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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停云。
自上次谢停云与谢老夫人为了余家小娘子起了争执,最后祖孙二人将事情说开了,解开了心结以后,他们也一直未曾聚在一起过。可是到了谢府门前,门上的说,少爷因天冷,犯了咳嗽,这几日都卧病在床,老夫人吩咐了,概不见客。
三人乘兴而来,不料吃了闭门羹,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如——”查公子睇了方稚桐一眼,“你我三人往缸甏行里去,一起吃个饭罢。”
霍昭以扇掩口,闷笑了一声,“悉听尊便。”
查公子便极得意地朝方稚桐豁了一道眼风过去,“方贤弟今后可别忘了为兄啊!”
方稚桐作势要拿扇子打他,查公子飞快地闪到霍昭身后,身手之敏捷,与他胖胖的身形截然相反。
三人一路说起会试来,既充满了向往,又难免忐忑。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无非就是一朝金榜题名天下知的荣耀。只是这春闱比之秋试,竞争又更激烈残酷了不知凡几。县里从来不乏为了供儿孙进京赶考倾家荡产、典屋典地的人家,只为了替儿孙凑足了路费银子与在京中的吃住开销。一家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其上,若是春闱得中,那便是康庄大道,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春闱落第……
三人简直想都不敢往深里想。
三人来在珍馐馆门前,恰有一行二人自里面出来,打头的老爷与三人打了个照面儿,先是一愣,随即微笑着朝查公子一拱手,“查公子,真巧,您也来这间馆子用饭?”
查公子揖手回礼,“是啊,想不到碰见万老板。”
两人寒暄几句,万老板二人告辞而去。
查公子抓了抓下巴上的肥肉,奇道,“这余家小娘子的馆子,想是确实厉害,竟把他都给引了来。”
“那万老板是什么人?”方稚桐望一眼万老板离去的方向,问。
“喏喏喏,正是西市新开张的玉膳坊的老板是也。”查公子朝西市方向扬了扬扇子,“开张那日下了请柬给我爹前去捧场,我爹就带着我一同去了。”
查老爷乃是皇亲国戚,查家初娘子,查公子的亲姐嫁给了就藩钱塘府的吴王,是正经的王妃娘娘。吴王妃也曾想过接了父母兄弟到钱塘去,奈何查老爷不肯。
“钱塘府与松江府离得不远,想见也是极容易的,何必兴师动众地举家迁往钱塘府?查家的根基在松江府,生意在松江府,去了钱塘府就是依附了吴王,到底不如在松江自在。”查老爷这样回复女儿吴王妃。
吴王妃一想,父亲说得也在理,故而便依了老父,但仍在省亲时,召见了松江知府季大人的夫人,说了一番自己远嫁,担心父母兄弟的话。季夫人回去转述与季大人。季大人听了心领神会,对吴王妃的娘家自是照顾有加。县太老爷是个极会看山水的,更是对查老爷阿谀奉承得很。
玉膳坊开张那日能请到身为吴王岳家的查老爷莅临,自是又添一层荣光。
查公子舔了舔嘴唇,略略回味了下,“我吃着也不过如此,有几道菜,反倒是珍馐馆的味道更好些……”
霍昭与方稚桐齐齐听出蹊跷来,两人对视一眼。
查公子没注意他们,只摸了下巴道,“这样一说,我倒是饿了,走走走,赶紧进去,看看余家小娘子又推了什么好吃的菜色出来。”
自上次将吴老二那泼皮收拾了后,他们还不曾来过珍馐馆呢。
三人进了珍馐馆,汤伯一见,赶紧从帐台内绕了出来,“霍公子、查公子、方公子,三位赶紧楼上雅间儿请!”
又招手叫了招娣来,“快,去将柜子里那罐祁门红取来给三位公子泡茶吃。”
招娣“哎”了声,一挑帘子往后堂去了。
汤伯将三人请到楼上雅间儿里,将菜单分别奉至三人手上,“三位公子的大恩大德小老儿没齿难忘,无以为报!今日三位公子来小店用饭,一应都算在小老儿身上。三位公子看看喜欢吃些什么?”
查公子毫不客气地翻开菜单,前后那么一翻,随后指了一道天麻黄芪枸杞炖老鸽说,“我看这汤品里头一道便是这天麻黄芪枸杞炖老鸽,想是一定有其不凡之处?”
汤伯连连点头,“查公子果是个懂经的,此汤乃是我们珍馐馆冬日里首推的汤品。天麻利腰膝,强筋力;黄芪举阳气,行血脉;枸杞养肝滋肾润肺,老鸽则有‘一鸽胜九鸡’的说法,用文火隔水细细地炖了,冬日里饮其汤食其肉,最是温补。”
查公子听得直点头,“那就给我三人各来一盅。”
汤伯忙自衣袖中取了小本子与黛条出来,记在本子上。
霍昭指了指菜单问:“这水煮鱼倒不曾听说过,不知其中可有什么讲究?”
汤伯也不吝教三人知道,“这道菜原是川渝一带的菜色,乃是将草鱼片成鱼片,略略腌制了,将烧得滚烫热油倒在腌好的菲薄的鱼片上头。做出来的鱼片鲜滑细嫩,可口之极。我家小姐将草鱼换成了松江四腮鲈鱼,鱼刺更少,肉质更洁白肥.美。”
查公子听得垂涎四尺,“好好好,这也点一个。”
方稚桐则点了款菘菜卷儿,与虾仁儿馄饨。
三人点好了菜,招娣正泡了茶,与茶果一道送上来,汤伯说声客官请稍等,便与招娣一起下了楼,将点菜的单子递到后厨。
“小姐,奴婢看这三位公子倒都是好的。”汤妈妈一边小心翼翼地剥了菘菜的嫩叶儿下来,一边对正在从蒸格里往外娶汤盅的亦珍说。
亦珍闻言轻道,“妈妈,那位霍公子家中已有娘子了。查公子听说屋里有不少丫鬟通房。方公子……想是家中也有安排的罢。”
汤妈妈觑了眼亦珍的脸色,“是老奴多嘴了。”
亦珍摇首,偏偏方稚桐“我心悦汝,冒昧请求小娘子,等在下两年。两年之后,小生必定请官媒上门提亲,求娶小娘子。若蒙不弃,此情不渝”的告白又浮上了心头。
他不是不好,恰恰是因为太好了,她才不敢奢望。
她是寡妇的女儿,家中虽然经营着一爿小店,然而与方家的家业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齐大非偶的道理,她懂。所以他的告白那样情真意切,她也不曾答应了他。
也许两年以后,他已然忘记当初的告白,另娶他人。
亦珍垂了头,将鸡肉猪肉虾仁剁成细细的茸,又裹在细纱布中里回摔打成细滑的肉泥,和了香菇丁儿冬笋丁儿搅拌得了,将用开水汆过的菘菜叶儿平整地摊在白瓷碟儿上,将馅儿如同包春卷似的包在菘菜叶儿里,拿切成细长条儿的豆腐衣扎了,搁锅里蒸熟,最后调了芡汁浇在蒸熟的菘菜卷上头,叫招娣端进雅间去。
查公子吃得直竖大拇指,又朝方稚桐挤眼睛,“方贤弟,要不是你先说了,为兄无论如何也要开口求了余家小娘子回去。”
霍昭如今已经连遮掩一下,在桌子下头踢他都懒得了,直接拿扇子在查公子手臂上一敲,“仲直!”
查公子手一抖,夹在筷子上的菘菜卷险些掉了,不由得弹了弹眼睛,“我这是给方贤弟提个醒儿,余家小娘子可是朵抢手的鲜花。早前就有个胖小子喜欢她,后来谢贤弟也对她念念不忘,往后备不住还有人看上她。方兄对余家小娘子,可不是三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的。”
方稚桐微微苦笑,他用不到十八岁不谈婚娶为借口,推拒了母亲的安排,如今可说是作茧自缚,只能等到两年后自己满了十八岁再向父母表明自己心仪亦珍的事。
只是,亦珍并不曾切实地答复他,会等他两年。
他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临近结账,方稚桐招了奉墨来,“把你带来的食盒交到厨房,请东家帮忙装个点心攒盒带回去。”
奉墨忙应了,又嗵嗵嗵下得楼去,将放在一旁的食盒拎了交给招娣,“麻烦装个四色点心攒盒。”
招娣拎了食盒来到厨房,将食盒放在厨房的桌上,“小姐,方公子请小姐装个四色的点心攒盒。”
亦珍擦了手,取了梅汁山药糕,豆沙黄金糕,蝴蝶酥并薄脆海苔饼四色点心,打开食盒准备往里装的时候,倏然看见食盒里头用油纸包得齐齐整整的一样东西,静静躺在里头。
亦珍下意识瞥了招娣一眼,见她正笑眯眯地望着她,脸皮不由得一热,也不理招娣脸上的表情,伸手取出油纸包,塞进自己围裙上的口袋里,这才将四色点心都装好了,盒上食盒的盖子,重新交给招娣拿出去。
方稚桐三人用过饭,不管汤伯百般推拒,仍是付了饭钱,这才从珍馐馆出来,各自归家。
回到家中,方稚桐先去给祖母方老夫人请安,随后将食盒双手奉上。
“祖母尝尝,这是孙儿孝敬祖母的。”
“好好好!难为桐哥儿还惦记着祖母。”方老夫人乐呵呵地接过了孙子递上来的食盒。
一旁的祝妈妈笑道,“是老夫人您有福气,有二少爷这样孝顺的孙子。”
方老人听了更是乐开了花,亲手掀开食盒的盖子,露出里头的四色点心来。
“这是什么点心?看着倒也新奇别致。”方老夫人拈起块蝴蝶千层酥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唔……味道竟很是不错。”
方稚桐见祖母喜欢吃,不由得微笑起来,“这孙儿自珍馐馆给祖母带回来的,祖母喜欢吃,孙儿得空再去买了孝敬给祖母。”
“珍馐馆……”方老夫人一壁小口小口,将一块蝴蝶千层酥吃了,一壁问,“莫不是前阵子新开的馆子?听说连丁娘子顾娘子都爱吃他家的点心,常常使了家人去买呢。”
“是呀,她家的点心新奇别致,又精巧可口,最是好吃。”方稚桐听祖母夸亦珍的点心做得好吃,心中高兴不已。
方老夫人取了一块点心给孙子,“桐哥儿好似瘦了,可是屋里的伺候不周?”
方稚桐忙摇了摇头,捏一捏自己的膀子,“是祖母心疼孙儿,总觉得孙儿长不胖罢了。您看,孙儿结实着呢。”
他屋里的奉池早前吃了他一脚,如今老实了。奉砚是个有眼色,会看山水的,见他对奉池疏远冷淡,便也谨慎起来,无事绝少在他跟前晃悠,闲来多是坐在廊下做绣活。
他不想祖母或者母亲再往他屋里放塞新丫鬟进来。一则新来的到底不如奉砚奉池知根底,二则新来的丫头保不齐存着什么心思,可总归是祖母母亲给的,冷待她们无疑是给祖母母亲难看。
他倒情愿维持自己屋里目前的现状。
方老夫人闻言拧了孙子的胳膊一把,“你也别哄祖母,我看你就是又用功读书,又跟着松哥儿学生意,两头忙累的。”
方稚桐假意疼得一咧嘴,“祖母放心,孙儿省得,会照顾自己的。您瞧,这不才打外头吃了顿好的回来,顺便带了点心给祖母么?”
方稚桐有心一点点将亦珍的好透给祖母知道,笑眯眯地揽了方老夫人的手臂道,“孙儿带回来的点心好吃罢?”
方老夫人点点头,笑在脸上,甜在心里。孙子是她带大的,又是隔代亲,这孩子大了大了,仍总不忘她这个祖母,怎不教她心里乐开了花?
“孙儿今日在珍馐馆尝了一道水煮鱼,味道鲜美之极,待祖母得空,孙儿带着祖母一道去吃。”方稚桐微笑着想方老夫人说起自己在珍馐馆内尝过的美味。
“想不到小小一间食铺竟也卧虎藏龙,做得出如此不凡的美味来。”方老夫人感慨,“说得祖母都馋了。”
两祖孙说了会儿话,方稚桐见祖母略有倦意,便告辞出来,回了自己院子。
晚上洗漱完毕,亦珍换下了身上的外衣,叠放在一旁,钻进被窝里,这才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油纸包来。
油纸包在油灯的灯光映照下,泛着一种古朴的幽光。
亦珍慢慢地将油纸包拆开,露出里头薄薄的一本包背装古籍来。待亦珍籍着灯光看仔细了,竟是一本元刻本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亦珍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这本古籍保存得极为完好,只书角略略有些磨旧。整本古籍细黑口,左右双边,双鱼尾,朝鲜皮纸封面,以赵孟頫的赵体题着“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八字,字体圆活秀润,亦珍一见便爱不释手。
待翻开封面,读了里头的记述,亦珍才晓得这是元人倪瓒所著。古籍中记载道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带家眷隐居于太湖和三泖之间,家有云林堂。因其一生寄情山水,尤好美食,遂将其所知的众多珍馐美馔逐一记录下来,定名为云林堂饮食制度集。
亦珍看得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外头已敲过了二更。
招娣在外间儿轻声提醒,“小姐,时候不早了,您赶紧睡罢,仔细看坏了眼睛。”
亦珍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古籍合上,重新包在油纸里,压在枕头底下。随后灭了床头夜壶箱上的油灯,人却还睡不着,脑海里始终在一遍遍回忆着饮食制度集中的那些字句,心里止不住似要滴出蜜来。
渐渐枕着书香,进入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