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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菊花香隐隐传来,是秋天了吗?
我瑟缩着退至檐下,伸手去挡扑面而来的阳光。长时间呆在幽暗之处,眼睛已经不习惯光明。等熬过火灼似的疼意再睁开,竹篱处围了一圈儿雏菊,娇黄成晕随风摇曳。几只粉蝶翩跹飞来,我仰起脸望向天空,蓝森森一贫如洗,阳光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一直射进我心目疼痛的最深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庄周,你果真参悟与天地并生的大道了吗?
——庄周,你果真达到与万物为一的忘名了吗?
没有,你不过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装神的凡夫。否则你怎会作茧自缚,哀死哀生呢?
念及此,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髑髅,凝视着它两个乌黑的眼洞,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浮现。
壹
蝴蝶。梦里我变成了一只蝴蝶,扇动翅翼飞过开满油菜花的山野、水草逶迤丰美的湖泊、竹木偃仰起伏的山冈、金丝碎银闪现的海面空气里充满了白玉簪的清香,云层里释放出七彩虹的光芒,我越飞越高,越飞越喜,感觉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从来没有这样逍遥过。醒来后我把这个梦讲给妻子藻雪。藻雪正坐在绣架前绣花。她用牙咬断朱红色的丝线,边打量手里的绣活边说我前些时候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这次又变成了一只蝴蝶。她歪着头,凝睇笑问我到底是要变成鱼还是要变成蝴蝶?
我躺在榻上告诉藻雪。我确实曾经渴望变成一条鱼,但绝对不会是一条普通的鱼。那种鱼叫鲲,生活在天地交界处的溟海,体型庞大得超出世人的想象。它的寿命之长也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谁都不知道它能活多久,但是有一个传说,当鲲在海里游着游着,察觉寿命将近,便会尽全力跃然而起,化作一只大鹏,在滔天巨浪中扶摇直上,将自己完完全全托给九重云天。说完我情不自禁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灰扑扑的似要下雨。就起身赤脚走到窗前。藻雪接着问我为什么后来又不想变成鱼了。她话音未落,屋顶就传来一声轰响,暴雨倾盆而下,闪电一晃一晃的紧跟着出现。
藻雪骇得尖叫着环抱我腰,她素来是怕雷鸣闪电的。我却是出奇的痛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既然生即为任由宰割的刍狗,那么做鱼、做蝶或做人能有什么区别?
拨开藻雪的双臂,我平心静气地坐在书案前,对着油灯用刀笔在竹简上刻字:齐—物—论。
贰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惠施捧着齐物论,喃喃诵读。他读得很快,快到一目十行。我花了数年心血写成的著作,他皱着眉头半个时辰不到就读完了。
惠施说,庄周,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疯疯癫癫的能说不能行,是人而装神。
我坐在惠施的对面,淡淡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这位故交陌生。
常言人生有四喜,其中之一便是“他乡遇故知”
我与惠施称得上是故交加知己。我们都是宋国人,少年时曾一同修习玄黄法术。后来惠施离开了宋国。没想到一别多年再相逢,惠施已身为梁国的国相。而我刚刚辞去了漆园吏,在回乡途中经过梁国与他邂逅。抒完唏嘘之意,我拿出齐物论给他观阅。谁知如今的惠施不再是当年的惠施。我们之间出现了“道”的隔阂,还包括“义”的隔膜。
我喉头干涩着问惠施,我哪里疯癫了?
惠施手指着竹简上的一行字道,看你做的这个梦——明明是你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偏要说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你庄周。蝴蝶怎么可能做梦呢?
我反驳,虽然蝴蝶原本是蝴蝶,庄周原本是庄周,但是我能够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蝴蝶为什么不能在梦中变成庄周呢?
惠施嘴角翘起嘲讽,庄周你忘了蝴蝶只是禽兽类的小物,他们怎能和人相提并论。何况蝴蝶就算认识你庄周,梦醒后蝴蝶不还是蝴蝶,庄周不还是庄周吗?
我回予嘲讽,比他还能嘲讽。我说休要笑蝴蝶是禽兽类的小物。有些时候,人还不如禽兽。禽兽只用禽兽之心度同类,人却用禽兽不如之心度同类。其中差别怎能是一言两语解释清的呢?
惠施脸色酱紫,拂袖而去。
我缓缓喝着杯子里的酒,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国相府。
惠施与我的故交之谊算是完了。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就猜疑我此来是有意向梁王自荐,竟暗派刺客谋刺我。但是惠施不知道,他当年认为清苦的修行偏偏被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间断地修练着。所以当我施展玄黄法术后,刺客身不由己地将利刃反刺到了自己的胸口。我又挥动拂尘令他的血肉消失,只剩一具白花花的骸骨。
伸手拧下骸骨的头颅,我呵笑问它,世上有一类人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但是别人专门对他们进行伤害,结果害死了自己,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不是庄周。庄周能说也能行,是人也是神。
叁
什么是神?
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人就是神。
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也经历和忍受了艰难的考验。
我和藻雪成婚数年,很少同床共枕。这是道家修行的戒律——酒肉穿肠毒药,女色割肉钢刀,劝君莫恋为高。
好在藻雪善治烹庖,精通刺绣。寻常的瓜果菜蔬,略费心思,即是不次鸡鸭鱼肉的美味。一些花花绿绿的丝线,一经针纫,就成百鸟朝凤,鸳鸯戏水,鱼戏莲叶类的花纹。有她伴在身边,就是葛衣粗饭的田园生涯,也剩过蝇营狗苟的漆园官涯百倍。
希望,我能和藻雪一直六根清静,心如止水,风调雨顺,白头偕老地过下去。
回到家,却发现藻雪不在。只见榻上摊了一堆绣活。我微笑着抚摩它们,忽然翻出一条绣着双鱼摆莲花的罗帕,边角有一行黑绒小字——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心头大震,双脚站不住就跌坐在了榻上。
想不到仅仅离家三年,藻雪就耐不住寂寞胆敢起意跟我相忘于江湖!
我突然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耻辱感觉,真想对着她脸狠狠唾几口口水。恰好藻雪挎着菜蓝回来,我急忙镇定,镇定后给她编了一个故事。
我说藻雪,为夫在回家途中见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她跪在一处新坟旁,一边用扇子煽坟一边啼哭。我问她原因。她说她与丈夫成婚三年后,丈夫就患病去世。丈夫生前与她也是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丈夫死前舍不得她,就留下遗言说如果她要改嫁,只要用扇子把坟头土煽干便可嫁人,因此她天天用力煽坟。可惜坟土总是不干,她为此伤心落泪。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紧对藻雪的表情。
藻雪皱着眉头问道,坟土怎么能够用扇子煽干呢?这一定是她丈夫不想让她嫁人才想出的计谋。
我悲从中来,反而大笑。
藻雪诧异地问我笑什么。
我别有意味地说,也许人生是人死的继续,人死是人生的开端。没有经历过死,谁能断言死不是好事呢?
藻雪听不懂,我也不再解释。
在这一刻,我已经洞悉人间的情谊欢爱,无疆无界,无边无涯,纯粹虚空。
肆
虚空虚空,心里虚舟一样的空。
既然看透了世相的虚空,为什么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我会无法入眠,经常两眼空洞盯着房梁到天明呢?枕畔的藻雪睡得倒香,她每一声匀净的呼吸在我听来都惊心动魄。我厌恶地转身背对她,恨意从胸口向四肢百骸潮水般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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