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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打搅她,在树荫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转过侧,改变过仰睡的姿势,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在宿舍里,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渐渐觉得凉,有人替她盖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妈妈。”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伸手去拂,柔软而芬芳,睁开眼睛,原来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长凳上,转头一看,刘大畏坐在一旁,捧着本岑仁芝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天没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经挂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盖着的是刘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觉,所有愁苦马上袭上心头。

    刘大畏放下书“醒了?叫妈妈呢,真娇纵,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复记忆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说起身世来,萼生怔怔地聆听“是的,无论那人是谁,庸君或庸人,始终要在母腹怀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阶级,自幼生活清贫,照片中那与我合照的少女,曾经一度,真确是我深爱的人。”

    萼生问“发生什么事?”

    “她在两年前嫁予另外一个人。”

    萼生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双双出国去了。”

    刘大畏苦笑“这倒没有,不过生活很舒适,已经有一个孩子。”

    他还留着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夹子里,时时看得到。

    刘大畏只软弱了一点点时间,随即说:“快回酒店换件衣服,你还要去参加宴会。”

    “我才不去。”萼生别转面孔,平生至讨厌这种场合。

    “小姐,”刘大畏警告说“人家找你的时候,你不应,你找人家的时候,又叫人家怎么应你?”

    萼生一惊,心灰气馁,原来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话千真万确,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答应过他们七点钟送你到宴会。”

    萼生千不情万不愿那样坐起来。

    她并没有带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条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场时装店尚未打烊,跑进去胡乱挑一件穿上,说也奇怪,人要衣妆,陈萼生整个人似振作起来。

    本来打扮讲究全套,发型、化妆、鞋袜、手袋、首饰,此刻萼生哪里有心思,瞎七搭八凑合了就随刘大畏出门去。

    中途她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敌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实“我们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试图做一个友善的敌人。”

    萼生幸亏听懂了。

    宴会场内灯火辉煌,场面热闹,萼生老远看到母亲穿一套宝蓝色丝绒捆缎边晚服,笑容满面,精神奕奕,正与主人家握手,她仿佛有备而来,把最好的行头都带在身边。象是完全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这种大场面正等着她。

    萼生弄胡涂了,难到母亲有先见之明?

    包使萼生惊讶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与有荣焉地站在母亲身边,招呼嘉宾,神出鬼没,他们都应召而来。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场内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只是不见午昌表弟。

    她同刘大畏说:“我指去同阿姨谈一会儿。”

    “就快入席了。”刘大畏不忘他监视人身份。

    果然,先头见过的那名中年妇女走过来“陈小姐你可来了,酒会时记者们到处找你,快到首席来如座。”

    萼生万分不如意地随她到首席,发觉母亲身边已密密挤满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样于,舅舅舅母看见萼生也没有起身移挪让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儿子,示意他也不要放弃与正副文化部长共席的机会,一时间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张椅子来。

    萼生却如释重负,打个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样。”马上脚底抹油往后退。

    百忙间只觉母亲今晚真威风真漂亮。

    这种角色,演多了,会使人沉醉,说不定什么时候戏服就脱不下来,人就走入戏中,永远演将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讲话,姨甥两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傧,萼生贪婪地喝一口,远远看着受众人撮拥着如一颗明星般的母亲,举举杯子,整杯酒干掉。

    只听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说:“下个月起我就搬回城里来。”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说不定亲戚都会多起来。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里。”

    “是怎么一回事?”萼生又诧异又欢快。

    阿姨微笑“因你母亲闲闲一句话,她说:“我妹妹竟住乡间,说起来顶委曲的”上头把公寓收回环我。”

    萼生张大了嘴,母亲的话竟这么有力!

    “大姐始终没忘记我。”阿姨声音轻轻。

    萼生亦感到快慰,只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经适应乡间生活,不愿进城,我随得他去。”

    萼生点点头,人各有志,自由最重要。

    “他一对大手,一对大脚,走在城里,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乡间有了女朋友。”

    萼生问:“阿姨,以后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数?”

    “身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总分。”阿姨笑。

    与她们同桌客人并不知道这两位妇人是什么人,只当是名不见经传的行家,缄默一会儿,忍不住纷纷发表起意见来。

    “没想到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许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众基础你晓得吗,她写一句好过我同你写一百句,她闲闲一段宣传好过你我打锣敲鼓,这叫做各有前因莫羡人,来喝一杯。”

    萼生一点都不介意,人人有权发表意见,那才叫做好呢。

    这时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着一字排开祝酒。

    她发表了不长不短的演说,这一两天里,她所见到的建设,美仑美奂,走在时代的尖端,无与伦比,伟大透顶她所遇见的人,个个谦谦君子,好好先生,和气朴实奉承得去到顶点。

    萼生开头只觉混身爬满鸡皮疙瘩,后来转念,管它呢,只要能帮到阿姨,只要能救到关世清,还不愧是好交易。

    她内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头,才发觉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间人却不以为然“这样的话,谁不会说,我发表过不知多少次。”

    “你说有什么用?”满堂哄笑“你领着作家协会发放的津贴,说得再好也是份内事!怎么同岑仁芝比?人家说好,是我们的面子。”

    讲到这里,见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个生面人久不搭腔,不禁起了疑心,因问:“两位代表哪个单位?”

    就在这个时候,行人过来请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位无论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只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来。

    只见母亲身边已经腾出两张空椅子,不如是什么人终于被淘汰出局,萼生刚刚坐在舅母身边,舅母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摇动萼生的手表示亲热。

    大厅中起码摆着十桌酒席,萼生一时没看到刘大畏坐在什么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举杯祝贺,必有一个名堂,妙语如珠,把官同民娱乐得什么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乐乎。

    真人不露相,萼生第一次发觉母亲这样吃得开,简直象个白相人,江湖客,原来一直以来,她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叫性格单纯的父亲看见,一定吓得跳起来。

    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有人欢快,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容光焕发,陈萼生越吃越闷,珍肴百味,不知其味,难以下咽。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亲眷们拉在一块儿送客。萼生听得母亲与文化部长说“没想到国家这样重视文艺工作者。”

    萼生不敢细视母亲的面孔,只怕她感情逼真到双眼中闪着泪光。

    姜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说:“今晚这般盛况,对一个写作人来说,是至大荣誉。”

    部长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会终于散了。

    岑仁吉教授还想送大姐一程,可是专车早已驶到,载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于是退而求其次,问二姐“我送你吧。”

    谁知舅母清醒得快,马上说一句“二姐住那么远,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声,虽然另外有情人,在这种事上,他还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个岑仁屏,只笑笑说:“大姐已替我安排妥当。”

    果然,另一辆黑色豪华大房车驶过来停在她跟前。

    萼生过去话别。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说;“事情一解决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点头。

    有话也不宜多说,阿姨上车走了。

    舅母塔讪道;“萼生你还是住在原来的酒店里吧。”

    萼生的舌头忽然懒上加懒,不愿开口,幸亏这个时候,刘大畏神出鬼没地驾到,萼生便一声不响的上了车。

    她彷佛还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来“多骄傲!”

    “算了,”岑仁吉安抚妻子“大姐不是已经答应替子和想办法了吗。”

    舅母这才说“没想到岑仁芝去加国十多年,还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是不佩服

    “上头现要抬举这一类人,有什么办法。”

    萼生在吉普车中搓揉酸软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饮宴,我找不到你。”

    刘大畏说.“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在明,你在暗。”

    刘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讽刺,不以为忤。

    他说:“一整个晚上黑口黑面,像谁欠你三百两似,表现差劲。”

    “你以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惯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没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组织为何一定要争取她。”刘大畏的语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声。

    “部长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说话。”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个年纪,也有她那般能耐。”

    刘大畏笑“我看不会,许多人误会智能才干理所当然会得随年龄长进,但事实证明,粗胚终归是粗胚,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进化为细瓷。”

    这其实是刘大畏一贯的讲话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没发觉他是知识分子。

    萼生拾起头“你把车子驶到何处去?”

    刘大畏忽然说“大荒山,无稽崖。”

    萼生虽然已是惊弓之鸟,无故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怕刘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觉。

    车子往近郊驶去。

    “咦,这是南区。”

    刘大畏不作答。

    车子驶向私家路,警卫森严,刘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卫看过照会,迟疑一下,说道:“上头命令,必需检查特许通行证。”

    刘大畏这才自外衣内袋取出一张文件递上去。守卫查明,敬一个礼,放他们过去。

    车子驶到一块空地停住,却已无人前来干涉,任由他们两人下车。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没有异样。

    刘大畏上前在门前按铃。

    自有制服人员开门迎他俩进一间布置简单的会客室坐下。

    刘大畏把之前那张许可证递上,原来这里办事作风是认证不认人,管理人员不发一言,将刘陈二人带进走廊最末的一间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间控制室。

    长桌前坐着几个全神贯注的技工,一排萤幕闪闪生光。

    其中一人说:“十四号仓。”伸手按动键上纽掣。

    刘大畏加强萼生注意力,指着萤幕说“看。”

    萼生看到萤幕上出现十四号仓内部情况。

    亳无疑问,这是一间监仓。

    有一个男人躺在狭窄的床上,他在看杂志。

    举起的双手与杂志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忽然之间,萼生多日来出窍的灵魂归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终于遍传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员再按下一个纽,镜头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杂志是国家地理杂志七月号。

    而他,当然是关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关神情非常厌闷,像那种族家长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无恙。

    这一点已经足够。

    刘大畏这时拉一拉萼生。

    萼生点点头,与他退出控制室,接着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发一言,刘大畏十分满意。

    在满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语般说:“有谁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坐在十四号仓里的,将会是刘大畏,而且,我不会那么幸运,没有人会给我阅读欧美最新杂志。”

    萼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他俩上车,刘大畏把车子驶离控掣室平房。

    如果这只是控掣室,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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