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风景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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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居住的这座小村庄有许多山水明秀的去处，只要雇一辆三轮车子，就可以去散散心的，可人离得近了，反倒懒的去，那些景致于我这个本地的主人，竟是陌生的厉害。梅峰岩的大水库，我曾看那酽酽的碧波，红色的院墙和袅娜的弱柳，缘水库边散步，捡一颗小石往湖心一打，微波粼粼，也去水库边小亭里暂歇半晌。在西天老佛上，爬上悬有铁链的峭壁，于黄昏的峰顶极目四顾苍茫的小村庄，楼宇林立，颇多自豪之叹，秋水如眸人如鸥的仙湖，萨母仙千年遗恨的断桥，都是些叫人回味的好地方。

    整日闷居斗室里，就越发想念户外苍翠的原野，我面对着惨白的墙壁独坐着看书写字，窗外却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念唱。明澈的阳光浮动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无数房舍整齐地蜷卧在绀蓝的天宇下，全露着闪亮的屋顶子，而远处的积峰山则白雪皑皑，一片森冷的气息。翻开日历看，正是阳气复苏的的惊蛰时节，于是，丢了恼人的书本，穿着轻便的衣服往户外去。

    既是漫无目的的出游，便不能叫车，且走且停，一切任性而为，随缘而止，才是一种极好的心态。穿过闹市，拍了拍身上的风尘，回首还望，那万千的喧嚣的车辆人影已在我的身后了，遥听见市声的群动远了，远了便淡了，暂时忘却市井的营营，换一身飒然的轻放。只可惜我不是清旷的陶公，无酒，无菊，无清风明月，无宽袍大袖的飘然，唯一座高耸入天的南山，抹着深浅不匀的雪影。

    山脚有荒村古屋，土坯泥墙有些古暮的颜色，村落里养着黄牛，山羊和看守门户的老狗，日头暖洋洋地照着，它们全都在门前的土台上安卧，相安无事地闭着眼打盹。隔着一条小河，我不曾进到村子里，便远远地看着，觉得很是静穆。如此醇厚的乡村意趣，对于油烟中穿梭的城里的先生太太们来说，真是一种遥远的神话了。天仙配中理想化的田园牧歌图已然被尘封在历史的夹页中，只剩下几行扭曲的线条符号来见证一种理想的存在。

    我实不愿多想的，遂蹲在青石板上洗了手，继续南行。村南有几里桃林，老树虬枝，盘根错节间很有些古拙的意趣。记得一首戏词中唱道“姓桃居住桃花村，茅檐草舍在桃林”台上那女子轻捏兰花指，一半的幽怨，一半的羞涩，台下便响起了轰雷般的掌声。然而，这里却只有悄寂，桃花不曾开，也没有女子轻妙的薄烟似的曲词。我走过桃林间的小径，几声叹息，拂了一把横空斜出的细枝，没有落红满袖，一只鸟却唧唧地惊叫着，斜斜飞入了群山后面。

    又进四五里，陡然抬头，见一面平直的山壁上写着“小五台山”于是沿着磴道拾阶而上，来到山门前，两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热情的招呼，要我买她们些香表，到庙里的正殿后，好给神祗烧香叩头。坐在刷漆的木凳上歇了片刻，喝了几口温水，便携香表上山。

    空山四寂，没有人语的回响，只有我脚步橐橐的回音。凉风从北而来，漫山枯黄的叶子哗哗地响着，乌鸦飞过山顶，哇哇地叫了几声，又一头窜入对面峰顶的陵园。那些亮白的石质墓碑，整齐地依山排列，全在太阳下熠耀着柔和的光泽。这里，没有贩夫走卒与官宦老爷的区别，唯余一堆黄土，几根干枯的白骨。清明时节，山顶香烟袅袅，几许拜谒，岂可凭吊起那鲜活的生命？供品放在精致的瓷盘里摆着，黄昏的暮色一拢，鸟雀就从郁郁的松柏间飞出，吃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一块点心，两世叹息！

    在空山里踩着去冬的枯叶走，真怕仄曲的小径上突地钻出个丝瓜般干枯的鬼魂来，拉着我讲另个世界的恩怨。幸喜遇见了几个下山的善男信女，大料都是去求子的，说说笑笑地往山下滚石头。峰回路转，片刻便不见了他们的踪影，而我已到了庙宇的外门，简素的装饰，一副绝好的楹联“古刹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沿着石径再进，一路逢着了七八个庙堂，虔诚地上香，化了纸表再拜，二郎真君，送子娘娘，玉皇王母，都坐在神龛上受人香火。到了正殿，又拜，作揖，摇签问卦。

    膝下是软软的垫子，四壁是飞天的仙娥，金刚力士，老道人静默地站在一旁，温和地笑，问，施主要不要去敲钟？答曰，要。于是相随上了钟楼，举起古槐木槌一撞，悠扬的声音层层荡开，在空山里回响。

    举目北望，那座小小的古城已隐然于朦胧的尘雾间了，不见了市政大楼，游乐城，也不见了牵狗遛鸟的小巷胡同。一片阳光掩住了一片苍生。摇头叹息，回问道，您隐居这里多久了？曰，二十七载。

    山高则气凉，阴风依山而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遂下了钟楼，别过道人，独自去大殿后的高台上静坐半晌。日光下澈，晴空一片绀碧，南方高大的山影横亘在半天，似要倾压下来，山顶白雪闪着寒光，仿佛伸手便可触摸到。山野凝寂，唯我独坐高台与它相对，而尘世则远了，淡了。

    此时，无风无雨，无嗔，无怒，无喜，无泪，无琴酒，无棋画，只有广阔的天穹，嵯峨的山脊，庙宇，我。我正坐着，背靠一间古旧的庙堂，打着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