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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后的站着,一脸豪放不羁的笑。
“怎么又是你?!”小朱怒喝一声,我反被她吓了一跳。
她双目圆瞪,像是发现一只蟑螂从冰箱缝隙钻出的神情。
“我又有几幅作品,拿来给你们瞧瞧。”
“邱太太说过,我们画廊只收固定作者的画。”
“难怪作品水准千年不变。”他抬起手边的画,虽然是在求人,却不亢不卑,一双浓眉微微蹙着,眼睛直视着小朱,没有惧怕,也没有卑微,他坦率的眼神让我移不开眼睛。
从眼睛往下浏览;他有一张漂亮的唇形,湿润的唇有种诱惑的妩媚。
他的发型长而凌乱,几乎到达肩膀的头发像是被风卷起的海浪,呈向上的弧度。
看得出他已尽量打扮端庄,但依然穷酸得让我皱起眉头。刷白的、失去晴朗蓝色的牛仔裤,看得出它的历史;我也没放过那深蓝衬衫上的污渍,明显应该立刻回收,捐给穷人或作抹布运用。
“喂!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廉耻心啊?拒绝一遍又来一遍,先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的画上不上得了台面再说!”
小朱愈骂愈过火,我按住她的手。
“够了,小朱,你骂得这么大声,还有什么客人敢上门。”
“大小姐,你不知道,这人死皮赖脸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赖在这儿不走不说,还批评这批评那,所有画廊中的作品都被他贬成垃圾。喝!如果真有点本事,还可以说他是恃才而骄,偏偏他的作品”小朱一张利嘴连说带比,说到最后,用斜眼瞄他,嘿嘿笑了两声。“他的作品还不如他的人漂亮呢!要卖画还不如去卖身快一些。”
“小朱,做人厚道一点。”我拍拍她的肩。小朱是个美女,大波浪的卷发,配上鲜明的化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无懈可击,但她的个性太过强烈、爱恨分明,遇到自己看不惯的事情非力战到底。
我走到那男子面前,温言道:“对不起,看来我们不能用你的作品,请你去别家画廊吧。”
“算了!谁稀罕这家小画廊。”他扛起几幅画,转身推开玻璃门。
“不稀罕就少来几趟。”小朱在身后冷笑。
“喂,你——”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脚步,却被他回头瞪了一眼。
“还有事吗?大小姐。”
呵!又多了一个人喊我大小姐。
他的眼神清亮锐利,却没有不满或怨恨,反而带点戏谑似的笑意。
“我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他问。
面对他不移半分的眼神,我真佩服小来可以机关枪似的一路骂下去,而我,却像患失忆症似,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什么唤住他。
“我——”哑口无言了半分钟,他真好耐心,等着我开口。“你留个资料下来,说不定我可以向表姐也就是你知道的邱太太提提看。”
“她是你表姐?”他的眼眸还是动都没动一下,反倒是眉头拧了起来。
“是啊,你留个资料吧,我请她跟你联络,大热天的,你这样搬来搬去也麻烦。”
我说的是实话,春末夏初,气温已经明显上升,那人的脸上有汗滴。
“纸笔拿来!”
我回头看小朱一眼,她极端不愿意的对我摇头,我一瞪“快去拿来!”
她也只得回到柜台抓出便条纸跟笔,走过来交给我。
“大小姐,你小心一点,别因为一时好心被这骗子唬住了。”
小朱的眼睛低垂,不想得罪我,却又不放心的瞄我一眼。
我接过她递来的纸笔,转交给那男人。
“来,你写下来吧。”
他没多说什么,潦草的写下他的姓名、地址、电话,塞到我手上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连多看我一眼也没有。
我惆怅地目送他的背影。好特别的一个男人,虽然身处穷困当中也没有折损他任何一丝傲气。
不带任何思绪的表情,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探索他的内心。
他的背影困难地逆着风前进,像是就要展翅而去。
* * *
“来来来,晓月,你终于到了!”
爸爸张着双臂迎接我,我过去抱了他一下。
“爸,路上塞车,所以来晚了。”
我给父亲一个甜甜的笑容,嘴里无意识地说着善意的谎言。
方才跟美容师琢磨了一下时间表,看看下次课程要做什么,两人闲扯一顿,所以才迟了。
说真的,我也想给这个工程师一个下马威。
三顾茅庐、程门立雪,自古有身份的人多半喜欢以避不见面来为难人;人家在外头站着,自己则内室元龙高卧。
我仿效一番,教他知难而退,别想着娶个有钱老婆少奋斗二十年。
我坐下来,发现那人正好坐在我对面,他有礼貌的对我一笑。
那人身穿深色西装,颜色恰到好处。年轻人应当穿深色西装,显得成熟稳重;脸上戴着细边金色框眼镜,有读书人斯文的气质。
长相不是太显眼,但很是干净。
“晓月,这位是容楷元,刚从洛杉矶分公司调回台北。”
“你好。”我点点头。
“章小姐,久仰大名。”没想到男人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柔软却又清亮,我终于多看了他一眼。
“嗯。”“晓月,楷元是洛杉矶研发部部长。”
“嗯。”看出我的致命伤了吧?我一点都不擅长跟陌生人往来,不知怎么回话时,一概以“嗯”来应付。
“我在麻省念高分子化学,拿到博士学位才就业。”容楷元自我介绍起来。这倒方便,我根本不知道从何问起。
“失敬失敬,原来是高材生。”
“不敢当,不知道大小姐念的学校是”
“马里兰大学,靠近纽约。”
很显然,这位容楷元先生也不擅交际,所以两个人对话了半天皆在打高空。
我偷眼看父亲,他倒很沉得住气,一直微笑着听我们说话。
按捺不住的是母亲,她心急地插嘴:“容先生家里有哪些人?”
“父、母,还有一个妹妹。”
母亲的脸暗了一下。我想她是这么想:公婆倒还可,就是怕小姑难缠。
容楷元又补充:“不过妹妹几个月前已经嫁到澳洲,所以我连忙申请回来,以便照顾老人家。算算我出去念书已经有五、六年不在父母身边,真是不孝。”
母亲的脸色又一瞬间亮起来。
绊脚石已清除,前途大好,加他十分。
真有趣,我完全能猜出母亲的心思。
“真难得,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没几个孝顺,一出了去就不知道回来,丢着父母在老家不闻不问。”
母亲满意的点头称赞,我却不依的环住她手臂,头靠在她肩上。
“妈咪,我可是一毕业就收拾包包回来了。”
“你啊!你是娇生惯养吃不了苦,能回来还不快马加鞭、收拾行囊回来当千金小姐。你们啊,都给你爸爸宠坏了。”
母亲抬起头来跟父亲相视一笑。
啊!走过如此漫长的人生,他们依然相爱,每次看见他们,我就坚信人间拥有至死不渝的爱。
“不宠女儿宠谁?”
“宠老婆啊!”“老婆才是宠过头了,再宠下去只怕买苏格兰古堡也满足不了老婆胃口,你还要什么?地中海的小岛?”
瞧!都快六十岁的人,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些话来。
我掩着唇笑,一抬眼,才发现那个男人也露出欣羡的表情。
他叫什么来着?一转眼我已经忘了。
那又如何?这人在我的人生当中足可以排进无聊那一类。
出身小康家庭,一帆风顺地念完大学、当兵、出去,拿到学位后正巧在当地找到肥缺。他的人生不用十分钟就可以说完。
他的人生没有意外,所有事件都经过他的设计与安排,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即使偶尔有挫折,也绝对不会让他一败涂地。
多闷!这样的人生我已经走过一遍,如果跟他在—起,我可以预测接下来的四十年会怎么度过。
住华屋、着锦衣,每年出去度假两到三次,其中不包括因为购物而到邻近国家的必要行程;可能生两、三个小孩,一个个养成千金小姐或少爷。
我无聊的打个呵欠。多恐怖!我已经看透了我的一生。
“晓月,跟人家聊聊天啊。”
“聊什么?”我赖皮的继续赖在母亲肩膀上。
“聊聊你们的人生、未来之类的。”
“那有什么好聊的?我的人生没有意外,就算明天在床上暴毙,我也可以预料我的葬礼是什么模样。”我笑起来,想起刚刚在我脑中闪过的未来,克制不住地抖动肩膀。
“你这孩子,真疯了,在楷元面前也这么放肆。”妈妈嘴巴上骂我,却没有将我推开的意思,她向对面的容楷元笑:“楷元,晓月就是这副爱撒娇的个性,又有点任性,你叫她向东走她就绝对往西,以后你可要多包容她。”
“伯母,这当然。”容楷元微笑,他正看着我,脸上有坦然的笑容。
才见第一眼就迫不及待地做出承诺,我格外对他反感起来。除非他对我一见钟情,否则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希冀平步青云的男人,我就算多一条胳膊,他也会包容;谁叫我家有钱。
我瞪他一眼,他也瞧见了,却不以为意地继续对我笑。
天啊!爸妈到底从哪边找来这男人?轻佻随便,眼神盯着人不肯放开。
我比较起今天早上那个坚定傲然的眼光,心中一阵黯然。我的生活太过平淡无奇,所以那危险的光芒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飞蛾扑火说不定就是如此;生活太过惨澹,所以宁可死在那一堆火光当中,至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