学校回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见到母亲接站的身影,后来才知道母亲孤身一人去了天津,做那么大的手术,怕影响他学习,在路上始终未吐露半字。一想到生儿养女、操心受累的母亲,在开刀破腹的生命关头,身边竟没有一个亲儿热女侍侯,想象不到母亲如何忍受种种痛苦,此时的他,真是双目如着狼牙箭、丹心遍插雁翎刀。灵姑刚一下车,接站的儿子大步流星迎过来,一把搂住面色虚弱、风尘仆仆的母亲,心疼得放声大哭。
真是母子连心呀!瞧着曾经砖一样大小的儿子,出落成肩宽背厚的男子汉,如今伤心得如同泪人,灵姑的心里也好似打碎了五味瓶,既为儿子长大、心思反哺而喜悦,又为人生不幸、命运多灾而哀伤。
六
时间过的飞快,大儿子眨眼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为了他日后的出路,灵姑打点门子、疏通关系,在石家庄给儿子谋到了一份好差事。“唉!看来我要失去哥哥,您要失掉儿子啦!”灵姑本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让她也替哥哥高兴,但一句没头没脸的感慨在一向懂事的女儿口中飘出,让灵姑很生气。刚才还心花怒放的她,不由得沉下了脸,怒冲冲地质问:“你说的这是那里的话呀?”女儿见自己的怪话惹恼了母亲,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在老家读中学时,随东乡的一个同学到她家去玩,在墙上镶满相片的镜子里,奇怪地发现了一张小小子光屁股的照片,跟咱家的那张一模一样。”听到东乡和照片,灵姑的心立刻抽紧了,像变魔术的被人识破那么慌张。“我当时没言语,可心里总嘀咕。后来,喜欢刨根问底的我,就问当老师的叔伯姨,打听出了实情。让哥哥去河北,这不等于往他生父的家门口上送吗?人家父子团聚了,您没处买后悔药去!”女儿的一番话,让灵姑心不净,儿子大了,还能像母亲手里挣不脱的风筝吗?儿子倒挺自觉,从来也不提这一层,可她觉得这事儿像一团厚硬的牛皮纸里裹住的火苗,总有一天会冒出烟来。给儿子收拾房间,她好奇地拉开抽屉,一封拆阅的来信倏地闯入眼帘,怕什么来什么,身在石家庄的灵姑见到前夫和儿子通信,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冰凉,静了静心神,没有发作。晚上,看电视的儿子借剧情发感慨:“那个母亲怎么可以为了自己,让儿女失去完整的家庭呢?”灵姑听出话中有话,也借题发挥:“支撑那个人心都在井拔凉水里泡久了的家庭,只会落得自己当马牛,儿女受洋罪。”母子俩舌剑唇枪暗自较劲,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棂纸。灵姑气不打一处来,前夫分明就是没打一枪一炮从峨眉山上跑下来与苦战八年的她争抢胜利果实,当初,每月三块钱的生活费都蹦不出来,等我苦巴苦结地供养儿子读了大学长了出息,倒好意思腆着个脸认儿子了。她没有公开卡断儿子认生父,也没吐支持他们团聚的口。儿子从别的渠道了解了事实真相,体悟到母亲当年的处境而做出的选择,就渐渐地和这个虽恋骨血却不尽父爱的人疏远了。灵姑费尽心思给儿子张罗了一个对象,那是个从小没有娘的姑娘,苦孩子知道过日子。灵姑当上婆婆的美乎劲还没有完全消失,孙女就像一个喜欢落泪的小天使扇着翅膀飞进这个双职工的家庭。白天,儿子媳妇都上班,灵姑在家里帮着看孩子。一次,孩子饿得哇哇直哭,灵姑就抱着去找儿媳喂奶,在同一个院子的另一端,爬上四楼,费劲巴力地找到儿媳。在办公室与同事们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儿媳,见婆婆抱着女儿来,脸唰地晴转多云,仿佛遇到了上门乞讨的花子,生生地说:“这是工作时间,再说喂奶勤了也保不住身条。”大概在儿媳的眼里,灵姑成了多事的人,人家虽说有个吃奶的孩子,可小乳罩勒着,心思比未出阁的大闺女还嫩,哺乳的天职毁坏着清高和空灵。灵姑的火腾地窜上脑门,也没留客气:“当母亲的要都想保身条,那孩子们还不都饿成人干儿呀!”本来很风趣的话语,在这个茬口上,只能让婆媳关系越走越生,就如同一瓶本来浓厚情谊的酒,喝着喝着抡起来开了对方的脑袋。看孩子可不是个轻松活,一会拉一会尿,一会哭一会闹,大人跟着揪心着急。儿媳下班后,跟个大少奶奶似的,屁股一歪坐在沙发上,磕瓜子喝茶水看电视,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的灵姑,根本入不了她高雅的视野,更企求不到人家动“助一臂之力”的凡心。衣服也换的勤,三两天就攒一堆泡一盆,看那架势就像工头派活儿,先支你眼皮,一不小心,不绊你个跟头才怪呢!看你给洗不洗。一种久违的屈辱忽地爬上心头,回想起这大半生磕磕绊绊,当媳妇时低眉顺眼,熬成了婆婆了反被骑在头上,这门亲事还是自己费尽心思手把手地挑的,这真是对自己的莫大讽刺呀!
女儿分配到当地的一所中学教书,那时的女大学生可谓凤毛麟角,娶个女大学生强似与亚洲小姐携手走上红地毯,不象时下本科文凭漫天飞,捞不到硕士之类的就妄称文化人。两个校长做媒,把她介绍给这座城市一把手的儿子,小伙子给未来的岳母捎来两条“牡丹”高级香烟。灵姑觉得,这个生活在高级干部家庭的小伙子,连最起码的见人起坐点烟倒水的礼仪都不懂。小伙子表态:“为了女朋友,我可以从零学起。”灵姑跟女儿推心置腹地砸实在:“两家的肩膀头太不一样高了,咱攀不得这样的门庭,再说,你是凭真本事考出来的,穷也不会生根,富了更不会生芽。”女儿暗暗佩服这个没上几年学的母亲,说出话来有一点哲贤的理儿,那就是她也喜欢的一句诗“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婉言拒绝了这门亲事。好在平安无事,人家大概也懂得十媒九空的道理,没给打个苍蝇吃,这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呢,那水浒传上的高衙内与此君可不能相提并论。女儿的同事纳闷:“倒要见识你妈是个咋样的老太太?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主儿。”后来,一个聪颖的刚走出大学门口的农家子弟,做了灵姑的乘龙快婿。处了几年,小伙子的父母让灵姑的女儿捎过话来,说明年没春,是寡妇年,想今年结婚。灵姑不以为然地说:“你问一下对门寡居的大婶,是不是寡妇年结的婚,才失去男人的。先立业后成家,才有出息。你婆婆怕失去儿子,我还担心失去姑爷呢?”果然,婚期又推迟到来年。近来,从报纸上看到,那位差点儿结成儿女亲家的高官,在南方任了一届省委书记,又晋升到中央坐到了副国家级的显赫位子。灵姑试探女儿:“没享到这份荣华富贵,后悔了吗?怪妈了吗?”女儿摇了摇头,深情地望着妈妈:“我们这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与科级工商干部的幸福组合,生活的不也挺滋润吗?再说富贵自古如浮云,脚踏实地最根本,有哪个母亲不真心替女儿着想呢?”
最让灵姑操心的就是老疙瘩儿子了。爱打仗好惹祸,考试不及格,竟打起了用钢笔改分数的歪主意,还偷家里的钱。灵姑最见不得弄虚作假鸡鸣狗盗的德行,察觉后气得恨不得把这个让人不省心的东西拍成肉饼,顺手将炉子里烧红的铁钩晾了晾,烫在儿子的屁股上“嗤拉”冒起了白烟,散发着焦糊味儿,疼得儿子直蹦高。灵姑觉得手太重了,惩罚儿子怎么动起法西斯的酷刑呢!儿子长大了患感冒,去医院打针。医生跟他闲聊:“你屁股上做过手术是吧!”儿子跟人家解释:“哪呀,这是我妈给烫的。”灵姑想:亏得是亲娘,要是后娘,早被五花大绑挂着牌子游街了,可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啊!上中学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搅到了一块,抽烟喝酒,惹是生非,就差杀人放火了,心里边哪里还顾的上学习呀!她伤透了脑筋,再不管,这孩子非得喂了狗,就苦口婆心地善念严管,晚上不准出门,回家翻口袋,看装没装烟;进门闻嘴巴,看喝没喝酒:放学掏书包,看留没留作业。老天不负苦心人,小儿子在母亲刀压着脖似的督促下,强捏着鼻儿,野性化成学习的钻劲儿,这匹跑上正路的烈马,竟如灵姑所愿,高考时,衔来了一枚闪着金光的大学校徽。现在首都的一所学校任教,谈了个打工妹,俩人大吃二喝炒麻豆腐,分文也剩不下。掂量来掂量去,最后琢磨出一条道儿,把父亲的退休金挪他那儿去,结婚再和母亲要一大笔钱。灵姑跟他摊牌:“我和你爸,就靠这点养老金,给了你,叫我们喝西北风去?供养你们上学找工作,也剩不几个钱了。好汉不承祖业产,你哥姐结婚时我们分文没给,如今不也过得挺舒服吗?”
小儿子听了,羞得像一只怄不出蛋而憋红脸的母鸡,发誓要改掉花钱如流水、没了干瞪瞪眼的坏毛病,做一个不让母亲惦记、不让老人操心的男子汉。
七
几片镶着黄边儿有些发卷的树叶,从院外的椿树上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巨大的树冠探过来,把整个院子都遮成了凉棚,夕阳透过稀疏的枝叶,送过来斑斑驳驳的金色,灵姑的身体也像这株频遭风吹日晒雾锁雨淋的老树,一天天衰弱下来。这些年,倒是退了休的老伴在几个儿女间巡回照看他们的孩子,帮着操持家务。从老伴嘴里听得出,儿媳其实是个冷面热心个性极强的人,只不过与灵姑沟通的少,看淡了老人的辛勤,辜负了婆婆的苦心,她总是对当初处在冰点的婆媳关系,抱有一丝内疚和遗憾,因此对公公的到来敬重有加,就像粗心的小学生丢了做错了题的本子,逮住他这个新本子一路猛改。好吃的尽着公公吃,抢着做家务“爸爸”“爸爸”地喊干了口儿,跟亲生女儿不差样。在女儿家,女婿不让岳父多干活,还腾出空来,与老人促膝谈心,成了不折不扣的“翁婿忘年交”老伴回味起这些高兴事儿,听得灵姑既羡慕老伴饱尝了晚辈们的孝顺,又为晚辈们体谅老人而感到宽慰。他们也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毕竟是扯不断的一家人啊!
背井离乡的灵姑,这年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天寒地冻的季节,在炕梢头睡的继父,铺了四床狗皮褥子,她问为么不给母亲铺一床。继父说她在炕头上睡。其实炕头上也不暖和,灵姑只好为母亲买来电热毯,心里觉得继父眼里只有自己,母亲的冷暖根本与他无关。屋里生了跳蚤,继父花一块钱买来药粉,围着自己睡觉的地方撒,还说你母亲肉皮厚,不怕咬。灵姑一下子买来好几包,撒到母亲的四周,跳蚤也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哪个地方药粉重就躲着点,哪个地方药粉淡先咬他几口。跳蚤虱子都跑到炕梢头开会去了。这回让继父饱尝了被跳蚤咬的苦头。夏天,她支起了蚊帐,继父夜里被蚊子咬得受不了,把头钻进来,灵姑轻轻地把蚊帐移开。天亮了被咬得浑身挠痒的继父不满地说:“你娘俩占了整个蚊帐,我钻进脑袋都不许。”灵姑一笑:“这就是不关心别人的人,品到的别人不关心的滋味。”一句话出口,继父听了哑口无言。点到为止,毕竟做了几十年的父女,继父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灵姑站不下坐不下的,请大夫、熬汤药。每晚睡前,灵姑总在桌子上点着一盘蚊香,淡淡的香味映着星火萤光,在小屋里弥漫开来,讨厌的蚊子远去了。耳听得两位老人高高低低的鼾声,灵姑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继父上厕所回来从不洗手,还时不时地搓脚上的脏泥,灵姑端来凉热适宜的洗脚水,继父却不领情,滴水不沾。夏天的食物容易变质,馒头有了馊味,掰开一拔,连着许多亮丝。没粮食吃饿怕了的继父,非还要热到锅里。灵姑怕他吃了生病,拾出来搁到锅台上,继父抢了又往锅里放,灵姑情急之下就把那几个馒头扔到院子里,土院子里刚泼了一盆水,干硬的馒头在泥地上滴溜溜打了几个滚儿,变成了黑驴粪球子。老人跑出去弯腰又捡了回来,边剥皮边唠叨:“败家子,扔了它,看你吃么?”怎么那么巧,邻村卖馒头的堵着门扯着嗓子吆喝,灵姑买来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继父本想看灵姑的笑话,好让她往后别再乱扔东西,没想到让个卖馒头的给搅了,失望地叹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呀!”老人过日子细的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儿花,逢村里的集日,挎着个竹篮,这瞧瞧摸了摸口袋,那问问摇了摇头,散集时,十之八九空着篮子。灵姑每个集日,都满篮子的采购果蔬,她调剂着饭桌上的菜肴,好让大半辈子靠咸菜碟子小酱碗维持生命的两位老人,享受到今天饭食的丰盛,天天如过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继父合上了阅尽人间冷暖、看透世态炎凉的双眼,走完了他八十多个勤俭而执着的春秋。
在继父的葬礼上,亲门近支想把丧事办得排场一些,让老人风风光光地走。灵姑泪眼婆娑地说:“如果是继父生病或用血,当女儿的就是砸锅买铁花破脑袋,也在所不惜。死者入棺、入土为安,这就是对亡灵的最大抚慰。再说母亲也那么大年纪了,更需要奉养,把钱都抖搂在继父的丧事上,老人在九泉之下能安心吗?”她顶着不孝的罪名儿把大操大办给横住了,尽管她问心无愧,自觉比那些活着不给吃不给花、死了扔钱买面子的“孝子”不差。女儿事后闻知姥爷的死讯,无限悲伤,掉了不少眼泪。寄来四百元钱,让“五七”给姥爷扎苦楼、金山银山、摇钱树,好让一分钱攥出汗来一辈子揪着心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老人,在阴间痛痛快快过把富翁瘾,把阳间所有未了的心愿统统实现。灵姑明明知道这是活人的眼目,虽说白白扔钱,那可是千里之外的女儿对故去的姥爷真真浓浓的一片缅怀之情啊!
母亲的青光眼病犯了,她陪着去城里看病,当门家族的人都回家了。夜里母亲突发急病,医生建议赶紧做手术。六十岁的女儿背着八十岁的老母下楼,两腿打颤,难似搬山。签字时,灵姑心乱如麻,那么大岁数,禁得住手术的折腾吗?眼前也没个人商量,总不能眼睁睁让母亲痛死。拿定主意,如果老人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就叫辆火化车,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家,谁爱骂我谁骂去。好在,一大早几个娘家人来探病,灵姑见来了救兵,总算有了主心骨。拆了药线,母亲的两眼能看见东西了,过了几天就出了院。灵姑与赶来的丈夫,陪着术后的老人,在这个百年土屋里生活。看着饭桌上母亲大口大口有滋有味地夹着菜吃着馒头,她心里乐开了花。每天早晨,还给煮一杯牛奶喝,老人菊花似的脸上,泛起了年轻时都未曾有过的红光,这棵秃了枝桠的老树,着了些亲情的雨露,竟抽出嫩绿的枝条来。
八
说起母亲,这个早年被花心的丈夫抛弃了的亲人,为糊口,不得不带着幼小的灵姑去当老妈子,侍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低三下四、受苦受累,临末了还被这个抽大烟的女人传染上了肺结核。刚来这个小村时,她还能提笔写封简短的书信,看懂整本的线装书。自从进了这个小院子,就再没走出多远,听公婆的训教,看丈夫的脸色,受妯娌的挤兑,遭岁月的折磨,如同一个被捋来的老奴,低声下气的活着。“母亲病重”“母亲病危”的两封加急电报,连着被公公藏了起来,母亲还蒙在鼓里,直到第三封“母亲病故”的电报拍来,才展示给早该知情的母亲看。远方的娘家,大概寻思自己的姑奶奶儿早已不在人世了,要不连珠炮似的三封电报连个三寸纸条也没换回呢!哪里会想的到就是抒发丧母的巨大悲痛也被锁定在村北苇子壕里这个荒凉而狭小的区域,母亲带着几张烧纸,冲着娘家的方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大概也是公公老大人的法外开恩吧!人啊,就是那么的烙过不翻个儿,光知道让媳妇孝敬公公婆婆,可媳妇也是人生父母养呀!她多么想在母亲的病榻前,喂一口药端一回屎;她多么想在母亲的坟头,磕一个头喊一声娘;她多么想在清明节,去扫一回墓燃一柱香。这一为人儿女的常情,在这个老家旧户里竟成了登天揽月的奢望,永远埋在不知反抗、不敢反抗、不会反抗的母亲心间。
那时,孩子们来信总忘不了问候姥爷。特别是女儿,提起在老家读中学时,鸡叫两遍的时候,姥爷就摸着黑做饭,生怕外孙女慌得吃不好。每周放学时,不会骑自行车的老人,步撵十几里早早地赶来接,用拐杖撅着书包,给她买包子吃,自己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乎从家里捎的饼子,狠狠心花一毛钱让饭店给烩汤喝。可孩子们对姥姥却只字不提,苦命的母亲俨然角落里一株被人忘记的无名小草,尽管她也曾带给人们一片绿意。只能由自己悉心照顾这个可悲可怜、吃苦受罪的亲娘,灵姑无奈地思忖。
与嚼黄连不悲、品蜂蜜不喜、遇见个耗子都下不了手打的母亲相比,灵姑却生就了一副天胆。十二岁那年去地里割草,一条土名唤做“草上飞”的蛇,吐着红信儿追人,长她两岁的伙伴吓得嘴唇发清、牙齿打颤,扔下镰跑出老远,过了一会,再来找镰,见灵姑像一尊佛立在那里,猜想可能被蛇吓傻了,却只见灵姑的腰里盘着刚才那条蛇,只是骇人的红信萎缩进嘴里,腹下被灵姑倒撸刺了,猛蛇眨眼变成了死绳儿,腰系长蛇的灵姑还真有点儿上山擒虎下海降龙的英雄气。上了岁数,灵姑养了几只鸡,炖排骨时常把骨沫儿喂它们,因此听到刀剁菜墩发出来有节奏的声响,鸡们就似听到开饭的号令,扇着翅膀带着小风聚过来争食。那天,一个串门的姐妹见炕角不平,掀开席子露出一条盘着好似牛粪拍子的蛇,以为眼看花了,揉了揉眼仔细一瞅,吓得跳下炕顾不地穿鞋就往外闯。灵姑抬手抄起蛇的尾巴像拎着一条绳子拎到外屋,几菜刀把蛇切成肉丁,鸡们闻声又来,把灵姑做得这道满汉全席上没有、家常便饭上不吃的“清剁蛇丁”佳肴抢了个净。还有一次,灵姑在院子里闲坐,忽然听到道南的叔伯兄弟大呼小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跟前,让她扫兴的是,房碱里露着一条上下甩动的蛇尾巴。灵姑说你用手抻,平日扛个麻袋跟哄个小月孩子似的汉子,一巴掌下去把个老虎也能打成脑震荡,这时急得团团转,伸了几回手还是抽了回去,让灵姑哭笑不得。叔伯兄弟直打量她,似乎怪她站着说话不腰痛,灵姑一想:为了我那些鸡们多下蛋,今天就露一手。灵姑抢步近身,探右手“嘭”钳住蛇尾,猛地一抡,抻出蛇身,左手一搭,来了个漂亮的倒撸刺,再说不快也不行,那蛇总不能傻等着你给它按摩呀!而后拎回屋,小菜墩一响,鸡们自然又饱餐了主人的战利品,嗉子撑得鼓鼓的。刚才还乱动乱甩的蛇,片刻入了鸡腹,这一系列的动作,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把个叔伯兄弟看呆了,从里往外佩服。在别的场合,他也给灵姑挑大拇哥:跟灵姐咱没法比,她家的鸡,都是吃熊心豹胆长大的。
逢年过节,点香上供这个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在乡村几乎家家都乐意为之,并不是所有的参与者全长了一副迷信脑壳,只是觉得好象不如此就少了些节日味道。就数灵姑心里凉快,神呀仙呀佛呀,统统离自己八百丈远,不沾边不挂靠,等过年了,她对着外间屋,正宗其事地说:“各路神仙,千万别在俺这茅屋草舍里没黑带白地等,只会受清风,谁家香炉烟盛,谁家供品压桌,就请吧!”闲下来的时候,灵姑也觉得不点柱香不摆碗供,似乎不象个人家样儿,要不今后就添个事儿。正月十五,煮完饺子,捞到盆里,她脱鞋上了炕,就大口大口地吃香喷喷的饺子,总觉着还有个什么事等着她去做,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长了草似的不塌实。眼瞅着吃了半饱,忽悠一下心里打开了两扇窗,哎呀,忘了上供这档子事了,又一琢磨:算了,信神神就在,不信也不怪嘛!
岁交花甲的灵姑,有时思绪信马游缰,老了就爱琢磨个事儿,继父和生父的影子像幻灯片一样轮番在头脑的荧幕上放映。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自做出绝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杳如黄鹤的结局,害得她们母女像水中的浮萍随风漂移,遭受风吹浪打,历尽人间苦难;那个未曾生育她的人,把她娘俩接进小屋,顶着火神爷似的严父责难,用瘦削的茧手撑出一小片绿荫,洒下了点点雨露。那个给了她生命的人,让她也从内心深处存有一丝感谢,感谢他给了自己在与命运抗争中成长的力量;那个未曾生育她的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他赖以生存的泥土里,嗅着千百年不曾衰败的芳香。两个在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长者,一个相亲相伴了几十年,如今却永远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一个亦爱亦恨了几十年,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忽而,两个人的影子纷纷从头脑的荧屏上飞走。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小屋,院子里传来鸡们觅食刨土的咕咕声,灵姑感到惬意极了。阳光渐渐地明媚起来,像水一样洒满了整个小屋,这个住了几代人的百年小屋,曾经送给灵姑家庭的温暖,也在她心灵深处打下了悲伤的烙印。孩子们汇来了装修小屋的钱,带来了远方儿女的一片心意。她静静地想:明年春暖花开,刮掉屋里墙壁上即将脱落的浮土,扫去年更日久积存的黑色调,让这个温馨的小巢再开阔些,让这个童年的栖留地再明亮些,好让我挎着丈夫搀着母亲,美美地享受这宁静而潇洒的生活。
初稿2002-10-10
再稿2003-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