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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赖大家的道:“我也是这么说哩。人家说满大街的人都在说府里亏空,怕晚来结账拿不到银子。”尤氏道:“满大街的谣言听得么?告诉他没这个规矩。拆棚时候自然不差他分毫!”忽然觉得耳朵空虚,贾芹来报:“家庙的僧人此刻歇息,外请的僧人说斋饭供的不好,撂下木鱼罢经了。”尤氏道:“斋饭何以不好?”银蝶报告:“这次斋饭林之孝家的派的是秦显家的,他原没经营过这个。”尤氏道:“原来给园子里作饭的柳家媳妇不是熟稔么,为何不指派给他?”派给尤氏支使的丰儿因道:“那柳家媳妇一窝前些时花银子把自己赎出去了。”尤氏就对贾芹道:“糊涂油蒙了心。既然外请的和尚不好好念经,就该即刻把你麾下的僧尼找来救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当口还讲究什么轮班歇息?你看我这一日何曾有喘气的工夫?连茶也顾不得喝。”银蝶忙捧过茶锺去,尤氏这才呷了一口。忽然诵经声大作。侧耳细听,是清虚观的道士在吟唱。那张道士见贾母灵前竟沉寂起来,忙召唤绕灵唱经累了暂歇的弟子再站起来绕棺高唱救场。尤氏听了,方松口气。
丧事安排在荣府正堂大院操办。宝玉、黛玉迁到正堂后面的房子里居住。鸳鸯等亦挪到凤姐院后的房子里暂住。那鸳鸯只在贾母灵前守着,茶饭不思,哭一阵,停一阵。王夫人分派平儿领着几个丫头婆子去看守贾母大院。
那平儿领命后,贾琏王熙凤分别叮嘱他,须将贾母遗留下的装金银家伙的箱子究竟有多少粗点一下,以便心中有数。平儿支开别人,在各处转了转,略揭开几箱验了一下,才知贾母遗产十分殷实。这还不算别的细软,及那外头每年的地亩收入。四七头日,平儿正守在贾母院正房,只见贾环贾琮结伴晃了进来。平儿迎上去问好,又问他们不在那边待客祭奠,却到这里来作什么?贾环道:“来取点我亲奶奶的东西好用。”平儿道:“老爷太太吩咐过,老太太这边东西一点不能动。待白喜完了,他们自有安排。”贾琮道:“那个老爷太太说的不能动?我们老爷太太就让我来且取些好摆设过去,说我那屋里跟猪圈似的,亲奶奶这里随便取几件拿去摆上,都能蓬荜生辉。”说着就指那多宝格里的翡翠丝瓜,问贾环:“你看这件如何?”贾环道:“我不稀罕。我娘跟我说过,那边那个拳头大的夜明珠是个镇宅之宝。”贾琮道:“那要拿到我们那边镇宅。我们原是大房。”贾环道:“放屁!荣禧堂在你们那边还是这边?夜明珠就该挪到荣禧堂去!”贾琮道:“荣禧堂本该大房使用。袭爵的是谁?是你家老爷还是我家老爷?”贾环道:“咦,原说好一起来要同仇敌忾的,你怎么竟跟我争夺起来了?”贾琮因对平儿道:“我们太太深恶二爷二奶奶还有你平儿吃里扒外的,如今靠山没了,看你们横行到几时!”贾环也道:“我娘受你们辖制受够了,如今要过翻身日子!”两个人说得平儿目瞪口呆。平儿早命一起守屋的琥珀去飞报两位太太,说两位小爷到贾母院聒噪,王夫人便命凤姐去解围,邢夫人道:“二奶奶劳乏,二奶奶且回屋歇歇。”就派王善保家的过去。王夫人又命丫头知会探春去。
平儿先见王善保家的过来,不免灰心。那王善保家的来了跟平儿说:“小爷也是主子。咱们只有听哈的没有顶撞的。”平儿道:“没有顶撞。只是这边东西,怕还得七七过后,大主子们作主分派。”贾环贾琮道:“我们不过白议论几句自己家的东西,平姑娘他倒犯酸了。”王善保家的道:“犯什么酸?葡萄架都倒了,那里找葡萄珠去?”平儿正没主意,只见待书先到,接着探春款款进来。那王善保家的原尝过探春的巴掌待书的讥讽,又知如今府里独探春前景看好,将来会是南安少妃,少不得闭嘴低头,探春也不拿正眼看他,只对贾环说:“我当是谁在这里聒噪,原是三爷。”贾环嚅嚅的说:“是娘让我过来看看。”探春就道:“谁是你娘?谁是你母亲?我刚从太太那里来,他是你母亲,何尝让你过这里来的?让你过来的,是赵姨娘吧?那姨娘原是太太派去服侍你的奴才。你须在他面前有些个主子威严才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太太是咱们亲祖母,这一去如大厦倾倒,未来有多少事情须我们担待。只恨我不是男儿身,明春就要出阁了。这边须你跟宝二爷,跟随老爷,提携着兰儿,先维护,再发达。就是这白喜里尽不上力,也不该到这里来瞎转悠,有这工夫在屋里读几篇书也是好的。”那贾琮见贾环在姐姐面前一声不敢吭,忙说:“三姐姐,我却是三爷叫我跟过来的,与大太太无干。”探春因道:“还不离开。这里要等两位老爷太太发话,召唤我们了,再过来。”贾环贾琮知难而退。那王善保家的也随着一溜烟去了。探春安慰平儿道:“正是艰难时世,大家多尽心吧。”
七七过后,隆重发丧,贾母灵柩送往家庙铁槛寺暂厝,待明年开春再送往原籍金陵安葬。诸事收尾,已是年关。那荣国府那里还能照常过年?宁国府倒还按例铺排种种。祭过宗祠,混过元宵,一日贾赦贾政唤过贾珍,尤氏亦随其来到荣府,只见邢王二夫人并贾琏王熙凤亦在。贾珍尤氏请安毕,贾赦对贾珍道:“老太太既撒手仙去,哀思之余,少不得亲兄弟、明算账。老太太中风前,未及留下遗嘱,虽百般求医问药,终究还是不能开口说话。今天请你来,你虽晚辈,却担任现届族长,你须将我们两房分那老太太余资的事宜,担当起来。”贾珍早有准备,便道:“只是这分法,祖上的例,原有两种。一种是按房均分,一种是按人头均分。不知两位叔叔取那种分法?”贾赦便让贾政先说。贾政谦让。贾赦也暂不发话。贾珍便面朝邢王二夫人道:“婶婶们亦可议议。”那邢夫人心中掂掇,若按人头分,则自己这边只老爷、贾琏、贾琮三份,王夫人那边却有二老爷、宝玉、贾环、贾兰四份,若把贾珠算上则李纨还享有一份,如此一来,大房岂不吃亏大发了,便道:“我们两房原是分爨不分家,谁会细掰穷抠的算计,岂不劳神伤情?依我的愚见,就对劈的分吧,分起来也便当。自然还是老爷们作主。珍哥儿只听老爷们的吧。”贾珍因问王夫人:“二婶婶的意思呢?”王夫人心里不愿意,嘴上却说:“简便些也好。总是听老爷们的吧。”贾珍再请示贾赦贾政,贾赦道:“就各分一半吧。”贾政接道:“狠是。”
那贾母余下的,外头地亩及院落房所商定不分,每年春秋二季地亩租子等收益对分;贾母余下的金锞银两、十几箱金银餐具用器、珠宝首饰、古物摆设、名贵字画、自鸣钟等西洋奇器,皆搭配对分;所遗四季衣物,除送灵时焚去的,各房少留作为想念,其余赏给下人;至于家具,则暂按原样不动,因清点分派搬运繁琐;除两房多派男仆小厮丫头婆子使唤外,王夫人恐贾琏夫妇监督指挥忙不过来,提出烦请薛姨妈并宝钗来帮助照看,邢夫人听了便道:“若那样,亦可让我兄弟邢德全来照应。”贾珍便道:“又何必麻烦亲戚?少不得我和媳妇,再让蓉儿和他媳妇,过来协理协理,辛苦点也是应当的。”
贾赦又道:“老太太留下的活财,亦要对分。那鸳鸯、琥珀、翡翠、玛瑙、玻璃,还有补上的珍珠,原是咱们家生家养的活财,我要那鸳鸯、翡翠、珍珠。”众人都不吱声。贾赦因道:“老太太在世时,我跟他讨过鸳鸯。那时候鸳鸯是老太太的私物,他不给我,我只能孝顺服从。如今老太太去了,我要鸳鸯到我那边去,如同琮儿要那老太太屋里遗下的夜明珠,是沾老太太的余福,你们说是不?”众人只能点头。贾赦再道:“如今也不用去问鸳鸯,什么愿意不愿意,没那个门槛了。他若知趣,先使唤一阵,末后把他收了,竟可排在嫣红前头。他若不知趣,也要供我消遣,却捞不上一点名分。我知那鸳鸯糊涂孤拐。他若说要殉老太太,跟他讲个明白,我们儿孙倒有殉的资格,他系一个家生家养的活财,如同这桌上的细瓷茶锺,只有主子把他砸了的,岂容他自己碎了的?他并无殉葬的资格!他若说要出家当尼姑去,其实也没那个资格。唯有老老实实听主子发放,才是出路。想必他还要觅死觅活,我这里发话了,且给我牢牢看守住,不让他接近刀剪等物,就是腰带,也剪短了再给他用,夜里也派人监管着他,他是活财,岂有随便损失掉的道理?”邢王二夫人只得照贾赦吩咐办理。因贾母余财的清点分配缺了鸳鸯无法进行,故在分割贾母财产前只好暂不宣布对他的发落,但多派婆子看守,将刀剪绦带等物皆收走让鸳鸯无法取用。
那鸳鸯在清理贾母财物时,交代指点十分清楚。邢夫人对王夫人道:“鸳鸯神色似无异常。想是在老太太灵前左思右想,彻底通了。大老爷收去,正经成了姨娘,这前途多少他那样的丫头饶羡慕还只是春梦。老太太在时他那样抗拒发誓,原是没料到果有今天。我们大老爷是不讲究什么三年丁忧的,其实我们这样人家,并那些公侯人家,主子老爷有几个真守那规矩的,不过是明面上不娶不纳,谁真持戒吃素?还不是得乐且乐?大老爷那里等得许久,名分可以三年以后再给,到得我们那边必定立刻开脸进屋。只是那嫣红已够淘气,不知他过去是否安稳?你这边周姨娘倒罢了,那赵姨娘谁不知道难缠!”王夫人因道:“鸳鸯若能答应,大约是周姨娘的路数罢,安静下来,也就好处。那赵姨娘岂止难缠。那是个蛇蝎心肠。老太太中风,只怕是他捣的鬼,只是没捉住他把柄。我每日光是防他害宝玉,就须费多少精神!”两位夫人难得长篇大论的谈心。
且说那日邢王二夫人将鸳鸯琥珀翡翠玻璃玛瑙珍珠唤去,宣布鸳鸯翡翠珍珠归到大老爷那边,琥珀玻璃玛瑙留在王夫人这边使唤。凤姐站在一边,只见鸳鸯等皆认命,其他几个认命却也罢了,鸳鸯怎的也面容平静?心中不免诧异。邢夫人便命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来领走鸳鸯翡翠珍珠。鸳鸯因跪在两位夫人前道:“只求过那边前,容我回老太太那边屋里,跟老太太在天之灵跪别。”邢夫人道:“老太太灵柩已安厝在铁槛寺。你回那屋子作甚?还是早早过去吧。”鸳鸯只跪地不起。王夫人道:“他服侍老太太许多年,想回老太太屋里拜拜,情有可原。”凤姐一旁道:“老太太灵柩虽在铁槛寺,那魂魄却能回来转悠。我昨日就梦见老太太仍在那边屋里抹骨牌哩。鸳鸯姑娘过去,或许就能遇上老太太灵魂,容他拜别祝祷一番也罢。”邢夫人只得交代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就带他过去一下吧,只是别耽搁久了。”
那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监管着鸳鸯回到贾母那院。彼时只有两个婆子看守空房。回廊里鸟雀笼子早无踪影,院落里花木皆已光秃。掀开堂屋棉门帘,推开两扇门,屋里十分阴暗。屋里多宝格及桌案上空空的。只是家具仍在。那鸳鸯进去后,跪在正面大桌前,先默默祝祷,后大声言道:“老太太,我这就要随你去了。只是我去到那里,不能再服侍你了。在阳间,我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奴才,在阴间,我是自在自活的魂儿。”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也没听真,只觉口气不对,便去拉他起来,谁知鸳鸯猛一欠身,便从桌旁椅子坐垫下,飞快取出一把小剪子来,甩开拉他的人,站起来,仰起脖颈,用那剪刀弩力将喉刺破,登时鲜血四溅,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先吓得往后躲,再冲上去夺那剪子,那里夺得下来,鸳鸯又用那剪子刺破颈旁血管,那鲜血直喷了出来,正是:惨烈玫瑰开满地,宁为玉碎别阳间。
鸳鸯剪喉自尽,贾赦暴跳如雷。严命查清那刺喉的剪子从何而来?邢夫人王夫人并凤姐也诧异,这些日子原是严防刀剪等被鸳鸯摸拿的,连簪子勾针等亦在防范之列。原来那鸳鸯早有打算,贾母殡天后,他就趁人不备,藏起两把剪子,一把藏在贾母正房堂屋的椅子垫下面,一把藏在荣禧堂院落的太湖石缝隙里。他知自己必被贾赦掳去,发落时必是在王夫人正房宣示,设若不准他回贾母院祷别,直接从那里带走,出屋后设法到那太湖石缝隙里摸出剪子,把握也是有的。贾赦让把鸳鸯席子裹了扔至乱葬岗去。倒是贾政叹息说:“算他是殉了老太太吧。”知不便送往铁槛寺,即命贾琏择地正经埋葬。贾琏自去办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