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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静静躺在柜子里的录音带,是他对过去的存储。每当漫长的下午,阳光从窗户透进来,他便戴上耳机,触摸那些声音。声音有色,有形,当他伸手想抓住,却抓住了满把空气。而当他放开双手,将身体渐渐放松,舒展,他就进入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过去的时光在他身体里一一复活,就像老树一样的被风弹响。
风的小手搔在麦子最痒处,麦子都乐得前仰后合,波浪般的。他在浪中遨游,仰泳、自由泳。玩累了,就躺下来,一望无尽的金色麦海就将他深深怀抱。他往下沉,往下沉,沉成了这海中的一颗石子,沉成了无边麦海的一颗心。风手把远处割麦子的声音拎过来,放他边上。他闭着眼,沙沙的割麦声那么遥远,那些弯腰劳作的人是多么幸福。小风蹲在他身边,像是位熟极的哥们,自己点颗烟,默守着他入眠。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风已经自己走了。太阳晒得他犯懒,但近极了的鸟鸣却不许他再睡。那些五颜六色的鸟,在他身上唧唧喳喳地相互唠着家常,鸟儿们把他的身体当成了歇脚纳凉的驿站。或许,它们经常把稻草人当驿站。在鸟眼里,他不过是倒在麦地里的稻草人,你看他躺着的样子,双臂平平伸着,不正是那老实得可怜的家伙?他睁开眼,不甘于做鸟儿歇脚的驿站,恶作剧似的,霍地坐起来。鸟儿轰地飞起来,炸向四面八方,那些鸟狼狈飞散的样子,就像是他的身体炸裂开来,散的满世界都是。一个新的人站起来了,带着欣喜,带着希望,可若干年后,一个拄拐的老人,却周游世界,找寻那些昔日的碎片,曾经的自己。可谁能说得清四散飞走的鸟落在哪里?鸟儿再也不敢回到他身上,他再也找不回那些失去的鸟儿。
一盘没有声音的录音带,得把音量开到最大,能听到沙沙声,极轻微。这是落雪的声音。满世界都在落雪,白色的棉被把地球裹紧,生怕跑了一丝热乎气。听雪,在四十多年以后,窗外一片银白,细小的雪花拍打在窗子上,像不知事的孩子,趴在窗子上往屋里好奇张望。可把窗推开,雪孩子却又一溜烟羞羞地跑了,留下一行小小的脚印。想起曾经稚嫩的一双小手,冻得青白,大萝卜似的笼在袖子里,却看着录音机在雪地里渐渐被雪埋没。录音机微弱地转动磁带,最后冻死在一场无边大雪中。雪厚葬了录音机,却有盗墓的小手从袖口里伸出来,扒开层层冰雪,将一场大雪的声音带走。四十多年后的雪在窗外下着,四十多年前的雪在他身体里下着,空灵的声音仿佛将他埋住,他喜欢这样结束。
足音在海潮的背景声中响起,两个,相对而来。脚印交汇,停住,却又相互错过。男的踏着女的来时的脚印归去,女的踏着男的来时的脚印归去,他们都在相互寻找对方的过去,而两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平静的沙滩留下了平静的足印,可又是什么让心这般不平静?需要大海如橡皮一样地,反复擦涂这些过去的痕迹。
谁说阳光没有声音?在那片森林,就在那片森林,阳光将树木喂饱,长成结实粗壮的体格。只能听见鸟叫,却看不见它们在哪儿,一忽儿你看见了,却又一闪间不见了。肥大的树叶巴掌般地护着鸟儿,生怕谁的鸟枪把它们打疼了,就像护着孩子的母亲,用身体隔开孩子他爹愤怒的拳头。风过森林,被树挤得歪歪斜斜,喝醉了酒似的,很不成样子。说着听不清的酒话,呜呜的,像在哭。阳光把地捂暖了,土拨鼠探出头,看看天气;兔子从窝里出来,伸伸腿;蚂蚁成队地搬粮食,这么好的阳光,干活也有力气。绿叶子吸足了光,得意地晃着脑袋,不时欺负一下喝高了的风,风一个踉跄,把叶子也带一个跟头,却摔坏了腰,跌在地上在起不来了。
谁在世界上不是走一遭,到了到了,得回去。那些无忧无虑的鸽子,将哨子在空中吹响。它们在空中舞着,一团团舞着的白手帕。手帕腾起,总知道自己要落下来,落在沉重的土地上。大地向自己压过来,尘土飞扬,洁白的羽毛沾满泥污,而鸽子很欣慰,它的羽毛像手指一样张开,它的手中,自由的灵魂腾空而起,化成天边恒亮的星,飞,永不停歇。
录音机的播放键突然弹起,磁带转尽,静止在录音机里,很多年。尘土将一个人的过去封印起来,是否在等待着有缘人,魔指一点,那些陈旧的过往,便重新鲜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