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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时,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众是如何用抛掷石块和臭鸡蛋来宣泄他们的仇恨的,不禁深深庆幸——幸亏没有逼黄乾同川岛芳子的妹妹结婚,幸亏自己见机得快,幸亏逃了。
他握着可弟的手,一同跪在黄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诚地祈祷,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样:“黄家祖宗在上,不孝子黄家风在下。列位祖宗,家风今逢不幸,逃难至此,万祈祖宗保佑,逃过此劫,家风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着可弟说:“阿弟,我当日娶你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大好,没有带你回北京来拜祖宗,今天刚好补上。你来,拜了我们黄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们黄家的人了,让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过这一劫,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呢。”
可弟并不答话,只是顺从地跪下来三叩九拜行了大礼,可是如果黄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灵,看得见的话,他们会发现她的眼睛中喷射着火一样的愤怒和仇恨。
但是黄家风看不到这些,他环视着祠堂,咧嘴笑着。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祖荫之处。他们黄家的祖宗会保佑他躲过这一劫的。他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辉煌的往事,想着他们黄家祖上的荣耀和将来加倍的发达,也许换了别人会觉得祠堂阴沉可怖,但是在他眼里,这儿却是最亲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温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对可弟说:“阿弟,今天是我们来北京第一晚,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祠堂里,跟祖宗们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潜台词却是:“你就快和祖宗们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态度是这样地柔顺,温存,让黄家风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机和计划卖弄给她听:“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带了多少钱过来?我虽然走得匆忙,可是这件事我早就做好准备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着这一天了,家里金银细软,大部分都被我换成银票贴身藏着,如今我全带了出来,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上海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那个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财产,我就全让给她,一座空房子,让她守着死去吧。实钱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为我糊涂,只会打吗啡,什么也不知道,哼,她轻瞧了我了,我信得过谁?”他“嘿嘿”地笑起来,在阴森的祠堂灵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可弟仍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帮他轻轻按摩着。那松软的油腻的肌肤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但是她忍住了,不露声色。一切就要结束了。再忍过这几天,她就要大仇得报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有仇必报。
而今,时候已经到了,她要复仇,她要替天行道,为黄帝讨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黄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看着这个整天扛着祖宗牌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样死在黄家祠堂里的!
夜彻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头微微地明灭着,像一只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与可弟的眼光对视的时候,便突然黯淡下来,接着“噗”一下灭了。
谁也不清楚赵依凡究竟是从哪一个早晨起突然失声的。
依凡生平追求,无非“自由”与“浪漫”二事。嫁给黄家麒是自由恋爱,离婚也是选择自由,一个人远赴欧洲留学更是浪漫而自由的,与摄影师相恋是为了浪漫,亲自送他上战场同样是浪漫的为自由而战——更悲壮彻底的浪漫,因为打了“为自由而战”的旗号,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摄影师和他的摄影机一起在炮火中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赵依凡的浪漫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心从此深埋在荒原砂砾之下,先于肉体而死去。皮肤不再紧绷晶莹,笑容不再明媚灿烂,连声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变得沙哑起来,后来就干脆失了声。
家秀和黄裳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她们久已习惯依凡的沉默,早就放弃同她交谈的欲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来探望她们,崔妈照往常一样扶了依凡出来,柯以才惊讶地说:“她听不见我说话呢!”
黄裳一愣,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印象中母亲一向是最喜欢穿衣打扮的,又挑剔,虽然回国的时候不多,但总会抽出时间来指点女儿行走坐立的姿势,取笑她英语发音的蹩脚,以及教训她说话不要直瞪着人看,走路时两腿不可分得太开,衣服是葱绿配桃红的好,艳不要紧,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学问可是现在这种种知识于她全派不上用场,赵依凡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蜡人,看不到半点过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迹。那远去的风采都成了旧影,记忆中一个苍凉的定格,也终将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淡去,届时,谁又会记得赵女士的万种风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着依凡的肩呆呆站着,仿佛也已经死了一半。崔妈却不放弃,仍然将一只手指在依凡面前晃来晃去,连声唤着:“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着,半晌,忽然咧开嘴枯涩地一笑,柯以顿觉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这标本一样的女人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赵依凡。从相识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因为美女从来不需要善谈,只有外拙内慧的人才要借口才伶俐弥补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睐已经是最好的措辞,服装颜色也是一种语言风格,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在在都是妙语如珠。
可是现在她失语了,不但是嘴巴不说话,连同眼睛、穿着、姿态,都一同沉默下来,罩着一层灰气,全无生趣。以前只觉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现在才知道,一个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剧中的悲剧,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尽,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撑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但是隔了几天,他又来了,说是托欧洲的朋友打听到,美国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医生,曾经治愈过不下三例依凡这样的病人,建议黄裳陪依凡去美国就医。
黄裳先是一喜,仿佛沙漠中远远地听到了驼铃,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笔费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盘算了一回,踌躇道:“如果把手头上的一点值钱东西一次出清,也未必凑不足这笔费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这种时候,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你这里出一半,我再帮你们筹一半,总要过了这个难关,再不会让你无片瓦遮头就是。只是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说时局不稳,我们共产党是一定会统一中国的,到时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区里买间屋子,不显山不露水地住下来,卖掉些家具,把工人全辞了,再找份工作,这样子,俭省点也就够过了。就是以后划成分,有了这点准备也便宜些。”
家秀黄裳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都觉有理,家秀要求说:“可是,我要找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那种房顶又低屋子又暗终年不见阳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欢敞亮宝昌路的石库门房子同老石库门不一样,质量高得多,窗子也都临街,不如就在那里找。”
然而崔妈惊惶起来:“辞工人?那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又恳求黄裳:“小姐,我是怎么也不离开你的,我看着你从刚睁眼长到这么大,你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么照顾得了二奶奶呢?还是让我去美国服侍你们吧,我情愿不要工资。”
黄裳为难:“何妈妈,这么多年来,你怎样待我,我比谁都知道。我也舍不得妈妈你,可是出国是笔大费用,你也听到了,连我们走也要柯老师资助呢,而且出去之后,什么时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这样,等我们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妈大哭起来,抱着黄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辈子,得你叫这一声‘何妈妈’,死了也瞑目了!我这些年来,也积攒下一点钱,原准备防老的,如今情愿全拿出来,托柯先生代我买一张船票,我说什么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说得如此恳切,连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泪。柯以点头叹道:“忠仆啊!”转念想到革命就是为了消除阶级,这主仆一说原当废除,便又不说话了。
家秀劝:“既这样,阿裳,就让何妈妈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个照应。”
黄裳站起,扶崔妈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双膝跪倒,磕下头去。崔妈慌得连忙扶住,大惊之下,竟拽住一句词儿来:“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黄裳郑重道:“何妈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二个母亲。我黄裳对天发誓,无论怎样艰难困苦,只要我一口气在,就一定待你如亲妈一样,为你养老送终,绝不违言!”
崔妈激动得老泪纵横,直从心底里开出花来,抱住黄裳又哭又笑地说:“我值了!裳小姐,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是明天‘崩’一声死了,也值了!”
这以后,崔妈果然一直跟随着黄裳,越洋过海,荣辱与共,活得比赵依凡还要长。她惟一的遗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个好归宿,而且,没有机会伏侍黄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宝昌路石库门建筑群找了一间窗户临街的房子,同她走动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国历史上俗称“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国民党疯狂捕杀共产党地下党员,家秀还曾掩护他逃走。后来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几次试图重续前缘。然而家秀总是迟疑,觉得自己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来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后来组织上替柯以介绍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他看着同家秀实在是没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结婚,是采取新式的文明婚礼,只到政府部门登了个记,又请几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里聚了聚,热闹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没有来,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说要看一个要紧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实哪里也没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让他有一丝酸涩的欢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会为了他的婚礼而不快。
他们后来做了一辈子的朋友,然而始终只是冰雪友谊,不涉私情。左倾、右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帮着她。她资本家小姐的历史被掩饰了,档案上,黄家秀只是一个清清白白的纱厂女工,住在石库门的简陋房子里,一个标准的城市平民。黄裳没有能看到新中国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静安宁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没有结婚。
而柯以,他对于当年那段姻缘的错失交臂到底有多么怅憾,从来不曾对人说过。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时候,曾立下遗言:希望死的时候,可以佩戴那只1935年的劳力士金表一同入葬。
没有人知道,那只表其实是黄家秀此生送他的惟一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