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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麟麾下的大军,七月底抵达南京,速战速决,将郑成功的军队驱离长江后,九月便班师回朝,只留达素在福建,与闽浙外海的叛军做招降谈判。这次郑氏的攻打,能在东南半壁造成轰动,南京也差点失掉,主因在于军守匮乏及民心不定。而能收复之因,全靠两江总督及提督的援兵之计。他们说,家眷全在北京,依大清律法,守城过三十日遗失败者,有罪也不波及妻儿,所以,他们便与郑氏军队约好三十日之后再投降。就是这三十日,广东、湖南的大军先来到,再等北京统筹的岱麟一入长江,便在南京外围前后夹击。
郑成功因丧失最好先机,又轻敌,最后不得不放弃江南,回到原来的根据地。郑氏的失败,是反清复明志士的一大挫折,对清朝而言,他们的统治又更进一步稳固,从此江南禁止集会结社,士人的思想被严厉地控制着,使造反的可能性达到最低。
郑成功的军队缟素痛哭自不必说,在北京的胜利庆功宴则不分昼夜的举行,加官进爵封赏,由内阁到吏部、兵部—一发出。
而代皇帝出征的岱麟,则更是有赏不完的宅第、马场及金银珠宝,靖王府川流不息的祝贺人潮,将附近几个胡同挤得水泄不通,若干年后,人们都还津津乐道。
这些火树银花的辉煌,这些宝马雕车的热闹,岱麟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他耳旁还存有炮声隆隆、马蹄践踏的情景。一次的征战荣耀,是多少血流成河的生命换来的,实在不值得人们在堆起的尸身上欢腾又歌舞。好不容易,庆祝逐渐到尾声,在秋凉季节,只剩几个较远到的亲戚还逗留着,旬月下来,岱麟已经养成每日必醉的习惯,只要有人干杯,他必奉陪。
“好啦!你不可以再喝了。”这一天,太福晋终于看不过去的说话了。
“这是代表我和允纶兄弟友好,怎么能不喝呢!”岱麟笑着说,他除了睑稍红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不是嘛!我和大哥是血浓于水,胳臂往里弯,哪会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呢?嘻!”允纶则是小眼变大眼,人都东倒西歪了。
“对,我疼允纶,正准备把西郊的别墅给他立户哩!”岱麟说。
“没错,尤其是你娶了蒙古格格后,我更要搬出去了!来,为蒙古格格干一杯。”允纶又起身倒酒。
“蒙古格格?我不是已经娶过了吗?”岱麟皱眉说。
“那是王容,我现在说的是另一个”允纶喝了一大口酒,话没接下去。
“不!我娶过一个蒙古格格就够了,不要另一个。”岱麟站起来,允纶恰好递过一杯酒,他手一甩说:“不要,我只取一瓢饮,一瓢饮呀!”酒杯一飞,打到了太福晋及几个客人身上。太福晋脸色一变,生气地说;“够了,你们兄弟也闹得差不多了?慈搜剑“淹跻捅蠢詹蠓龌厝ィ前研丫铺篮韧辍!?br>
岱麟嚷着不用人服侍,一路跟蹈地往金阙轩走去。贺古扬在后面跟着,不免叨念道:“王爷,酒喝多了会伤身,你不能每天再这样喝得醉醺醺了。”
“贺舌扬,你不懂。人生恼恨多,但愿长醉不愿醒呀!’岱麟停下来说:“只有酒才会让我一觉到天明,只有酒,才不会让我觉得醒来无味呀!”
贺古标早知道王爷有失眠的问题。在南京征战时,不能喝酒误事,他常常是睁眼到天亮,所以班师回朝肘,人整整瘦了一大圈,表面上他是忧国忧民,但贺古扬很清楚,王爷其实是为了顾姨娘。
这一个分神,岱麟已踏上通往“涧石坞”的小桥。古扬连忙拦着说:“王爷,咱们金阙轩在另一个方向哪!”
岱麟猛推开他,意即谁挡我谁倒楣;古扬跌了一大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岱麟爬上那挂着几条瀑布的乱石假山。
之前,贺古扬并不明白为何岱麟要爬那么高,只是有几个清晨和黄昏,就见他待在山石项,或坐或立,危险的景象令人怵目惊心。有一天,贺古扬憋不住好奇心,自己偷爬上去,才赫然发现,在假山便可以远眺云雾里的西山,这不是又为了被幽禁在寒云寺的顾姨娘吗?既是顾姨娘,贺古扬也不多劝,只能警觉些,让岱麟来“洞石坞”来了便防他摔下来。
十月深秋,天暗得很快,入夜后亦有霜寒之气。贺古扬左右看看,说:“王爷,我们回金阙轩吧!您刚喝了酒,小心染上风寒。”
“别管我!”岱麟吼着。
贺古扬又劝了几次,直到太阳西沉,天边已呈墨紫色,根本看不到什么山影了,可岱麟还是伫立不动。
“真是的!”贺古扬忍不住又嘀咕了“既然想念她,把她接回来便是了,何苦在这里早看晚也看?”
“你说什么?”岱麟的声音由山顶传下来。
贺古扬豁出去地回话,‘卑职是说,王爷何不干脆到寒云寺去将顾姨娘接回王府呢?”
“你大胆放肆,王府里哪有什么顾姨娘?你再说一次,就小心我鞭你三十下!”岱麟想责著,人像要飞下来接他一顿。
贺古扬退后几步,又继续碎碎念“顾姨娘说的果真不错。”山顶上的岱麟顿了一会儿,然后如贺舌扬意料中地又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只要王爷当满人的一天,就不可能有接她回来的一天。”贺古扬照着回答。
岱麟听了,突然仰天长笑,那笑声将栖在树中的鸦鸟野雁都吓得飞上天。
“贺古杨,她真是该死的冰雪聪明,对不对?她早看透本王的心思了。哈!我怎么能不当满人呢?我是满洲第一英雄,怎能败在一个小小的汉人女子手上呢?她甚至连弓箭也拿不好,一把刀也举不动,我怎么能败给她,是不是?”
“王爷,小心呀!”贺古扬紧张地在假山下张望着,开始后悔用话刺激他。
“还记得芮儿吗?我们老是要训练她,我甚至想让她考科举、中状元,位列三公九卿。哈!中状元?我真不知道是要把她留在身边当女人好,还是当男人好呢?哈!炳!”岱麟的身体摇摇欲坠,笑声变得极为凄厉。
情况不对劲了!贺古杨高喊来人,但他尚未叫开,就有侍卫举着火把围过来,因为岱麟的狂啸声已惊动了府内上下。
火把愈来愈多,岱麟人又面对着西山,山已没人黑蓝的天幕,就像他永远再也见不着的芮羽,他狠狠地喊话。
“芮羽,顾芮羽,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是顾之谅的女儿?你为什么是顾端宇的妹妹?你竟要叫我不当满人才能见你,还说什么心向着我,你该死!你天杀的该死”
随着那最后一声“死”字,他整个人往后仰,如一片叶子般掉下来,众侍卫七围八堵的,才把半醉的岱麟接个正着。
贺古扬很怕去惊动到太福晋,所以叫人快手快脚的把岱麟抬回金阙轩。
点了安魂香,也灌了醒酒汤,贺古杨趁空交代几位奴仆时,岱麟又下了床,疯狂地在房内打转。贺古扬被他搞得手足无措了,他追随岱麟那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就不曾看过岱麟如此丧失心神的模样,醉也不该醉成这副德行吧!但他哪能了解岱麟的心呢?
罢从南征归来的第一天,岱麟一进房间,就发现所有的摆设都变了。帘帐的颜色,芮羽绣的鸳鸯枕被,檀木的梳妆台,江南的山水古画全部都换成新的、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仿佛芮羽不曾存在一般,而他所失落的心也永远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是找不回呵!多少次,在无人的时候,他像疯子似的翻遍每个角落,却连一根头发。一只耳环、一方手帕都没有!任何能够忆起芮羽的物品,全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他连捕个风、捉个影,都茫然无着呀!
只有到“涧石坞”对着西山遥遥而望,但愈望愈着魔,愈着魔就愈不能让她回来,免得他又要对不起国家杜稷。可是,在国家杜稷之外,总还有些什么吧?岱麟由北边的窗,撞到南边的窗,突然,他想到芮羽的那两块断玉,正镶在挂在书房西墙上的那一对鸳鸯剑上,她一定没带走吧?
他毫无预警地又冲到书房去,吓得一群侍卫急忙追上去,只见岱麟取下那两把古剑,手举得高高的,一副要往胸膛刺去的样子,引发了乱成一团的惊呼声。但事实上岱麟只是将剑揣在怀里,口里喃喃念着“见玉如见人,见玉如见人”
就在侍卫们还目瞪口呆的时候,岱麟便倚着旁边的卧椅,歪歪斜斜地,醉入了梦乡。
这就是听到混乱,匆匆赶来的太福晋所看到的情景。
她站在书房中央,皱着眉问;“都没有改善吗?”
“回太福晋的话,愈来愈严重。”贺古扬照贯说。
太福晋瞪着岱磷手中的汉玉,心想,都四个月了,岱磷却益发别扭,妻子不娶,倒酗起酒来,长此下去,绝非靖亲王这一脉之福,而这问题的关键,仍是出在西山的寒云寺。看样子,顾芮羽是不能留在京城了,为了岱麟、为了靖王府,事情必须尽快做个最彻底的了断。
日恒长,夜无尽,芮羽在寒云寺里是从来不记时间的,她只画梅花,一天一瓣,五天一朵,
未红细细涂,目前她已经有二十五朵了。偶尔她会望着仅有的一方蓝天,云浓多是春夏,云淡还是秋冬,她将依着四季,为岱麟祈福,愿他一生荣华、一生幸福。
不记年、不记岁,一切都容易多了。她抚摩着自己垂下的青丝,想到主持师太曾说,王爷不许她出家!之前不能遁入空门求佛法,后不能回到尘世做凡人,她是真真正正地身心都被幽禁了。
幽禁中,掺满了她的悲、岱麟的恨,和两人必须遥遥相对的无奈呀!由夏到秋,他应该由江南回来了吧?心里回应着她说“是”因为恍惚中,老听见他喊她的声音。
她不时低低相应,以为叫他的名,就会减轻一点她的痛苦。
芮羽坐在近山崖的厢房中,默默凝望天空。突然,有不寻常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一跳,见林子里走出两个她作梦也想不到的人。
“芮羽!”晚音和杨章弘同时叫着。
“你们怎么来了?”芮羽太意外,语调显得有些瘠痉。
“我们也没料到能够找到你。”杨章弘看着她,眼中有浓似的感情说:“我们今天是来带你离开寒云寺的。”
“离开寒云寺?我不懂。”芮羽皱着眉说。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
说是靖王府的亲戚,她说我们若愿意,她可以帮助我们带你离开京城。”晓音解释道。
杨章弘接下去说:“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诡计,但她的态度又十分诚恳,她说,你在寒云寺的一日,靖王府就不得安宁,所以,你若不走,过不了明年,必会被赐死。
“赐死?这是靖王爷的意思吗?”芮羽只关心这一点。
“不管是谁的意思,以你的身分,终究是没有活路的。”杨章弘急急地说:“芮羽,这是你逃生唯一的机会,此刻就随我们回江南去吧!
“是的,芮羽,我们知道你是为免杨家的罪,才当了靖王爷的妾,如今你沦落至此,我们怎能丢开你,独自回南方呢?”晓音说。
“芮羽,无论你曾经历了什么,在我心目中,你仍是我断玉盟约的妻子呀!”杨章弘说着,还忘形的拉起她的手。
他们左三舌,右一句的,芮羽依然处在征愣之中。
逃?逃回江南吗?但她的心在这里,又该怎么逃呢?
芮羽看着他们急切的表情,摇摇头说:“不!没有靖王爷亲口的命令,我哪儿都不能去。
“难道你要在这儿等死吗?”杨章弘无法置信地说。
“如果靖王爷要我死,我只有死。”芮羽平静的回答。
杨章弘顿时瞪大了眼叫道:“荒唐,真是太荒唐了!我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杨二哥。”芮羽轻喊他一声,我已经是靖王爷的人,生要在北京城,死也要在北京城。”
杨章弘往后退一步,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嘴张合了好几下才说:“难怪!难怪七个月前,当岱麟来向我耍断玉时,曾说,以他满洲第一勇士的英武,不必相逼,也能让你以身心相属。芮羽,告诉我,你受他迷惑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汉人及杨家媳妇的身分,不知羞耻地喜欢上他了?”
最后的“迷惑”及“喜欢”像两记迎面而来的巴掌,打得她无法抬起头。
她跪了下来,以极绝望的心情和语调说:‘杨二哥,请原谅芮羽,芮羽的心全在靖王爷身上,已不配为汉人,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晓音发出一声低泣,也蹲跪在芮羽前面,泪眼相视,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杨章弘咬着牙说;“大嫂,她既不领情,我们就走吧!”
“可是”晓音哭着说。
“大嫂,再不走,山阶下的马车就不等我们了。”杨章弘冷厉地道。
晓音又看看芮羽,希望她能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但芮羽却仍低着头,表达出一种不妥协的决绝。
不寻常的脚步声再度走远,芮羽的一线生机就被自己眼睁睁地断送了。
“假如你在这个时候追上去,穿过村子,还来得及,因为本宫命令马车再等你一会儿。”身后响了一道极悦耳的满洲女子声音。
芮羽猛然回头,厢房的另一扇门前站着一位姿容美艳的妇人,她有一张雍容典雅的脸,肩披镶貂毛的大衣,看起来便出身不凡。左右有几名从妇,包括住持师大都说:“还不快向是太后请安!”
原来这就是皇上的母亲,也就是传说中那位厉害的满洲奇女子。
芮羽很快就回复镇静,跪拜说;“犯妇顾芮羽叩见太后.太后吉祥。”
皇太后方才在帘后已经观察她许久,果真是江南来的女孩,娇滴滴又水灵灵的,能让男人恨不得将她一口吃了;而这顾芮羽又有一种温柔平和的气度,婉转的心思全在那双会迷死人的眼眸里。
皇太后轻咳一声,开口说;“顾芮羽,本宫觉得你很不聪明,你为何不跟杨家叔嫂走呢?”
芮羽这才想到刚刚的一幕是否都让皇太后看见了?她有些慌乱地说:“犯妇有罪,是靖王爷下的幽禁令,犯妇不能走。”
“是的,本宫听到你全部的理由了,前一声是靖王爷,后一声也是靖王爷,反正都是为了岱麟。”皇太后说:“如果现在本宫愿意帮你呢?帮你远离寒云寺、远离北京,得到真正的自由,你何不把握机会呢?以本宫的权位,岱麟还不敢怎么样的。”
芮羽迷糊了,她愣了一会儿才说:“回太后的话,犯妇若真走了,靖王爷会更气愤,他的恨会更深,痛苦也就永远无法解除了。”
皇太后看着她,冷哼一声说:“你以为你留下来会更好呜?你知道他现在有多惨吗?南征回来后,就无心国事,整日酗酒,喝醉了,就爬到高处,向西山大吼大叫,前几天还摔了下来,这完全不像我从小看到大的岱麟了。”
闻言,芮羽心痛至极,眼泪如珠串,哭得气都梗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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