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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村。
此刻深寒回春,冰霜刚刚解冻,还没有芦花。但芦花村十里芦梗,远远看去,也别有一番清寒萧瑟的滋味。
号称“芦花村”其实也莫约那么十来户人家,疏疏落落,更是一点不喧哗热闹。
几只乌鸦绕着村飞,都是一幅衰败冷清的景像。
宛容玉帛在村外站定,无射会住在这种地方?他清晰地记得她一身红衣,珠钗轻颤的模样,那一身娇媚风流,是酥却了扬州繁极了江南,她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走进村里,一路也没撞见几个人,四下一片寂静,此刻是春忙,农家的人都人田插秧去了,只有那么几只鸡,几条狗在那里对着来客叽叽咕咕。
他在那十几间木屋之间转了两转,不知要去哪里找人,略一静下来,却听到笑声。
远远的笑声,孩子的笑声。
“哈哈,南兰弹得不好听,姐姐弹的好听,姐姐弹琴!弹琴!”
“姐姐唱歌!”
是一群孩子的哄笑。
笑得很阳光,很开心,很灿烂。宛容玉帛怔怔听了许久,他已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笑声?还未容他想清楚,他已循笑声追随了去。
果然有人拨弄了三两下琴和弦而歌。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歌声未毕人已先笑了,笑声清脆,像跌落了三两朵小黄花。
宛容玉帛想也未想,大白天施展轻功,三个起落已到了最边远的那间木屋,那是无射的声音!无射的笑!
自窗户望进去,那屋里是一整个孩子窝,最大的孩子有十二三岁,最小的只有那么三两岁。屋里没有椅子,地上洗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孩子都坐在地上,有的趴在地上,一团团的纳衣被四下乱丢,但挤在许多柔软的棉被当中,那必也是很暖的。
孩子堆中挤着一个花衣女子。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有个三岁大的孩子正非常有兴致地弄她的头发,把它打成许多结,她也不生气,怀里抱着一把七弦断了两弦的古琴,尤自弹弹唱唱的很高兴,笑咪咪地对着孩子们。
她那衣服本来是红的,但由于不知是破了还是剪了,补了许多补丁,那补丁又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布片,整个花花绿绿,若不是她一张脸蛋清清楚楚,几乎便是个傻大姐!
那又是无射?
宛容玉帛目不转睛地看她,几乎便怔怔痴在了外面,她到底有几张脸?几副模样?为什么每次见到她,又都是不同的?
“不行啦,豆豆不要乱跑,阿妈回来找不到你哦!过来,姐姐讲故事给你听,你看哦,这里有豆豆家的黄毛咦?黄毛呢?黄毛跑到哪里去了?”无射把一个孩子抱到怀里,拍了两下,突然东张西望,紧张得不得了。
“黄毛!黄毛!”屋里的孩子哄的一下像揭翻了热锅,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黄毛。”
有个四岁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抽屉,奶声奶气又小心翼翼地唤“黄毛”
宛容玉帛开始觉得好笑,随即竟微微红了眼眶。这是一种“真”啊!人世的天真,人性的纯洁,如何不让人震动呢?很可笑么?很可笑,但你做得出来么?不能啊!
“姐姐,黄毛在这里。”另一个孩子拉开纳衣被的一角,露出里面睡得饱饱的一只小黄狗,那小狈睡眼矇眬,显然完全不知道外面为了它已经一片混乱。
“呵呵。”无射一手拎着它项后的皮肉,那小狈张口要咬,却转来转去的始终咬不到人,发出低低的嗥叫。
黄毛的小主人一本正经地教训它:“黄毛,姐姐说,‘罚加无罪者怨,喜怒不当者灭’你不可以发火哦,姐姐捉你,不是要害你喔。”他侃侃而谈,真有三分小书生的味道。
宛容玉帛惊讶,那是诸葛亮心书里的“将志”一篇。无射在这里究竟教了这群孩子什么?她似乎并不止是个看孩子的老妈子,还更像个教书的夫子,授琴的琴师。
无射啊,她仍是那个多变而生动的女子,她永远做她想做的,而你就永远猜不透她。
是因为命运的流离使她知道了什么是她想要的不是他宛容玉帛,而是这样的生活,这一群孩子?
他这样想着,又萌生了退意,她并不需要他也能过得很好不是么?那么他如何忍心去打碎她的平静?退了一步,脑中突然想起秦筝刻薄的言词“你太懦弱!”他心中一凛,猛然抬头,去正视她的眼。
无射笑着放开那只小狈,侧过头来,突然正正撞进了宛容玉帛的视线,一下子呆住了!
她显然完全没有准备好感情,一下显得很狼狈,很仓皇,像刚刚被她放下的那只小狈一样,想马上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三年不见,却不知道,相见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
“你还是喜欢白衣。”无射道。
宛容玉帛无语,三年不见,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良久才道“你呢?”
无射嫣然一笑,迎风一梳她的长发,那长发便一顺而下,光滑柔亮,她仍是十足十带了她的女人味儿“我过得很好,你也看见了,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很喜欢我。”
“我”宛容玉帛不知应如何接下去“我忘不了你。”他低声这样说,三年的痛苦,三年的悔恨,如今,只化作一句“忘不了你。”
无射很娇盈地转了个身,很奇怪地看着他“忘不了我?为什么忘不了我?”
“我我不知道。”宛容玉帛只能这样回答,在她面前,他似乎永远不是强者。
“我骗了你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你会恨我,没想到你竟会找来。”无射轻叹一声,那叹声仍是又娇又柔的,慵懒而妩媚。
“我当然恨过你。”宛容玉帛慢慢地道“我恨你竟会这么傻替我去死!你若真的死了,我恨你一辈子!但是你却未死啊!我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无射微微震动了一下“那你是哭了?还是笑了?”
宛容玉帛摇头,以他深沉而忧郁的眸看她“我想,我是爱你的。”
无射在那一刹那竟露出一脸奇异的表情,她眨眼睛问:“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宛容玉帛摇头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他用力咬着他的唇,几乎把它咬出血来“他们说,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我爱了却不敢对你好。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坚强,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要的是你!而你要的,却不是我!”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你要自由,要尊重,要笑而我却不能给你。”
无射顺着头发的手指僵了一下“玉帛。”她难得以这样正经的口气说话“你不是个懦弱的男人,你只是太善良太容易受伤太容易感动,做起事来,为人考虑得太多,反而往往迷失了自己在做什么,要的是什么。但是你做错了事,是会负责的,这便证明;你并不懦弱,只是迷茫”她席地而坐,拾起一块石子,往前抛“我承认我爱你,至少曾经爱过,也许我是喜欢你的善良你的敏感,但是,你爱的,却不是我这样的女人。”
宛容玉帛随着她坐下“我爱你。”他说得低却很坚定。
“那么你告诉我,什么叫做你爱我?”无射掠了一下头发,那姿态很娇俏。
“自孤雁山庄被烧之后,我日日夜夜从未忘记过你。”宛容玉帛也抛了一个石子,低声道。
“那叫做感恩,叫做愧疚,不叫做ài。”无射喟叹“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知道么?我要自由,要尊重,我也很实际,我不是你书里念的娇弱多情的小姐,也不是看到落叶掉眼泪的哀伤女子,我还要钱,要人爱。你喜欢多情多才的温柔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终不是!我不是!你明不明白?”她叹气。
“我不要多情多才的温柔女子,我要你。”宛容玉帛低声反驳。
无射叹气“你明知你给不起,便不要说要我。只是这一项我要人爱,你便给不起!我们在一起,始终都是我爱你,而不是你爱我,你一直都只是在等着我爱而已。你说爱我,而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
“因为我们之间,我始终是弱势的一个么?”宛容玉帛问,眼神很是奇异。
无射摇头,抚额轻叹了一声,那姿式仍是很美“这回要学你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太善变,太会要求,而你太守成太容易受伤,所以,即使相爱,也不能相守,不如分开,省得彼此伤心。”
宛容玉帛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道:“三年,你像懂了很多事,明了很多理。”
“我是市侩的女人,你从前认识的,也是我,是假的我。”无射叹了一声“从前的事,还是没有想起来?”
“没有。”宛容玉帛漫不经心地答,突然道:“无射,若有一天我给得起,我还是要你要你一个人!”
无射震动了一下。
宛容玉帛低目看脚下的土,自嘲:“三年,不是我看不起你,却是你看不起我了。”
“我无意伤你。”无射叹息,那叹息像悠悠的河水,流向了远方。
“不,你说的是实话。”宛容玉帛展颜一笑,他已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眉眼弯弯,极是温柔可亲的“我何其有幸遇见了你。无射,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刻下一刻,这一世下一世,我要的是你只有你才这样的知我的心,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别人不会这样在乎我,你是爱我的,明不明白?”
他便是这样的笑,才迷了她的心去,无射脸上微微一红,不知该说什么。
宛容玉帛执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你说我给不起你的,我会努力的。你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只是等着你爱,那么从现在开始,我爱你,你等着我爱好不好?”
他又望着她笑,眉眼弯弯,像孩子一样!无射瞠目结舌,看着他漂亮的笑眸,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她本要说,当年他之所以重伤垂危,完全是她谋害了他!他忘却了,她不能忘!但被他一笑,她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一片空白!
****
“姐姐,姐姐。”远远就听见一群孩子如临大敌地齐声嚷嚷。
钟无射正用抹布擦洗着那间小木屋的青石地板。这地板又是椅子又是床,天天孩子在上面滚,她每天都要花半个时辰把它洗干净。听孩子们这样大老远地叫,骇了她一跳,以为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在村子里,爬起来急急往外看。
她看见芦花,然后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
这样的季节,怎么会有芦花?
但孩子们人人手中一枝芦花穗,正兴高彩烈地向她奔来。
“哈哈,姐姐,有芦花哦,芦花哦!”无射拿着抹布扶着墙站起来,看他们拿着那芦花打来打去,追来追去,芦花穗的碎丝满天的飞,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喜欢芦花,否则不会在这里一住三年,她也喜欢孩子,否则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在一群孩子身上。当然她也爱享受,爱玩,也爱漂亮,但每每坐在这里看一整个村,心里就分外有一分干净的感觉,而喜欢留在这里。因为她自认从不干净,也从不是个好人,留在这里,与其说是逃避璇玑教的追杀,不如说是为了洗净自己,追忆曾有的那一点真,一点纯。
这一分平静如今已被宛容玉帛打破了,她其实并不生气,也并没有懊悔,她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她终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仍是要飘走的,总是这样,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却总是不知道她想找到什么。
她终是要离开了。
她要自由,不要爱人羁绊,所以,他追到了这里,她走。
他跟着她,只会毁了他,不会有结果的,她深深知道。
“姐姐,给你芦花。”豆豆拉着他的黄毛,非常友好地递给她一枝芦花。
钟无射浅笑,拍拍豆豆的头“哪里来的芦花?”
“不知道,那个笑得好漂亮的大哥哥给的。”豆豆补了一句“他真的笑得好漂亮好漂亮哦,比姐姐笑得好看。”
钟无射本能地伸手摸摸脸,自从遇到宛容玉帛,她的美貌似乎总是遭到质疑“真的?”
“真的,姐姐笑起来总是不开心。”豆豆漫不经心地回答,只关注他的狗。
钟无射怀疑地看着他,她不开心?她哪里不开心了?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豆豆被他的狗拉走了,没有理她。
转着手指间的芦花,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它转。不开心么?没有啊,但要说开心,也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她的心是空的,寻寻觅觅,是为了能抓住一点什么,可以填那个空。她抓住饼宛容玉帛,但总是不信会与他有幸福,所以她选择离开。也许是因为她的不信、不信、不信,所以她飘扬来去,永远也抓不住什么,永远都无法停留么?
她是一只无足的鸟啊!会飞善变,却终有一天会累,会倦,到了那一天,她该怎么办?
无足鸟的悲哀啊,宛容玉帛他可能体会?他是那样稳重与柔软的人,不能了解无法休憩的心情,因为他从未飞过!
“无射!”远远有人呼唤。
无射停下不转那芦花,抬头嫣然一笑,掠了发丝“有事?”
宛容玉帛看着她手里的芦花,失笑“原来你已经有了一枝了。”他手里也有一枝芦花,毛茸茸的,像黄毛的尾巴。
“你哪里弄来这许多芦花?”无射皱眉。
宛容玉帛目中笑意盎然“昨天和你说完话,我满山野地走,想一些事情,发现山里有个小温泉,那里有芦花开了,我就折了一把回来。却不知道,原来他们都喜欢。”
无射摇了摇那芦花“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她的口气很无奈,眉目也很无聊。
宛容玉帛笑得眉眼弯弯“不,这是我喜欢,你知道我读书读得有些傻气。”他与无射并着肩走“我要先回宛容家,今天是来辞行的。”
无射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缠着她不放“回家?不错啊,出来这么久,是应该回家了。”
“嗯,我要回家,告诉他们我中意的是你,然后堂堂正正地爱你。”宛容玉帛依然那样笑“他们生气也好,高兴也好,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对你应有的尊重,若是遮遮掩掩,我对不起你。”
无射有些神智恍惚,她要离开了,而他不知道,这一次他真的在努力,可却又快要抓不住她了。
“无射,”宛容玉帛突然握住她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地道“我昨天想了很多,我们之间”
“我不要听!”无射想也未想,脱口就道。
宛容玉帛错愕了一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诚恳地说下去:“不是自由与尊重,也不是你想要的我给不起,我们之间,”他苦笑“相互伤害又相互纠缠,所有一切一切的问题,其实只是一句话相爱却不能相互信任,相互怀疑对方的真心,怀疑对方所能付出的,所以才会痛苦。”他握住无射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如果我要你,就一定要相信你,无射,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请你不要逃好不好?请你也尝试相信我,信任不一定带来伤害,不要再保护你自己,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不会带给你伤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自卫的。”
无射尝试着要后退,但被他牢牢抓在手中,躲不过那眼睛!
她竟然被看穿了?竟然这样轻易被他看穿了?怎么可能?她是玲珑剔透千变万化的钟无射啊!她聪明她世故,但竟然竟然被这一个书呆子这样看穿了?
她有自卫的冲动,如果眼神能杀人,宛容玉帛已千创百孔!
但眼神不能!她恶狠狠瞪着那一双笑起来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能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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