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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愿,这在中段及内巷是极少有的事,贫瘠的坏竹区也会长出白胖胖的好笋?议论之余,也给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带来希望。
“你们要以阿熙和阿娟为榜样呀!”大人对小孩说。
市场的“金童玉女”之说更甚嚣尘上,明年庙成迎天帝,非请两位来抬轿了。
放榜后两人尚未见面,涵娟就随家人回台中报喜。
那时代电话并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个是不用的,有坏消息大都发电报,好消息则亲自回乡报告。
伍长吉的父母兄长分别死于日据时代的轰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两个姐姐嫁不远,常常关照着。他很年轻时就独自到北部打拼,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能在台北市场有个生意摊位,又带个状元女儿回来,好不风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对亲戚们审视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来愈像她妈妈,完全没有我们伍家的影。”姑姑们老爱说。
“阿吉,阿娟那么会读书,确定是你的种吗?”叔伯们则调侃说。
涵娟都装作听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儿,会是谁的?真无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终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车部份是她唯一喜欢的。
隆隆隆响,窗外景色带过了人生繁复之美,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不必回到单调挣扎的日子。她想着有一天会走得更远,去一个满足心灵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应该自由飘流,而非局限和禁锢。
兴匆匆回来,她最想见的是承熙。在还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场得到传闻,说承熙打算放弃升学,已经随父亲到工地去赚钱了。
再一次吗?夏蝉的嘶嘶声瞬时旋成一个揪心焦恐的涡流,她抓着曼玲,顶着毒热太阳,气急败坏到内巷叶家,要承熙说个明白。
“叶承熙孝顺,一定又是为了爸妈弟妹想牺牲自己”涵娟反覆说。
“我们要不要再找朱老师帮忙呢?”曼玲问。
“也不能老依赖别人呀!最重要是叶承熙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为什么就轻易妥协?”涵娟口气不平说。
自从六年级那次探病后,涵娟不曾再到叶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内巷仿佛又比以前复杂,更多人蜂巢似地盖房子,警察不时来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间。
两个女生共试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广场就困住,也认出了水井小庙,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沟和老榕树。
“会不会水沟填起来,树也砍掉了?”她们自言自语着。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从这八卦阵的某处走出来,别让她们再焦虑无用地打转。但绕过千巷百弄,就是没有他。
涵娟个性固执,也不管曼玲会累,数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满头大汗找出路。
“应该叫他画张地图的。”她感到昏热,濡湿的发站在额际。
像作梦一般,她们听到狗吠声,迷迷糊糊的,竟是长卷毛的来福。它比从前更大了,还是见人就兴奋冲过来的脾气,找承熙的心太热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窜跳着。
苞着狗的是几个光上身赤脚丫的小孩,一脸好奇着盯着她们。内巷门牌凌乱,没有电铃,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叶承熙!”她们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开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觉门窗后有许多窥视的眼睛,仍然不顾羞怯地重复着:“叶承熙,你在哪里?”
炎炎的日头,相似的矮屋,少女无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脑中永远的折痕,缠绊一生的回忆,天地不应的绵绵哀伤。
“叶承熙,你在哪里?”涵娟太阳穴刺痛,曼玲已坐在墙角休息,万物皆枯萎。
仿佛经年,玉雪从某扇门后走出来,驱赶小孩和狗,不太高兴说:“你们把所有睡午觉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问:“小阿姨,叶承熙呢?”
“住堡地去了。”玉雪说。
“他会回来读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问。
“阿娟,阿熙可没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说:“我姐姐心脏不好,姐夫又好赌,下面一张张吃饭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钱念书?”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说。
“谁不知道呢?但读书也要有读书命呀。”玉雪顿一下又说:“阿熙嘴巴虽然不讲,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为他好”涵娟急说。
“但他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全家人想,对不对?哎,我晓得阿熙很喜欢你,他当工人,你不会因此嫌弃他吧?”玉雪试探问。
怎么回答呢?涵娟满心充塞着苦涩和失望,沉压压的坠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砖墙,前程被埋没,豪情被磨损,轩昂器宇不再,慢慢变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过她十五岁所能掌控的未来,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测,努力有用吗?她渴望的双手又能抓住什么呢?
那个炽闷蝉困的夏日午后,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到家之前,头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沟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路灯顶着锈驳的小铁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圆,蚊蚋飞舞,没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灯外的世界则是阴暗,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速度快得以为是错觉;错觉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丽。
生命,到底是真实多?还是错觉多?以为我们的力量真能改变一切吗?
涵娟又见到承熙了,他正独自在球场投篮,踱跃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长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树丛中,身后的铁丝网爬满牵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着,像作着好梦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开的明天。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皮肤变黝黑,肩膀仿佛宽了两倍。有没有长个子?不清楚,因为他一向那么高。那浑身日晒的气息,依然不减他天生的俊朗。
一种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寻不着他而产生的,像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蚀着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将他带来,悲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乐。
走进球场,承熙见了她马上笑开脸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如往日之热切,还递过一份礼物说:“这是你等了许久的‘飘’,全新的,不是别人读过的二手货,翻译还不错,我可是跑好几家书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会,看也不看那本书,说:“我才不要‘飘’!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还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他收起笑容说。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她再开口时才发现声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断呼吸:“你忘了我们织梦的月河吗?你明明答应我要念高中大学的!”
“你看起来很生气,是不是急着想画我猪鼻子呀?”他试图缓和气氛说。
“我该画吗?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愿的!”涵娟更无法抑制情绪说:“我甚至连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过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联络的。”她的愤怒如夜里的一团火,准备再多的解释也着慌,他说:“我爸关节炎发作,怕丢掉工作,只好带我去帮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来,不是有意让你找不到”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样当一辈子的水泥工?”她打断他问。
“怎么可能?三年前我由铁工厂回来,现在就不会当水泥工,否则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无奈和恳求:“我计画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机关,由基层做起,先有个固定收入再说。”
“不够!不够!你不该那么没志气的!你的成就不只于此,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许你放弃升学!”想他昂昂然一个人,向来出类拔萃的,却要去倒水打杂任人吆喝,她更无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谅解:“我知道你看重我,总以我是五班的班长来激励我。但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弟妹多,父亲又不负责任,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再念书。”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为我弟妹少,父亲负责任,就比较容易吗?”涵娟说:“整个暑假我亲戚继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为荣,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师专,说免钱又有公费领。但我不妥协就不妥协,甚至报到那天早上还在吵,如果我有一点迟疑就完了,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实在不想再揭家里疮疤。我爸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找上门,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坚持念书,不但我爸不依,连债主也不会同意。”
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悲愤又加沮丧说:“难道你就这样牺牲?这个家原是你爸的责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标走,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远都那么笃定。我小学怕功课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读书;不再去铁工厂,也是因为你念了市女中。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着她,眼神忧伤。
“你行的,就差一点点,梦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话急着说:“记得吗?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强者,绝不能让贫穷击败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里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诚恳地说:“涵娟,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的。虽然我不再进学校,但会以我的方式闯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谅我吗?”
“那又不一样了,所有彩虹月河梦都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再早熟聪慧,也对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现实及生命之恶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长中的另一道伤口。
承熙凝视着她。经过一个暑假,她头发长到领际,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发出她才有的特殊气质。然而她眸子如此迷蒙飘渺,他心一紧,生出不祥之感,她会不会从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纯生日事件,涵娟坚决要换座位,还得范老师发脾气才压下来。他永远记得她倔强的模样,心慌意乱说:“你不会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伤心,就像我们看的‘乱世佳人’,一切辛苦终究白费的那种感觉。我们曾那么努力,一起苦读,抄试题抄到手破皮长茧,饿肚子买参考书,彼此打气,你怎能轻易放弃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诉。
承熙脸色微白,黯然说:“你又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自重者人恒重之,你轻视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气闷说。
“一个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吗?即使发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顶端,都没用吗?”他声音中有明显的痛苦。
“没有用了。”她冲出口,那话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弃他而去,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顾家,又错在哪里呢?
他不甘心,真不甘心呀!
癘窸父的,担心两个少年人情况的玉雪悄悄走近,恰好听见后面几段对话,虽然弄不清什么“佳人彩虹”的,但知道涵娟嫌弃承熙了,内心很是不平。
她看着承熙长大,这孩子秉性忠厚,身受庞大压力不叫声苦;他优秀有能力,只因家贫不允许升学,哪能诬赖他不上进呢?
现在玉雪满脑子的浪漫思想,自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风靡全台后,她看了六遍,手帕哭湿十二条,还日夜抱着收音机听十八相送和楼台会,等那句魂飞魄散的“梁兄哥”喔,那些相亲男生有谁肯为她买台电唱机,让她时时都有梁祝黄梅调听,她小姐就嫁啦!
人家祝英台温柔似水爱情坚贞,梁山伯死了,还会哭坟殉情,双双化为蝴蝶,痴心感动天地,怎么现实中涵娟这女主角全变了样?
还出口嫌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冷心冷肠,将来还得了?玉雪大步跨来就说:“阿娟你也太狠了吧?承熙一个不念高中低你一阶就不理人,女孩子做人可不能这么势力,看高不看低的”
“阿姨,你根本不懂我们的事,别乱说!”承熙忙打断她话。
“我哪里不懂?随便也大你们八岁,是长辈耶!”玉雪被抢白,更要说:“我只不过评个公道心而已。阿娟,阿熙对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过去一年有好吃好玩和好看的电影,他哪一点亏待过你?结果你好命当高中生,他歹命是初中生,就要抛弃他?我一直以为你乖巧懂事,没想到却是嫌贫爱富的,早知如此”
“阿姨!你不要再说了”承熙急得跳脚。
“憨人,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嘛,凭我们阿熙一表人才,不怕没有女孩子喜欢!”
玉雪又转向涵娟说:“你好坏也叫我一声阿姨,我好心劝你一句,女孩子若是太虚荣计较,小心将来嫁个马文才!”
涵娟长那么大还没有这样被骂过,尤其是最敏感的少女时期,听了又羞又气又急,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像盲者瞎摸地离开这不堪之地,积着深深的委屈及盈眶的泪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她?还要加诸这些可怕的罪名?
“涵娟”承熙追到铁丝网处,抓住她的手臂“别在意我小阿姨,你晓得她就是心直口快,不是有心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涵娟用力甩开他,穿过那暗雾中如迷障的椰子树林。
到了大马路,可听见塯公圳泠泠宛转,在夜里低吟着。承熙再一次追上她,恳求地说:“我很抱歉,不要不理我”
涵娟的手几乎打到他的脸,喘不过气地说:“我不想再见你了,你毁了所有的梦想,枉费了全部的心血!”
她的脸苍白似雪,目光同时有狂乱和冰冷,交织在一起像一道符咒,压镇得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努力想再说什么时,她跑到马路另一头,声音纠浓在两人中间的黑色里:“听到了没有?gonewiththewind一切都飘走了!”
然后,消失在那排静默的屋宇后,留下空茫。
以她倔强的个性,是说到做到的。承熙颓丧地坐下来,寂寂的夜极少人迹,幽幽的灯散着凄凉,只有路旁的石子含着白日的温热,才感觉到一丝丝生气。
这分离不等于他亲手造成的吗?他怎能指望不服输的涵娟,体谅他与命运妥协的决定?又怎能要求骄傲的她,接受他那没有梦想的平凡未来?
他将脸埋在手里,想着她的话,不禁哭了出来。
玉雪拿着“飘”找到他,最初听那呜咽声,以为是塯公圳;等辨清方向,才发现这比她高的男孩正坐在马路旁掉泪,他可是从婴儿时期起就没这样哭过呀!
玉雪也跟着心酸,搂他的肩说:“哭什么?你眼泪那么不值钱呀?你还少年,天底下女孩多的是,你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一个真心喜欢你,绝不会嫌你穷或没学历的女孩。涵娟不是贤淑太太那型的,一点都配不上你,走掉才是你的福气。”
承熙不应,好一会才说:“阿姨,你还是不懂,全世界的女孩再多,也没有一个像涵娟,她太特殊了”
“特殊?哼!是喔,无情又无义!”玉雪不以为然说。
承熙不再言语,接过厚厚一册的“飘”叹口气往塯公圳的方向走去,荒雾迷蒙,长长的夜似无止境。
“喂,你不回家,又要去哪里?”玉雪追上他问。
他停在圳边,纠起的眉眼凝望那泛着诡谲波光的流水,缓缓说:“阿姨,我想回学校念书,你可以帮我吗?”
老天无眼!他们整个夏天还折磨不够吗?好不容易讲妥都做了决定,结果才见涵娟一面,一切全部推翻又要从头开始吗?
玉雪不忍心再和他吵,只抬头望天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上帝或佛祖,谁此刻能先开尊口回她的话,她必虔诚信仰,从此再无二心。
嗯,那些相亲的男生,若哪位能解决承熙的问题,她小姐也考虑嫁啦!
岁末天寒,简陋的违建屋挡不住冷风,屋顶墙壁的裂酚诩呼呼作响。涵娟忽觉脑袋一紧,连忙披上棉被,怕头痛又发作,耽误了去育幼院的事。
头痛是今年夏天才有的毛病,清楚记得是到内巷叶家那一次犯下的,每回都得吃葯粉,再翻胃绞肠地吐完,方能熬过去。
“爱读书懒做事就会这样啦!”金枝不耐烦照顾,她自己就有不孕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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