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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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门前有一条萧条的窄巷，每天零零落落地过不了几个人，就一直那么空着。

    我很小的时候就蹲坐在自家门口，默默地注视着窄巷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仿佛窄巷也一年年地过着，换着不同的新衣，不同的心情。

    例如秋天的萧瑟，几家院里的树都黄枯了叶子，纷纷飘落在地，空巷就更显其空，似乎我也是多余的了。待得树叶枯尽，留下光秃秃的树枝，悲风悄悄划过，苍老的树震颤着身子，我身上便也起了寒意。忙遁到屋里，从玻璃窗里看一世界的寂寞。

    屋里的炉火很暖和，烟囱在屋里拐两个弯，把寒气都吐到屋外。你拨开炉子底下的小门，就看到小火苗在奋力地跳跃，便又些许惊怕，忙合了小门，恐小火苗淘气，跑出来添乱。炉子上不是放几块桔子皮，就是烤上几块干馒头。等馒头焦糊了底子，咧开了嘴笑了，你再尝尝，那才叫香呢。

    举着半块干馒头看窗外飘雪，是一件很惬意的事，那些雪把地上的土都盖住了，鸟儿慌了神，再难觅到吃食。呼地飞下来，沮丧地飞上去。你若不忍了，就掰一小块干馒头，搓成末末，开窗撒去，看小鸟在白净如纸的大地上踩字。你辨着，横竖看不懂，厌了，往床上懒懒地一躺，闭眼眯着，却忽坐起身来，觉悟那是一些笔画，合起来是个谢字。

    偶尔有人匆匆走过，围着大围脖，戴着大手套，脑袋上罩着个密不透风的帽子，只露出眼睛来，活像爷爷罩鸟笼子的罩子。想起来小时候看怪老头儿里赵新新肚子里养鸟，莫不是这家伙脑袋里也养着一只？等这人过去了，留下一行大脚印，歪歪斜斜的。你就那么出神地看着，看老天用一小块一小块的雪将这些脚印填满，铺平。就像你那次看奶奶一针一线地把破洞的裤子补好。你仔细地看每一个细节，每一针，每一线，看老天精细的老手艺，寒假还长着呢，开学是多么遥远的事啊。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地睡到午夜，被梦魇惊醒。张眼就怕得叫人，却没人应。只见方桌上点着一根烧了一多半的蜡烛。蜡烛的火光在寂静中一抖，一抖。我坐起的影子也垂到身后的高墙上，仿佛另一个我坐在我身后，黑黑地看着我。我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不知道家里人都去了哪里，却丢下了我一个人。屋外在落雨，趴在窗沿上，向巷口望去，只看到一条黑漆漆的长道，不知通到什么地方似的。凄凄冷冷的寒雨从屋檐上滴落下来，交织成一道水幕。我回转过头。见桌上的蜡烛在昏黄的烛色里跳动，感到屋子里特别压抑，但同时，这黑漆漆望不到尽头的屋外，整个被黑暗笼罩的世界，似乎这间小屋，是世界上唯一留存一丝光亮的地方。我围着大毛毯，缩在一个墙角，担心蜡烛完全烧完。我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喜和恐惧，听脚步在泥泞的地上跋涉，近了，更近了，似乎在门前停顿了一秒，这一秒，心跳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屏住了呼吸，耳朵张得老大，却失望地听那脚步渐渐去得远了。空寂的屋子里弥漫着蜡烛燃烧的气味，我想象着屋外的小巷，连接到一条大街，那条大街，又连接着无数的小巷。密密麻麻地织成一个大网，都被黑暗吞噬了，现在，世界上只留下了一丝微弱的烛光，在我家的方桌上，火光越来越暗，越来越小，终于

    那次是考试考了三十分，不敢回家。大街上逛了一下午，天渐渐擦黑了。远远地看着屋里橘黄色的灯光亮了，窗帘上映出爷爷焦急的身影。我蹙到窗户根底下，听屋里爷爷的愤怒，奶奶的抽泣。无助的我抖索成一团，蜷在墙根，看一天的星灯点亮。银河，那些灯汇成了一条河，流在天上，就像这条流走时光的窄巷，那个蜷在窗下的孩子哪里去了？一个一个我顺序站起身，跑出巷子，六岁的，七岁的猫从巷子一侧的墙头窜到另一侧，大月亮的背景下，活像飞檐走壁的侠客。另一只黑猫蹲在屋檐上，眼中放出清冷的光，冷冷地端视着，月光冲刷着人字形的屋檐，一个个的屋宇就蹲在这流走的月光下，默不作声。我走到墙根下，那孩子抬起了头，擦着哭肿了的眼睛，看着我。

    我必将找他不到，我找到的，只是斜在墙根下的我自己的影子。

    那个孩子哪去了？

    那个愣在寒假里的孩子？

    开学是多么遥远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