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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变,一口咬定新地胜旧地,新人股旧人,几乎就荣升异邦外交部发言人:“外国什么都好,他不晓得多满意多适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陈开怀比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会故意住到唐人区,但是,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最怕中国人多的地方。
这次回来,也实在是因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飞机票,肆无忌惮,论尽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点困,见床头有张报纸,便取饼阅读。
陈开怀读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财经专栏,通篇都是数目字:投资者仍对恒生指数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抛售压力。今年住宅楼价最高曾见二千元一尺,现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国债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黄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骇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专家,亦是金融专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着了。
祖母对之之说:“你姑姑还像个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觉肉麻,这样老谋深算,还似小孩?可见人人戴着有色眼镜,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见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经决定远走他方?”
“十个钟头飞机还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们。”
祖母也侧然“时势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时势令到七十岁老人离乡别井,时势多么可怕。”
之之轻轻解说:“不过是悲观心理突然加强而已,其实关系一点没有改变,只要我们继续替老板赚大钱,只要我们有利利价值,饭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简单地答:“我们没有兴趣替这样的老板做下去。”
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才能听见楼下开门关门声,穿球鞋的脚步轻轻上楼来,悄悄掩进陈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来,看情形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妨碍。
之之同自己说:总得有人看看陈知在搞些什么鬼,否则的话,一旦出事,统并无人知道究竟。
楼上三间房间,舅舅不在,少了一个人,更适合开会。
之之与哥哥的房间当中隔着卫生间,她推开舅舅房门,一进室内,便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边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静寂,没有车,也没有人。
陈知的门槛也很精,他并没有开灯,即使有人在对面住宅看过来,也见不到什么。
声音很轻,但可以辨认其中有陈知,有吕良,有张翔,原班人马,另加一把陌生声音。
当下之之听得陈知说:“他并不快乐。”
之之有第六灵感,马上明白这个他是什么人。
吕:“过一阵子,习惯了西方的生活,便会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语与法语根本不敷用。”
张:“他抱怨巡回演讲示威非常劳累,同时,他不愿意谩骂叫嚣,他希望可以比较具系统地理智地进行有关工作。”
四个人沉默一会儿,像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之之心中有数,受人恩惠,替人消灾,世上一切必须付出代价,一般人家千儿八百请个家务助理,什么肮脏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牵涉到护照与居留问题,当然更加复杂。
当事人多多少少得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
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社会,何尝没有怪诞阴暗的一面?
吕:“他有被利用的感觉。”
陌生人:“假使没有庞大利用价值,他的下场不过与他同学一样。”
之之听到这里,发觉这批人的语气已经比较客观,过分的好奇与热情像是逐渐减退。
陌生人:“他有点矛盾,虽想经由大众媒介继续维持其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却又逃避媒介的追寻,高深莫测,已逐渐走向自我中心。”
陈:“好像骑虎难下。”
陌生人:“跟着的一关更难熬,资本主义社会多么喜新厌旧,一下子把人捧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腻便把人打进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热情过后的反高潮。”
众人又再次沉默。
这陌生人是谁,恁地清醒,好有头脑。
之之只是不便张望。
吕:“他这三个月的节目已排得满满。”
张:“他们要求他一出场便大声喊:我是某某某,这最使他难堪。”
陈知长叹一声“人在江湖。”
张:“他又特别怀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个总结:“流亡生涯不好过。”
吕:“陈知,他问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间胸口不禁咚一声。
陈知轻笑“他说之之是唯一抢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吗?我倒也想见见这个女孩子。”
陈知:“舍妹有点任性。”
之之喃喃道:“闲谈莫说人非。”
棒壁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忽然静下来,众人似在翻阅一些文件,声音压得更低。
之之感慨万千,与哥哥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邻房的活动.从来没有间断过,一直有同学来陪他练小提琴,做功课,筹备演讲,身为人师之后,学生也经常上门,气氛融洽,陈知性格天真率直热情,不怕吃亏,器量又大,很有一点魅力,朋友喜欢同他交往。
但这一阵子的集会性质又自不同,牵涉到这样大的题目,事前是陈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案母还蒙在鼓里,祖母常常说,要待出了事,半夜来抓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大学生干脆失踪,再也没有回家。
也有些家长只领回尸体。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壮烈牺牲的学生素半都出自极其普通的家庭,父亲或许只忙着做生意或搞小鲍馆,母亲一天到晚搓麻将讲是非,一干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会要争取到底。
大抵是学校的教育吧。
知识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叹口气站起来,不上大学,什么事都没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张茶几的一双脚,一本书摔下来,啪的一声。
夜阑人静,这一声比白天响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听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间,房门推开,有人问:“谁?”灯亮了。
之之抬起头,挤出一个笑。
陈知说:“是你,既然起来了,别站在哪儿,替我们做四杯爱尔兰咖啡上来。”
之之气恼“我不是你们的茶水档。”
“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较重要的任务给我,要不放我去睡觉。”
之之甫说完这两句话,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笑声。
她用脚踢一记墙壁“有什么好笑?”
陈知说:“我们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务。”
之之责问;“为什么等到半夜三更才集会?”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职业,人人都要吃饭。”
之之沉默。
“来,帮个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总算勉强点头“别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厨房,吁出一口气,取饼杯子,正预备大施拳脚,就在这个时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连忙转过头来,是母亲,之之马上一叠声叫苦,暗自跌脚。
季庄皱着眉头:“三更半夜,你招待什么人?”
之之张大嘴看着母亲。过一会儿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么人?”季庄步步进逼。
之之不敢出声。
“我好好的儿子养这么大,都叫这些人给带坏了,什么地方不好亲开会,竟到我家来!之之,你上去告诉他们,限他们三分钟内离开,不然的话我拨三条九,还有,以后不准再上门。”
之之很心痛,母亲一次又一次为哥哥盛怒,一定伤身,她把妈妈拉到身边“你让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陈知有智慧。”
“不行,牵连太大了。”
“不妨,我们置身安全地带。”
季庄凝视女儿“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个角落堪称安全地带,你可记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车房门口遭遇不幸?”
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凉飕飕,像是有几条蚯蚓在爬。
饼一会儿,之之说:“我上去叫他们走。”
“告诉陈知,我在厨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楼,敲敲房门,她哥哥出来问:“喂,饮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个眼色“快散会吧,妈妈要见你。”
陈知明白了,他握住拳头“一家人都不能够同心合力。”
他无限遗憾愤慨,可惜他母亲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样。
送走朋友,他与母亲一直谈到天亮,争持不下,母子两人哭起来。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来。
日历上说,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热成怎么样。
泵姑转一个身醒来,诧异地说:“之之,你倒底有没有睡过?”
之之幽幽地说:“母亲同哥哥吵架。”
陈开怀会错意“你同你妈说,切莫干涉年轻人的婚事,他要错,让他错,若不能支持他,也不要看轻他,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经兮兮的母亲因敌视媳妇连带失去儿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饼一会儿姑姑问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释,姑姑却以为她已默认。
“可是陈知一向是个乖孩子。”
之之说:“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觉得,”之之说:“爹脾气太好,简直有点瘟。”
这话里似有话,陈开怀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亲是晚可有应酬。
陈开友一怔。
一直以来,他的社交生活颇为忙碌,杂七杂八帖子一大叠:鸡尾酒会、春茗、庆功宴,甚至是鲁班诞、中西婚礼,店铺开幕,不知恁地,都会得寄到他办公室。
辟绅官绅,官还排在绅之前,可见喜庆场所少不了他们作点缀。
手中拿一杯香槟,出入高贵宴会厅,呵呵呵笑着,与主人家说几句俏皮话,打哈哈,以示官民一家亲。
全盛时代,官威赫赫,陈开友剪过采,也当过最上镜香江小姐的评判,季庄也被尊称为陈夫人,报纸上名廊牌还访问过他。
俱往矣。
最近这两个月,不知是不是流行节约,派对宴会数目大减不在话下,高级公务员受欢迎的程度亦与前不能相比,陈开友门庭冷落之至。
一连五个礼拜都没有一个应酬。
陈开友纳罕之余,也在心中钻研过是什么原因。
会不会是对老英不满,众人动辄破口大骂,不方便有大官小辟在场?若果这样,倒真是十分体贴,免众公务员尴尬。
另外一个假设是恨屋及乌,像陈开友这种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欢迎的乌鸦。
从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这个朝代快要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儿当然迟早打入冷宫。
陈开友像是已经过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个寒颤。
当下还要不动声色,笑吟吟的问女儿:“你打算请爸爸吃饭?”
之之笑答:“我已改变作风,要努力节省储钱,以后的十年都不打算请任何人大吃大喝。”
她出门上班会。
出来工作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头,买,买买买买买,疯狂收购,七十双皮鞋,五十双手袋,满橱套袋,香水排满一桌,若干钻饰金表,他女有的,陈之当然要有,他女所没有的,陈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无人请吃饭,便挂母亲的帐。
此刻她明白到这样努力促进社会繁华的陈之一旦穷下来,社会可不会回馈于她,社会只会冷冷地看她沦落,看她饿饭。
人要为自己打算。
户口里的两万块,本来打算置一件晚装,此刻已放进定期存款。
从前之之看见老妇与少妇连千儿八百部做定期,害潇洒的她在银行大堂人龙中排个没完没了,心中就鄙夷增厌。
此刻陈之也加入她们的队伍,原来贤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数数橱内衣服总值,已经穿一层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
穿得起,尽管穿,可惜陈之越级挑战,陈之穿得中襟见肘,陈之穿得寅吃卯粮,这样子辛苦,她现在发觉,是多么的愚蠢。
一整个上午,她都忙着责己严,相信她,滋味并不好受,难怪那么多人从来不肯检讨自身的过失,只想马大帽子扣向别人,比较下来,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过来造访,英俊的季力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样貌还是数一数二,惹得女士们朝他行注目礼。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欢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说,他那张脸简直等于一张大国护照,通行无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渐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实际、聪明、厉害,崇尚权势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寝、大腹,均可以受欢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统世界向钱看,有没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细节,都不重要。
时髦漂亮的都会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头等飞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园洋房之间往来穿梭,一招手司机驾驶的大房车马上停在眼前,以及没有限额的零用。
面孔了对方是白板都不打紧。
季力已经吃亏了。
现代女性心肠钢硬,实事求是,一束鲜花,一首新诗,一个下雨天,风露中立了中宵,都会被识笑为神经病,谁还在乎那个,季力那一套日渐落伍,随时有被淘汰的危机,斯人有点憔悴。
往日一曲已经可以动心声,现在已没有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对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她。
之之打开,是一张汇丰银行发出的本票,也许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银码“居然有这么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赔笑“是,舅舅,我该驾。”
“我卖掉汽车才筹到这笔款子,听说你等钱用,义不容辞,喂,要钱干吗,私奔?”
之之把本票谨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钱钱钱的挂嘴边,多庸俗,我们不讲钱,我们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谁还会妄想在现代女性身上拣便宜。
季力早把那风流债主般姿态收敛起来。
“你同吴彤阿姨倒底有没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问:“我这才知道,吴彤这人,十分天真。”
之之点点头“你说得对,她崇尚浪漫,喜欢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样,舅舅,你俩永远不能真正实际起来。”
季力终于承认“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离去,马上有女同事过来打听他是谁。
之之坦白地说:“你们会喜欢他吗?中年男子,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亦毫无节蓄。”
女同事齐齐问:“有没有护照?”
“一无所有。”之之摇头。
众女一哄而散。
当初吴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缘分,倘若余情未了,必定还能走在一起,不劳操心。
陈之过去找李张玉珍,熟不拘礼,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贴,很清晰地感觉到胎儿蠕动。
之之吁出一口气,感觉甚佳,子宫岁月是人类最玄妙阶段,难怪智慧的中国人把这九个月也算到年岁里去,叫做虚龄,似有意识,又似乎不是,浮游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几乎想说:让我们都回去吧。
李张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妇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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