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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过被她吓坏了的话。后来疼痛加剧了,医生就开始给她用麻醉剂类的药——刚开始用不强的,后来用的药药性太强,要是她活着,就会上瘾的,不过大家都知道她活不了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个秘密。因为我们想让她死,路易斯,我们希望她死。她死了不仅她自己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我们也不会再感到痛苦。还因为她看起来越来越像个怪物,而且她开始变成怪物一般噢,上帝,我知道听起来有多可怕”
瑞琪儿双手捂住了脸。
路易斯温柔地抚摩着妻子说:“瑞琪儿,听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啊。”
“可怕!”瑞琪儿大叫道“可怕!”
“只是听起来是真的,”路易斯说“长期生病的人通常会变成难以侍候和令人不快的人,像怪物似的。那种以为长期生病的人会像圣人一样的想法是太浪漫了。到痛苦一点点吞噬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时,他就会变得尖酸刻薄,给人带来痛苦。他们忍不住要这么做,但这样并不能减少他们的痛苦。”
瑞琪儿震惊地看着他几乎有些带着希望似地看着路易斯。但接着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不信的神色:“你在编谎话。”
路易斯严肃地笑着说:“你想让我给你看教科书吗?关于自杀的比率统计数字,你想看吗?如果家里有一个长期患病需要服侍的、而且肯定会死掉的病人的话,病人死后,家里其他人的自杀比率是极高的。”
“自杀?”
“他们会吃药,或者用煤气中毒的方式,或者用枪。他们的痛恨疲劳厌倦和痛苦”路易斯耸了耸肩膀,轻轻地将两手握在一起说“活着的人会觉得像是他们谋杀了病人似的,因此他们就自杀以求得解脱。”
瑞琪儿脸上显出一种受到伤害后解脱了的表情说:“我姐姐就变得尖酸刻薄,令人痛恨。有时她故意尿在床上。我妈妈就得不停地问她是否要扶着她去厕所后来她没法起床了后,就得问她要不要便盆而赛尔达总说不接着就尿湿了床,于是我妈妈或者我和妈妈就得给她换床单而她会说她不是故意的。但路易斯,我们能从她眼里看出她那可恶的笑意,能看出来。房间里充斥着尿味和药味那种闻着像止咳糖浆似的味就是现在我醒来,好像还能闻到那种味似的呢于是我就想赛尔达还没死呢,是吗?我就想”
瑞琪儿屏住了呼吸。路易斯握住妻子的手,而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
“我们给她换床单时,就会看到她那弯曲变形的背部,到下边,路易斯,到下边,好像她的好像她的屁股已经收缩到她的背部中间部位了。”说完,瑞琪儿泪眼矇眬地显出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像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有时她会用她的她的手她那像鸟爪似的手摸我我有时几乎要尖叫起来,请求她别那么做。有一次,我喂她喝汤时,她用手摸我的脸,吓得我把汤泼到了我的胳膊上,烫坏了,那次我真的大叫了起来我大声地哭着,但那时我也看到了她眼里得意的笑。到最后,药也不起作用了,那时她就尖叫,我们大家都记不起她以前的样子了,就是我妈妈也是。我姐姐变成了一个令人痛恨讨厌的尖叫的怪物,躺在后面的卧室里成了我们家的一个不被人知晓的肮脏的秘密。”
瑞琪儿大口地咽着唾沫,喉咙咯咯响。
“我父母出门去了,我姐姐最后她最后你知道,当她最后”瑞琪儿挣扎着说“她死时,我父母不在家,只有我和她在一起。那是逾越节期间,我父母去看朋友了。就只那么一小会儿,只几分钟。我正在厨房里读杂志呢。噢,实际上是在看杂志。我等着到时再给她吃些药,因为她不断地在尖叫,几乎我父母刚走她就尖叫起来没完。她那么叫我实在没法读书,后来啊,发生了噢赛尔达不叫了。路易斯,我那时才8岁每天晚上都做些噩梦我开始想我姐姐肯定恨我,因为我的脊背是直的。因为我没有那种持续不断的疼痛,因为我能走路,因为我会继续活着我开始想象她要杀死我。路易斯,即使现在,直到今晚我也真的认为这不全是我的想象,我确实认为她恨我,我倒不是真的认为她会杀死我,但要是她以某种方式附在我身上像神话故事里讲的把我从我的躯体里赶出去我想她会那么做的,但是,她不尖叫了的时候,我进去看她是否没事去看她是否从床上掉下来了,或是没枕着枕头。我走进屋,看着她,以为她一定是吞下了自己的舌头,噎死了。路易斯——”瑞琪儿的声音又变高了,像个被吓着了的眼泪汪汪的孩子,好像她又回到了过去,在经历过去经历的一切,她接着说:“路易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那时才8岁!”
“对,你当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路易斯说。他转向妻子,拥抱着她,瑞琪儿惊慌地紧紧地抓着他,像一个船驶到湖中心突然掉下去的可怜的落水者一样。路易斯问:“宝贝,是不是有人责怪你了?”
“没有,没有人责怪我。但也没人使情况变得好些。没人能改变这一切。没人能使它不发生,路易斯。她没吞下自己的舌头。她开始发出一种声音,一种,我也不知道,像——嘎——嘎——的声音。”
瑞琪儿神情沮丧地模仿着赛尔达死前发出的声音,而路易斯的脑子里闪现出了帕斯科死时的情景,他用力抓紧了妻子。
“还有唾液,从她的嘴里流出来,流到了下巴”
“瑞琪儿,别说了,”路易斯语音发颤地说“我知道那些症状。”
瑞琪儿顽固地说:“我在解释,我在解释为什么我不能去参加诺尔玛的葬礼,另外,还有我们那天为什么会有那次愚蠢的吵架——”
“嘘——那次吵架已经被忘了。”
“我没忘,我记得很清楚,路易斯。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我记得我姐姐赛尔达1965年4月14日因噎气而死在了床上一样清楚。”
有很长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瑞琪儿继续说:“我把她翻过来,肚子朝下,然后用力地敲打她的背部,我就知道这么做。路易斯,她的脚上下振动她那弯曲的腿我记得有一种像放屁的声音我想不是她在放屁,就是我,但不是放屁,是我衬衫袖子下边的缝线在我翻转她时全被撕裂开了的声音。她开始开始痉挛我看到她的脸转向一边,埋进了枕头里,我想,噢,她被噎住了,赛尔达被噎住了,我父母回家后会说是我让她噎住了,是我杀死了她的,他们会说,你恨她,瑞琪儿。确实如此,当时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我记得,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噢,好了,终于,赛尔达开始噎住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于是我又把她翻了过来,路易斯,她的脸都已经变得紫青,眼睛也鼓出来了,脖子也变粗了,接着她死了。我倒退着想走到门那儿,走出她的房间,但我撞在了墙上,墙上的一幅画掉了下来——那是赛尔达没病以前她最喜欢的一幅从渥兹画书里取出来的画。那是一幅渥兹恐怖大帝的画。赛尔达发不准恐怖那个音。我妈妈让人把那幅画镶了镜框,因为因为赛尔达最喜欢它了渥兹恐怖大帝的画从墙上掉到地板上,镜框里的玻璃碎了,我开始大声尖叫起来,因为我知道她死了,我以为我猜我那时以为那画是她的幽灵,回来抓我来了,我知道她的幽灵会像她一样恨我,但她的幽灵不会被固定在床上,所以我就尖声叫起来。我尖叫着跑出房子,尖叫着:‘赛尔达死了!赛尔达死了!赛尔达死了!’邻居们他们来了,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到我的衬衫的两个袖子撕裂开了,在街上跑着,大声叫着:‘赛尔达死了!’我猜他们那时以为我是在哭喊,但是我想我想,也许我是在大笑着叫呢。我想我可能是在大笑。”
路易斯说:“你要是大笑的话,那我要向你表示敬意了。”
瑞琪儿带着确信的语气说:“不过,你不是这个意思。”路易斯没理会,他想妻子可能会最终丢掉这个在她脑子里萦绕了许久的可怕的记忆。不管怎么说,她会忘掉大部分的,但这一部分她不会的,不会全都忘记的。路易斯不是精神病专家,但他知道任何生物的生命中总会有些可恶的事发生,而人类似乎总是会被迫回忆这些事,即使会伤害自己。今天晚上瑞琪儿把她记忆中最可怕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像拔掉了一颗烂牙。让这可怕的事过去吧,愿上帝保佑,让这事被忘掉吧,妻子能说出来,忘掉将会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这需要勇气去回忆。路易斯确实很敬佩妻子了,他觉得心情轻松了些。
他坐起来,打开灯说:“是的,我向你表示敬意,要是我需要再找一条理由来解释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父母的话,我现在有了。瑞琪儿,他们根本不应该让你独自一人跟你姐姐待在一起的,根本不应该。”
瑞琪儿像个8岁的孩子似地申斥路易斯说:“路易斯,那是在逾越节期间——”
“我才不在乎那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呢。”路易斯低声粗暴地说,这使得瑞琪儿吓了一跳。路易斯想起帕斯科死的那天早晨在场的两个自愿护士,有一个第二天回来接着工作了,另一个再没来过。路易斯并不觉得奇怪,也没埋怨她。
路易斯愤怒地想,那时护理员在哪儿?瑞琪儿的父母出去了,他们应该请个看护员,但他们却把个8岁的孩子留在家中照看她将要死了的姐姐,她姐姐那时很可能因长期患病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是逾越节期间?就因为体面文雅的戈尔德曼太太在那个特殊的早上受不了那种恶臭,必须出去一小会吗?于是责任就落到了瑞琪儿身上。是的,去看朋友们,邻居们?就让梳着小辫、穿着小衬衫的8岁的瑞琪儿负责看护姐姐。瑞琪儿能待在家里忍受那种腐臭味?要是她受不了将死的。不正常的姐姐,那他们还每年送她到佛蒙特女童子军营待六个星期干什么?给盖基和艾丽买些新衣服就补偿了这一切吗?“你要是别再招惹我女儿,你上医学院的费用全由我出”但是你女儿得了脊髓性脑膜炎要死时,却是另一个女儿在陪伴着她,你怎么没挥舞着你那支票簿呢?你个老混蛋,你为什么没雇个看护员来照顾赛尔达,却让8岁的瑞琪儿看护她?
路易斯想着,站起身,下了床。
瑞琪儿惊慌地问:“你要去哪儿?”
“给你拿一片镇静药。”
“你知道我不——”
“今天晚上你需要。”
瑞琪儿吃了药片,又给他讲了后来发生的事,她的嗓音一直都很平静,镇静药起了作用。
隔壁的邻居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蜷缩成一团正在一遍遍尖叫着“赛尔达死了”的8岁的瑞琪儿。她的鼻子正在流血,她浑身都是血,那个邻居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并通知了她的父母。邻居是在给瑞琪儿止了鼻血,让她喝了一杯热茶和吃下两片阿司匹林后,才从瑞琪儿嘴中知道她父母去城里另一端的卡布龙夫妇家了,卡布龙先生是瑞琪儿父亲公司里的会计。
到晚上时,戈尔德曼家里大变了样。赛尔达死了,她的房间被彻底地清洗消毒,所有的家具都搬了出去,房子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大盒子,后来——直到很长时间以后,这个房间成了戈尔德曼太太的缝纫室。
那天晚上瑞琪儿做了个噩梦,早上两点钟她尖叫着“妈妈”醒来,发现自己吓得几乎都动不了,下不了床了。她的背部疼得厉害,因为白天翻动赛尔达时神着了背。她翻动赛尔达对任何人来说都会认为是为了不让她噎死,是最基本的、明显的爱护赛尔达的举动,但瑞琪儿却不这么看,她拉伤了背部,瑞琪儿认为这是赛尔达透过坟墓在向她报复。赛尔达知道自己死了,瑞琪儿会高兴的;赛尔达知道瑞琪儿从房子里跑出来大声叫着“赛尔达死了,赛尔达死了”时,是在大笑,而不是哭叫的;赛尔达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因此她要让瑞琪儿也得上脊髓性脑膜炎,然后瑞琪儿的背部很快也会扭曲变形,她也会不得不待在床上,慢慢地,但肯定会变成个怪物,她的手也会弯曲变形像鸟爪子。过一会她就会疼得叫起来,像赛尔达一样,然后她也会开始尿温床,最后会噎死的,这是赛尔达的报复。
没人能使瑞琪儿不信这些——就是她的妈妈、爸爸,或是莫瑞大夫都不能。莫瑞大夫给她诊断了一下,认为只不过是轻微的背部拉伤,接着粗鲁地让瑞琪儿不许胡闹。大夫说她应该记得姐姐刚死,她父母够悲伤的了,这不是她在那里像孩子似地哭闹以引起父母注意的时候。
只有那慢慢减轻的背疼使瑞琪儿相信这既不是赛尔达超自然的复仇也不是上帝对邪恶的人的惩罚。好几个月后(实际上是好几年后),她还会一遍遍做这种姐姐死去的噩梦,醒来后她就会伸手去摸背部,以确信自己没事。噩梦过后她总会想象着壁橱的门会突然打开,赛尔达会偷偷地走出来,面色青紫,身体扭曲,眼睛翻白,拖着舌头,手伸出来像爪子一样要杀死瑞琪儿这个凶手。而瑞琪儿则躺在床上,手正在摸着背部
瑞琪儿没参加赛尔达的葬礼,从那以后她再没参加过任何人的葬礼了。
路易斯说:“你要是以前就告诉我这些事的话,我就会明白许多事了。”
“路易斯,我不能。”瑞琪儿简单地说道,她的声音里满含着睡意“自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我想是一直有点害怕谈论这个话题。”
路易斯想,啊,是的,只是有一点害怕。
“我好像没法阻制自己,脑子里我知道你是对的,死亡是很自然的——甚至是好——事——但是,我思想里知道的和我心里发生了”
“是的。”路易斯说。
“那天我向你大发雷霆,我知道艾丽不过是对死亡的想法感到悲哀,因此在那儿大哭其实是一种适应了解死亡的方式但我没法控制自己,对不起,路易斯。”
路易斯抚摩着妻子的头发说:“不必道歉,不过只要你能感觉好些,我什么都不在意。”
瑞琪儿笑着说:“确实,你知道,我觉得好多了,我觉得好像自己除掉了某种毒害了我许多年的东西。”
“也许是的。”
瑞琪儿的眼睛合上了,然后又慢慢地睁开了说:“路易斯,请别埋怨我父亲,那时对他们来说也很难。赛尔达治病的费用非常大,因此我爸爸失去了向郊区扩大业务的机会,而且市中心商店里的销售额也直线下降,更重要的,我妈妈她自己那时候也快疯了。啊,后来终于全摆脱了,好像赛尔达的死给我们带来了转机和以后的好时光似的。是有过萧条的时期,但后来钱松了些,爸爸得到了贷款,从那儿以后他再没回忆过去。但我想,那也正是他们总是全力关注我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我是惟一活着的”
路易斯说:“还有内疚。”
“我想是的,等他们下葬诺尔玛时,我要是借口生病不去,你不会生气吧?”
“我不会的,亲爱的。”路易斯停顿了一下,接着握着妻子的一只手说:“我能带艾丽去吗?”
瑞琪儿的手紧握了一下,说:“噢,我不知道,路易斯,她还太小”
路易斯提醒妻子说:“她一年前就已经知道了婴儿是打哪儿来的了。”
瑞琪儿咬着嘴唇看着天花板沉寂了好一会,终于说:“要是你认为那样好的话,要是你认为那不会那不会伤害她的话”
“瑞琪儿,到这边来。”路易斯说。那天晚上两个人紧拥着睡在路易斯的床上,半夜里瑞琪儿颤抖着醒来,镇静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路易斯用手抚摩着妻子,小声地在她耳边说着:“没事,没事。”使她镇静了下来,后来她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