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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袜子的说。
剩下的两个人望着两条背影怒气冲冲卷出屋子,谁也不说话。他们屏息谛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是夜风一个劲地狂吼着,几乎淹没了那种奇怪的人声,唯有茅草屋顶簌簌颤动。“外面多冷,天又黑,傻子眼睛不好,准吃亏。”老农先说话。“傻子傻子,怎么不偷那本书,倒偷一双臭袜子?”w的样子有点恨铁不成钢。“鬼知道。傻子喜欢他的白球袜吧。”
七八分钟过后两个打架者归来,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两张年轻的疲倦的脸。都挂了彩。那家伙纤薄的嘴唇还在流血,红得使人心碎。傻子的伤在前额上,大概是被十片指甲同时抓出来的,形状像一片沼泽地。他们先后坐到自己床位上,一声不吭,傻子说那句话的时候w正在手里拼命转钢球,他突然听见傻子在哽咽,哽咽声越来越响,傻子跳起来眼泪汪汪对他们三个人吼:“都滚出去,让我一个人一间屋住一宿啊!”他们三个人没有理睬。但屋顶被傻子骂得浑身一颤。他们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草,沙沙沙沙响得他们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透过窗玻璃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结满了冰。伍家畈欲雪未雪的日子总是拖得很漫长。那些日子里老农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浑身奇痒不止。w抓起老农的手臂看见无数斑驳的鼠印,逶迤起伏。他说“都是老鼠夜里爬的。”w想起老农夜里睡觉总是把手臂伸出被子,呼唤他心爱的老鼠。w对老农说“你这皮肤病好不了,你知道吗?”老农说“我知道。抓痒挺舒服,总比得耳膜炎好。”
下头一场雪的那天黄昏,老农对着墙继续搔痒,他创作了一支奇怪的歌谣陆陆续续唱出来。w听呆了。
老鼠老鼠没心没肺爱你老鼠为何咬我痒就痒吧痒了就抓不疼不痒活着白搭
w看见老农的手臂被抓出无数道血痕后他终于卷起袖子去抓墙上的一杆旧式气枪。他看见窗外的雪积厚了。雪一下老农又将去枣树林子打猎。w跟着他出门,站在屋前无意中看见积雪上面黑黑的长出四种脚印。四个人在下雪天都出门了。四种脚印各有大小,时断时续,而且它们方向不明。如果这时回头望那片屋顶,屋顶上积了薄雪,屋顶下面是空无一人。w站在门外看着老农咯吱咯吱朝枣树林子走。枣树林子在远处闪着银白色的雪光,美丽异常。枣树林子前面就是村中的池塘。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冰上又积满了一层晶莹的雪粉。有一条懒散的人影扛着枪沿着池塘走。
后来枣树林子里只响起一声枪响,很沉闷的,w不知道老农打到了什么。他只看见枣树林在枪声中簌簌地抖落了漫天雪粉。老农拖着枪白灰灰地跑过来,手里只抓了一砣雪。“林子里没有野物吗?”
“有人在林子里。”老农奔跑的样子酷似逃亡者,风把他的头发吹成凶猛形状吹成鸟窝。w不知道老农为什么要那样跑。他看见老农把气枪扔在屋里,倚着杉木门板喘粗气。老农告诉w“那家伙和八妞儿在枣树林子里他们两个好了。弄假成真了。完蛋了。”
w在雪地上踮起脚拼命朝远处看,枣树林子那里白茫茫一片,树上的积雪仍然满天飞舞,林子里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朝他们头顶上放了个空枪。”老农揉着手中的雪团,污水汩汩从他指缝间流下来,他说“你猜这一枪吓了几个人?三个人。我看见傻子从树上跌下来,差点砸到八妞儿头上。傻子他妈的偷看人家。”可是老农干嘛要开枪呢?w想说又没说,他独自很古怪地笑了笑。他看见积雪的枣树林子里走出三个人。那家伙和八妞儿架着傻子走过来。傻子的左脚已经瘸了。傻子中了空枪。伍家畈的八妞儿是这一年突然出落得漂亮的。这一年她长了一岁,不再是十七岁了。w发现她摇摆着迅速发展的臀部在村里游来荡去,吃了许许多多的红苕干、老玉米和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吃饱了就到枣树林子去,和那家伙约会。w不无感伤地想,是他们四个人一起造就了伍家畈唯一的罗曼史。是他们四个人培养八妞儿长大了然后把她送给那家伙了。这一年w所企望的耳朵套子依然是一团泡影,有一天八妞儿在他们窗外东张西望的时候,他把八妞儿拉进屋里,他抓住女孩的紫毛衣时感觉到手上沾满了热量,那热量汹涌澎湃地扰乱他的心。“我不找你呀,我找他。”八妞儿红着脸说。“我找你,八妞儿你给我做副耳朵套子。”“你这人真好笑我不会做耳朵套子呀。”
“不会做也得做我一定要你的耳朵套子。”w说完就听见八妞儿尖声笑起来笑得扶住了腰。w开始也跟着笑,后来发现他的声音喑哑无力,耳朵随笑声阵痛,不仅耳朵,许多地方都一齐疼起来。他的嘴唇咬出了血。他捂住耳朵说八妞儿求求你给我织副耳朵套子吧。有一颗真实的泪珠快要从w耳朵里滴下来了。
八妞儿是否也听见那颗泪珠在他耳朵里滚动的声音?她犹犹豫豫扭着腰说“好吧,我学着给你织副耳朵套子吧。”其实我现在已经想好了那幅无名石版画的名字,我已经发现屋顶下的每个人之间都发生了某种暧昧的言语不清的关系。伍家畈的冬天还没有结束。
腊月里w听说那家伙和八妞儿要双双逃离伍家畈。那家伙考上了医学院,要去城里学行医生,而八妞儿就更蹊跷,她说要回城里治病,问是什么病,八妞儿支支吾吾:“妇女病,男人别瞎问。”老农在一边阴险地研究八妞儿紫毛衣覆盖的腹部,凑到w耳边说“她有啦。”说完抬眼望望天空,很苍凉地钻回屋子。如果那家伙走了,这片屋顶就回复到故事开首,只有三个人了。他们终于看见那家伙挟带八妞儿逃走了。那家伙的竹片床还留在屋顶下,一头搭在长凳上,一头沉在地上,仿佛一面斜坡。有几张纸片凌乱地沿斜坡滑行,引人注目。他们拾起来一看都目瞪口呆。那是几封信件的残迹,是真正的情书。是一个名叫虹的陌生女人写给那家伙的。但是w很快发现虹就是八妞儿,因为他熟悉八妞儿的笔迹。
三个人突然都狂笑起来,现在他们发现在伍家畈被愚弄和欺骗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w首先苍白寂寞起来。那家伙一走,屋顶下只剩他们三个人了。w在屋里四下乱转,东闻闻西嗅嗅。他突然发现门板挂钩上悬着一只耳朵套子,是用红色的毛线编的,只有一只。取下来摸着,又发现这一只还没编完,露出一张嘴没有收拢,就像八妞儿笑咪咪的样子。w把一只耳朵套子套在耳朵上,呜呜地怪叫了好一阵子。
就在这时候老农抖开棉被后发现了三只黑色的老鼠。很明显死鼠是那家伙塞进去的。老农面对三只死鼠沉默不语,只是瘦脸变得更瘦。过了很长时间,老农的喉咙里冲出反胃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老农痉挛地抱住自己整个身子冲出屋外去呕吐。呕吐的声音也使茅草屋顶发生了颤动。w戴上一只红色的耳朵套子在伍家畈过了剩余的冬天。他的另一只耳朵照样让伍家畈的寒风吹动着。他没有办法了。在剩余的冬天里,老农已经不能再爱老鼠了。他在那次呕吐之后看见老鼠就恶心就打寒颤。w于心不忍,他发动了三人捣鼠穴的战争。那时候我设计的这片屋顶即将倒塌,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操起铁铲和镐头在我的屋顶下大扫荡。鼠穴大门是被w的镐头捣开的。w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深的鼠洞,它就在屋子西南角小岛般安详地屹立。起码有五十只老鼠陪伴他们生活了四年。w看见伍家畈的鼠群仿佛黑潮向门外逃亡,发出一片呼啸,黑色皮毛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逃亡的鼠群在顷刻间远离了这片屋顶,但鼠洞里还有一只黑鼠伏在某块白花花的东西上,一动不动。那是一只怀孕的母鼠正在等待分娩。白花花的东西好像一块褥子。w好奇地用铲子往里面铲。母鼠站在w的铲子里仍然一动不动,双目射出微弱的红光。这时他们看清母鼠下面的褥子原来是一块肮脏不堪的白球袜。傻子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捉住那只白球袜拎起来喊:“在这儿,在这儿,那家伙干嘛冤枉我呐!”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石版画插页的屋顶下有几个人。一片屋顶下到底有几个人,如果是一家到底有几个人呢?昔日伍家畈的八妞儿就是我姐姐。我这么问我姐姐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两个人,一男一女。”
这天夜里又听到如期而至的敲门声,耳膜炎患者w最后一次来访。他站在我们家门口,做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动作:摘耳朵套子。“我的耳病治好了。明年冬天不用带耳朵套子了。”他微笑着对我姐姐说“明年冬天我不到你家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了w的耳朵。那只耳朵新鲜光洁,亮晶晶仿佛两片古铜饰物。w竟然长着这样一双耳朵!我想到w已经从我制造的屋顶下消失了,想到明年冬天他将不再敲响我家的门,有一种怅然袭上我的心头。我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跟他握了手。临别时我问w:“你说屋顶下应该有几个人?”w先是一愣,待他明白过来后就竖起一根手指,慢慢在我面前晃,一边晃一边坚定地说:
“一个人。一个人。”w最后一次到我家,没有再提起“那家伙”“那家伙”的故事就这样下落不明了。我知道“那家伙”不是我现在的姐夫,他是作为某种特殊的纪念品挂在我姐姐和w他们的脖子上了。我想那是一种暧昧而令人怀念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