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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牵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织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缠我。”
春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织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失了个纺织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常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泪。
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宁我看你朝暮纺织,到是一节好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织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口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忽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看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札,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1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乓想做官1过了几日,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于时,还有一两任官做。
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里教书。正是: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广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匝,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恩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1”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困如此,在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春儿。
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1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缕蚁尚且贪住,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下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1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可成了啼哭起来。春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在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书,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一封赏钱,也还不毅,那个看在眼里。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日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妻福萌,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间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挚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惜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古日,口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
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他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呕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棵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一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匝,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
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大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可成点着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
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日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入有诗赞云: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