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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有事情想不明白时, 傅攸宁就会躲到最高处。

    放眼帝京,出了内城禁苑,最高的一幢建筑, 便是崇元塔。

    这座塔已没落多年,塔顶高处更是少人问津。铜瓦飞檐的翘角下, 美石为心的铜风铃仍在,只是尘灰斑驳,夜风打过时, 铃音沉郁, 寂寥落寞。

    这正是她今夜最需要的清静之所。

    傅攸宁拎了一坛子酒,缓缓行至最角落,就地坐下, 屈膝将自己蜷成团。

    许多年来,她总时时提着一口气, 告诉自己要做个打不倒、输得起的好姑娘。

    可她心中时常觉着很累,始终找不着自己正确的位置。

    她从不敢叫人发现,无论她到何处,都难免会有无所适从。她一直, 不知自己该在何处才是对的。

    她无过人长材,也不够机敏聪慧。文不如人, 武不如人,连体质也不如人。

    所以, 傅家不需要她, 师门不需要她, 江湖也不需要她。

    她学什么都像是比旁人慢些,旁人一点就通的东西,她总需想很久,再反复练习,才能窥得一二。

    幼时读书,旁人过目能诵、文意皆通的,她得抄写三五遍,才能跟上众人进度;

    师门习武还算因材施教,可即便师父再三斟酌后断定她更适宜用弩机,才特意教她只练弩机,她也是在到东都分院多年后,才真真将弩机练到能使得得心应手。

    她无写史之才,又无护史之能,原以为,至少可在江湖历练后,默默无名做个替师门收集消息的普通弟子,也算不错的归宿。

    可她渐渐发现,自己竟连“鉴别消息有无史料价值”的能力,也是没有的。

    她始终是个笨且无用的姑娘。

    她仅有的,不过只是一个执念。

    她想被人记得。

    哪怕死了,死很久了,也有人记得有个叫傅攸宁的笨姑娘,曾在这世间走过一遭。

    所以她从不怕死。

    多年来她幻想过无数种壮烈的死法,每一种,都足以让人铭记。可她根本无能到连壮烈死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她帮齐广云挨揍,将有限的食物让给他,自己喝水喝到吐;替他试毒做药人,助他重返师门;她从不放弃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陪他们吃苦受累,陪他们熬过落魄与沉寂;她在绣衣卫任劳任怨,指哪打哪,从不惧危险,不怕受伤……

    多年前她曾在信中问父亲,若说太史门是看着皇权的那对眼睛,那么,谁又来看着太史门不致行差踏错呢?

    那时父亲回她,是太史门弟子各自心中的敬畏。或许各自的敬畏并不相同,但只要心怀敬畏,便会自我约束,终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带着不敢叫人知道的私心。

    她想这天地中的某一隅、某一人,无论是谁,会因她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有小小不同。

    她怕不被人需要,她怕不被人记得。

    这,便是她心中最最隐秘且深重的敬畏。一个渺小、卑微、不高尚、不磊落的执念。

    白日里在齐广云面前忍住的眼泪此刻终于汹涌而下。海棠似的脸上波光粼粼,在夏夜月色中如潮汐澎湃。

    今日齐广云对她说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她很难得即刻就听懂了。

    齐广云在告诉她,回青衣道去,为太史门启蒙出更多优秀的后生,领他们心志坚定地走上史家弟子的浩荡征程,那是最合适你的位置,你会做得很好。

    那一刻,多年的夙愿,得偿。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的告诉她,你绝不是一点用也无。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地叫她知道,我信,你会将这件事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甚至很卑劣地生出功利的欣慰。

    她深知,以齐广云的才智气魄,他定能将太史门带上新生之路。那功业,必会名垂史家汗青。而她傅攸宁,将做为齐广云倚重护持的左膀右臂,同样在史家传世著述中留下姓名。

    这样美好而光明的未来,这样一条几乎是为她铺好的通天大道呵。

    直到此刻她仍在恍惚,傅攸宁,你何德何能。

    可是,即便要背负着羞愧渡过余生,但那样的未来,她想去的。

    傅攸宁拿起酒坛子,仰脖狠狠灌了一大口,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拿朦胧的泪眼瞧瞧栏杆外夜影婆娑,想起范阳月夜的树梢上,那个静静陪在她身旁,笑颜如蜜的梁锦棠。

    那个在烛火下耳根发红,眼神闪烁着隐隐笑意的梁锦棠。

    那个夜半中宵时立在院中,接住自墙上跌落的夜归人的梁锦棠。

    那个满脸又恼又得意,替她雕了一堆小山似的水晶盅的梁锦棠。

    那个自父亲书信中活生生走出来,来到她面前,美好似梦般的梁锦棠。

    那个,她带不走的梁锦棠。

    在她想去的那个未来里,放不下这样好的一个梁锦棠。

    傅攸宁无声痛哭。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她根本没能成为自己向父亲吹嘘过的那种人,她根本没有自己假装的那样霁月清风。可她又始终心心念念的奢望着那些,自己的平庸之才根本配不上的光荣与浩荡。

    她想,自己真是个贪心的混账姑娘,什么都想要。可她明知,什么都想要的人最后常会一无所有。

    她没有勇气承担那样的一无所有。

    她清楚自己会作何取舍。可此刻就是止不住的难过。痛恨自己竟这样无能又这样软弱。

    明知自己无力做到两全其美,却又舍不下心去断舍离。真是个糟糕极了的混账姑娘。

    若她能聪明些,厉害些,内心更强悍些,或许就会有更好的法子吧?

    为何花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付出那样多的努力,却还是不够聪明,不够好呢?

    今夜的傅攸宁独自在崇元塔的最高处,借着夜色的保护,无声哭出了自记事起最痛快也最丢脸的一场。

    每一口酒入愁肠,全自眸中喷涌而出。她终能在与自己独处时,直面心中最不堪的心事了。

    她就是个功利的混账姑娘,卑鄙又虚伪。

    她让自己坦荡,温暖,勇敢,向着光,她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着什么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就是想要,有人记得她。

    她就是不想,将来死后,别人指着她的墓碑说,瞧,这就是那个无能又无用的傅攸宁。

    她就是想有人知,这世间,她来过。

    ******

    哭到脑仁发疼的傅攸宁擦净面上泪迹,缓缓收好狼狈不堪的心事,起身扒在小窗上向外瞧。

    帝京的月色不如东都温润,更不如青衣道敞亮。可即便是这不怎么美好的月色,也是望一夜,少一夜了。

    她怔怔在那里又趴了半晌,心绪渐平,才觉得困意袭来。

    赶忙拍拍脸让自己回神,又细细整了衣衫,这才拾级而下。

    刚下了崇元塔,迎面却见梁锦棠正要上去。两人都愣下未动,立在原地远远望着对方。

    片刻过后,傅攸宁又有了种转身逃窜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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