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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猪岛小说网 www.zhuzhudao.org,最快更新伤城记(心慌的周末)最新章节!

起来,我们到浅水湾喝茶。”

    之之迟疑。

    “我们是老夫老妻,不要紧的。”

    最近他与女友说上一两句便生龈龉,气氛甚差,之之不想夹在当中。

    但吴彤已经探出头来“之之一起来吧。”

    他们都喜欢之之。

    之之便跟着上车。

    浅水湾是永恒的浅水溶,之之记得三两岁时便由父母带着来海浴,晒得似小龙虾似回家,躺床上,独自感觉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荡漾。

    她爱浅水湾。

    尽管面貌大不一样,高楼林立,水质污染,她还是一门心思爱着它,大学时跑遍全世界,仍然认为最美妙的沙滩在浅水湾。

    吴彤感慨地说:“看我们的城市多美。”

    季力泼冷水:“黄昏夕阳有什么好看。”

    “这块是福地,不会有事的。”

    之之连忙插口:“听听收音机。”

    吴彤开了汽车无线电,一首歌悠扬地唱出来:“历史的烟尘掩不住世纪的风雨,思绪里沉淀的旧事依然清晰,先辈们死加深着生的含义,每一寸国土都埋藏一个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声关掉。

    吴彤质问:“你发谁的脾气?”

    “这个城市已经疯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飞机到美国去,别乱发牢騒。”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对牢女友便吼:“我确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给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来“我们是来喝咖啡的。”

    吴彤把车子驶到湾位停下来。

    她掩住胜“我受够了,你下车吧,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

    之之急出汁来“抛在这里,怎么走得回去。”

    吴彤推开车门“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会说那么多话,她做鲁仲达,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车门,命令吴彤:“快开车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两个长辈在晚辈前做了一次小辈,乖乖如孩子似噤声,他们总算顺利抵达旅游胜地。

    之之独自在沙滩漫步,累了躲在影树底下。

    有一对少男少女肆无忌惮地搂抱接吻,因为金棕色的身体实在年轻好看,观众并不觉得猥琐。

    吴彤过来,坐在之之身边,指一指风景说:“打不打仗,陆不陆沉,与他们无关。”

    之之笑:“是要有这样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吓死了自己,有什么益处。”语带双关。

    吴彤沉默一会儿“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说连忙安慰:“不会的,吵吵闹闹,等闲事。”

    “这次是真的,”吴彤黯然“我俩要分头去找护照。”

    之之忍不住轻声斥责。“发什么神经。”

    “你不明白我俩的中年心态,之之,我们曾经历劫太多的动荡,实在没有余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温言劝道:“看定一点,慢慢来,吉人自有天相。”

    吴彤自嘲:“我们的智慧还不及你。”

    之之还以为吴彤称赞她,谁知她跟着说下去:“你那小朋友却是澳洲人。”

    之之不悦:“他并没打算与我共享什么。”

    “可是,之之,你自有办法。”吴彤语气酸溜溜。

    之之即时站起来拍拍臂围上的细沙,她不想多说,她结交张学人时根本不关心他是何方神圣,吴彤误会了,陈之不是一个工心计的女子。

    舅舅与女友从前太乐观,现在又太悲观,其实香港仍然是香港,历史地理环境前途同五年前联合声明公布时一模一样,难明他们二人心态。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之之说。

    那一天,之之比什么时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着,看见哥哥门缝有灯,之之推门进去。

    陈知吓一跳,连忙转过头,双手接过一本杂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灯下之之发觉哥哥胡子没剃,头发不理,双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轻轻走过去“哥哥,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经过去了。”

    “错,”陈知严肃地更正“这事刚刚开始才真。”

    “不要叫我们担心。”她拉着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陈知指指床头,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远一点。”

    之之发急“这活谁不会说:为着将来,今日的牺牲不算什么,今日的哀伤日,即是将来的庆祝日,但是哥哥,我们活在今天,还有,我们不是牺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没有切肤之痛,我爱你哥哥,请你保重。”

    陈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长叹一声。

    陈知匆匆收拾东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颗心又吊起来“这么夜了你到哪里去?”

    陈知拧一拧妹妹的面颊,笑起来“我已经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着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别胡闹。”

    之之忽然紧抱住扮哥,头放在他胸膛上。

    陈知轻轻拍妹妹背脊“银行门前挂的还是米字旗呢,会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呜咽着不肯放人。

    终于陈知轻轻推开妹妹,速速下楼赶出门去。

    之之无奈地回转自己房间,看到走廊上有一点香烟火星,这是舅舅季力,他也没睡。

    他冷冷地问:“你父母可晓得陈知此刻地下党员的身分?”

    “舅舅你说什么。”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党员是什么,统统吃枪毙,运动辄祝延三代。”

    之之退后一步“舅舅,你整个人变了,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问你母亲,四十年前我们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躯,哭瞎你外婆的一双眼睛,她的牺牲又换来什么,你们到今天还不明白:没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双耳,抢入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陈开友头一个起床,问妻子:“儿子与女儿倒底有没有回来睡觉?”

    他的贤妻答:“这么大了,锁不住的。”

    陈开友惆怅“我最怀念之之幼时,有什么要求,双臂抱住我大腿,仰着头左右左右地转,小辫子似摇蹦似晃,唉,要什么都得给她,心都软了,季庄,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季庄一味笑:“叫她快点结婚,养个外孙,你就可以再来一次。”

    陈开友说:“早点嫁张学人也算了,人品学识尚算不错。”

    “之之还想看看。”

    “看什么,还有时间吗。”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

    “我已经决定办退休移民,据说头尾需要四年时间。”

    “投资快一点,两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资?”

    “不如问问老母亲还收着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们。”

    “那么,只好等英国人来计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莲他们才会有资格,助理署长级以下恐怕免谈。”

    “不会这样刻薄吧,你倒底为民服务三十载呢。”

    “你是我老婆,当然帮我访人眼中,我们这干有资格拿房屋津贴的中上级公务员,简直浪费纳税人宝贵金钱。”

    “不致于这样吧。”季庄开了水龙头洗脸。

    “世人永远各执一辞,谁有飞机大炮坦克车,就谁胜利。”

    说着说着,陈开友悲观起来,仰起头,叹息一声。

    之之也起来了。

    她跃下床,走到哥哥房间,推开门,看见陈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颗心。

    书桌上摊着一本鲁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读物,之之过去细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之之恻然。

    她默默念诵三五遍才放下书本,替哥哥关好窗户,开启空气调节,轻轻离去。

    一到楼下,电话铃已经响起来。

    对方是一洋女,娇滴滴问;“李察季在吗,苏珊纽顿找他。”

    之之殷电话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边滴咕“舅爷应酬真忙。”

    之之与母亲相视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与旧短裤拖鞋,头发蓬松,胡乱用橡筋弹着,反之,老祖母却穿套熨得笔挺的黑香云纱短衫裤,虽在家里,也穿着白线袜黑布鞋,头发稀疏,但仍盘着发髻,额角铮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没说镇。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兰花,用针线把它们穿成一串,用别针别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得天独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闲时耍股票赚零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绝不损手,不然就同三两知己盖天盖地,无所不谈,退休廿多年,一点不寂寞。

    案亲就不如他了,很会急躁心焦。

    没到一会儿,之之看见舅舅打扮整齐下楼来。

    走过之之身边,又转回头,柔声说:“没有生舅舅气吧。”

    之之笑“说什么,不知道,回来带盒巧克力给我。”

    季力被这个懂事的外甥感动。“一定。”

    他一阵风似去了。

    电话铃再响,也还是找季力。

    吴彤在那边酸溜溜的问:“他同谁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电话。”

    吴彤没再说什么,嗒一声收线。

    陈之之,让这件事作为你的教训,男人不打电话来,女人千万不要打过去。

    即使女性已经贵为宰相,此理永恒不变。

    祖父摇着扇子回来了。

    手执一卷书,正在吟哦。

    之之奇问:“爷爷看什么?”

    饼去打开看封面,只见上面写着推背图三字。

    她虽读英文出身,约略也知道是本什么书,便笑说:“爷爷迷信。”

    老祖父说:“这本书畅销得很,许多地方买不到,还是托老朋友在相识书店觅来。”

    “看看。”之之探头过去。

    只见书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识曰: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呵,”之之随口说:“这我明白。这是描述孩子战争,届时天空上飞的是隐形战斗机,潜在水底是核能潜艇,战争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场电子游戏,按钮攻击即可。”

    祖父怔怔看着之之。

    之之问:“我解得对不对?”

    祖父的兴致来了,坐下招手“之之,来来来,再来解。”

    之之笑“这推背图不会比时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难懂嘛。”

    正欲作进一步研究,有电话找之之,她过去一听,是张学人,便把所有预言放下,细细同男友倾诉起来。

    陈开友走过女儿身边,见之之浑然不觉,只挂住情话绵绵,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说:“不知多久没跟我详谈,问她一两句,非常不耐烦,但是你看,同那种陌生人一说便一个钟头。”

    季庄看他一眼,不出声。

    “我要到木球场去参观草地滚球赛。”

    “大热天省省吧。”

    “广荣见也许在,我顺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庄一直无法了解丈夫这种心态,但人总有缺点,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谁也没资格要求难做一个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将将就就,日子容易过。

    之之放下电话“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庄说:“一起走吧,我店里有工夫赶。”

    路上她告诉丈夫与女儿,时装店总店连八间分铺本来搞上市,自有日本银行鼎力支持,帐目已由公司秘书做得七七八八,忽尔来一个晴天霹雳,什么事都搁下县慢,日本人现在要再三思量。

    还有人鼓励市民去银行挤提,自己先搞垮自己,凭什么去支持别人?”

    之之笑“幸亏现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个多月前,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汉奸。”

    她母亲苦笑“我知道。”

    建议罢市那一日,陈知力陈大义,力劝母亲罢工。

    他说的好像是在这种大日子,母亲还净挂住周旋在绫罗绸缎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门渺小的无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业罢了,停工一世对社会也没有损失。

    季庄当日生气,斥责儿子:“就是妈妈这分卑下的工作需补家用使你丰衣足食。”

    陈知这才噤声。

    这些日子,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活得好,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

    之之记得那回母亲与哥哥对话的情形,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恼怒过,可见长幼有别,对话谈何容易。

    那日父亲在一旁也气道:“陈知,你再说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撵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实,争取民主,并非易事。

    自回忆回到现实,她咳嗽一声,说道:“妈妈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庄笑说:“过了十八岁,儿女说有事,其实主意早定,只不过礼貌上知会父母一声,大人若识趣,没声价叫好,关系尚可维持,若不识趣,子女马上失踪,之之,我说得对不对?”

    之之赔笑。

    “对了,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没什么。”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亲把报纸递给之之“读给我听。”指一指某篇报告。

    之之用平板声调不徐不疾读出:“在这非常时期。香港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需要做些什么,而明白到香港不应做些什么显得更迫切,凡是破坏繁荣稳定的事别再做了,令中英对抗的事,令香港内部分裂的事,纯为发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击的事应尽量减少,不切实际的要求别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现实。”

    季庄说:“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也反问道:“大勇若怯你晓不晓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叹一口气。

    本市快成为叹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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