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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美凤
冯家兴一直记着那句如雷贯耳的口令:
“装填手——出列!”
从走进部队的那天起,就没有人再叫他“铁蛋儿”了。“铁蛋儿”这个来自庄稼棵里的小名儿,就地扔在了黍秫地,再也抬不起来了。在这里,冯家老二的全称是炮兵团三连二排四班战士冯家兴。在炮兵一一七团,他一共搬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炮弹(大多是教练弹,教练弹更重),由列兵把自己“搬”成了炮兵中士。
冯家兴在部队里分的是最“背”的活儿——炮兵装填手。
想一想,不堪回首啊!一颗炮弹七十八公斤,从抱起来到装进膛里,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那需要一连串的动作、步骤,你若是稍有差池,在哪一道程序上出了点问题,班长一个“停!”字,就让你“死”在那道程序上了。老天爷,那时候,不管你是正撅着屁股或是哈巴着腰,他就硬让你停在那儿,一“停”就是老半天,那腰,弯得就像大虾似的,屁股朝天;那汗哗哗地往下淌,是倒着淌,就像是下雨!他个子高,有那么一刻,腰就像折断了似的,你死的心都有可你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呢,那家伙滑不溜秋的,死沉。那可是比孩子还娇贵的货,你敢扔吗?时间一长,万一弄不好你就出溜到地上了。一旦出溜到地上,让你重新再来不说,还罚你给全班战士洗裤衩!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被人叫做“洗裤衩的”那些城市兵,一个个能说会道的,在班长的带领下,硬是就这样欺负他。他犟,他嘴拙,他说不过他们,他也曾试图反抗过。有一天,副班长手里端着一个盆子,拦住他说:“洗裤衩的,这盆都泡了三天了,你没看见?”他一听火了,他竟然叫他“洗裤衩的”当即,他把那盆子顺手接过来“叭嚓”一声,摔在了地上!心里说操你妈,凭什么就让我洗?!可是,当天夜里,在熄灯之后,他们把他捂在被子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他差一点就要跟他们拼了,可他被蒙在被窝里,又黑着灯,一班十二个人,不知道该去对付谁最后,还是哥的话起了作用,哥说,当兵有两个绝招:一是“吃苦”二是“忍住”操,洗就洗吧。白天里搬一天的炮弹,夜里还要给他们洗裤衩。那些裤衩子臭烘烘的,一片一片的全是尿液、精斑他忍了。也只有忍。不忍又有什么办法?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出乎意料的,连长表扬他了一次。连长说,有一个兵,是个装填手。我看过他的手,一手的血泡!那血泡怎么来的?搬炮弹磨出来的!七十八公斤的炮弹,在六秒钟里,要完成七个要领,四四一十六个动作,容易吗?像这样任劳任怨的战士,嗯,不叫一声苦,不喊一声累,夜里,还偷偷地给班里的战士洗衣服(他没说“裤衩”),叫我看,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兵要强十倍!就在那天晚上,他用被子包着头,大哭了一场!那苦总算没有白吃,那欺辱也没有白受,总算还有人看见他了。
人是需要鼓励的。在这么一个坎节上,连长这一番暖心窝子的话,倒真把他给“鼓励”上去了。乡下孩子实诚啊,只要有人说一个“好”字,泼了命去干!再加上,他本就是个犟人,犟人出豹子。自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就这么洗开头了,着了魔地去洗,他从班里洗到排里,从排里洗到连里,几乎是见什么洗什么,把一个连洗得跟“万国旗”似的终于把自己“洗”成了一个五好战士。
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冯家兴一直认为他后来所有的“进步”都是自己干出来的,他甚至认为哥哥冯家昌从来没有帮过他什么。为此,他曾经在心里“日”哥了好几次!虽然说是哥把他“弄”到部队上来的。可是,这个当哥的也太差劲了,有那么多的好兵种不让干,偏偏让他来搬炮弹?这且不说,炮团驻扎在黄河滩区,离哥仅六十里地,可哥从未来看过他。这像话吗?!
可是,他错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哥是立志要做“父亲”的,哥要做的是“精神之父”可以说,他人生道路的每一步,都是哥一手设计的。
哥要他近。
首先,招兵时,是哥故意把他放在炮团的。为他的定向,哥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哥就是要让他离自己近一点,好随时掌握他的情况;但又不能离得太近,太近了他会有依赖心理。把他放在滩区北边的炮团,隔着一条黄河,虽然不远但不通车。这老二是个犟家伙,你要是不去看他,他是不会巴巴地跑来看你的。哥就是要让他“僵”上一段,要他感觉到,在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是没有人会帮你的这是哥的策略。在冯家兄弟中,哥对他的期望值是最高的。哥看中了他的这个“倔”宇。
哥要他苦。
这个“苦”字,也是哥给他设计的。哥身在军区,又有那么复杂的人事背景,就是随便打一个电话,让他轻轻松松当两年兵是没有问题的。可哥一字不吐,硬是让他搬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炮弹。哥要让他好好磨一磨性子,哥要让他学会忍耐。这里边还有一个“度”的问题,哥也怕时间长了,他说不定就被整垮了,也许还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真到了那时候,就不好说话了。哥也操着心呢!在他搬炮弹的一年零六个月里,哥先后看过他六次!这些,他都不知道。
哥去看他,离他最近的一次,仅有七步远。哥躲在窗户后边,看他给人家洗裤衩那是他最为沮丧的时候,他蹲在地上,牙咬着,眼里爬满了“蚂蚁”哥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的情绪已降到了最低点,在这样的时候,必须给他一点安慰。可哥还是没有见他。哥扭身去找了连长,哥对连长说:“宋连长,你帮我一个忙。”连长对“上边”来的人是很尊重的,连长说:“冯处长,哪里话,你是上级,你说,你尽管说。把他从炮位上换下来?”哥摇摇头,说:“不用。表扬他一次。在公开的场合,表扬他一次。”连长望着他,不解地问:“就这些吗?”哥说:“就这些。”
哥每次到连里去,都是带了礼物的。那或是两条烟、两瓶酒什么的。总是一式两份,一份是连长的,一份是指导员的。虽然说他是“上级”但弟弟在连队里当兵,哥对连长、指导员是相当客气的。烟吸了,酒也喝了,连长和指导员曾一次次地问哥有什么要求?他们也再三地对哥表示,要为他这个弟弟做一点什么,可开初的时候,哥都拒绝了。哥郑重地告诉他们,不要告诉他我来了。不要对他有任何特殊照顾。对他要严格要求,要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只是到了后来,当冯家兴离开连队的时候,连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家兴啊,你这一走,你哥就再也不会来了!”当时,他一下子就愣了,他说“我哥来过吗?”连长笑了,连长感慨地说:“老弟,你有这么一个哥,前途无量啊!”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哥一连看了他六次,就是没有见他。哥在连里给他做了极好的铺垫,就连那次微不足道的(也是至关重要的)表扬,应该说,也是哥给他争取来的。
哥要他全面。
冯家兴在搬了一年零六个月的炮弹之后,出乎意料地,他被调到了汽车连。在当兵一年多之后,他能调进汽车连,按营里的说法,是全团要搞技术大练兵,要培养“多面手”所以,团里决定分期、分批抽调一些优秀战士去汽车连“轮训”自然,他被“选”上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他之所以能被“选”上,哥在幕后是做了大量工作的。哥拿了两个女兵的“指标”才给他换得了这么一个机会。
能进汽车连,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说实话,当炮兵时,他最羡慕的就是汽车兵,看他们一个个牛的!那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学个技术。要是学会了开车,那该多好啊!有了这么个技术,假若有一天复员回去,说不定就能在县上找个“饭碗”端端。现在,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了。
可是,刚去的时候,也是很“孙子”的。好在有“洗裤衩的”日子垫底,也就不算什么了。进入汽车连的第一天,点名之后,他就分在了一个姓黄的手下。那姓黄的手里端着一个尿黄色的大茶缸子,只是随随便便地乜了他一眼,就说:“操,你叫冯家兴?”他说:“是。”往下,老黄说:“会讲酸笑话吗?讲一个给我听听。”冯家兴怔了一下,说:“不,不会。”老黄又斜了他一眼,说:“jī巴,不会讲笑话跟我干什么?滚蛋吧,我不要你!”说着,竟然扭头走了。这一下,就把冯家兴晾在那里了。好在汽车排的排长在他旁边站着,排长看他脸都红了,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他跟你开玩笑呢。去吧,跟他去吧。”冯家兴心里一酸,就自己安慰自己说,你是来学技术的,只要把技术学到手,该忍还得忍哪。就这么想着,他就乖乖地跟在了那“熊人”的屁股后边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终于还是说话了,那人连头都没扭,只是把手里的大茶缸子往边上一举,说:“jī巴哩,端着!”他松了口气,赶忙跑上前去,给人端着那个大茶缸子。他心里说,汽车兵可真牛气呀!
在汽车连,很快他就知道了,汽车兵是很牛气,但“牛”的是技术。在这里,只要你技术好,自然会得到人们的格外尊重。冯家兴没有想到,分给他的师傅,竟是一个连长都不大敢惹的主儿。在连里,这人有一个十分奇特的绰号,叫做“黄人”这“黄人”是个在朝鲜战场上立过功的老司机,也是个老资格的志愿兵。此人脾气暴躁,但车开得极好。在连里,据说只有他一个人达到了“人车合一”的地步。那时候,冯家兴还不知道什么叫“人车合一”他只是觉得“黄人”这个绰号实在是太难听了。这人姓黄,一张焦黄脸,满口黄牙,嘴上还老叼着一根烟,走路晃晃荡荡的,说起话来就更“黄”了,一张嘴就是裤裆以下的事情可他又偏偏分在了“黄人”的手下。摊上这么一个师傅,开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沮丧的,心里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熊人呢?!但时间一长,他就发现,这个老“黄”其实并不那么黄,他只是嘴上黄,心却不坏。说心里话,最让冯家兴感动的是,这么一个“黄人”是把车当做女人来爱的!
冯家兴到汽车连的时候,连里的车已换过一遍了,大多是新型“东风”可老黄却依旧开着那辆已显然落后了的“解放”对这辆“解放”老黄从来不叫它“解放”老黄叫它“于美凤”后来,冯家兴听人说,凡是老黄开过的车,他统统都叫它“于美凤”所以,他常常对人说:“我有过八个老婆!”每次出车回来,假如车有了点毛病,他也不说毛病,要是油路的问题,他就说“于美凤心口疼”;要是电路的问题,他就说“奶有点胀”;要是传动上出了问题,他就说“于美凤(被)‘日’忽塌了”有一次,车正在公路上跑着,他突然伸手一指:“看见了吗?”冯家兴说:“啥?”老黄说:“前头走着的那两个女人,你看哪个长得好?”冯家兴说:“我看不出来。”老黄说:“操,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你还活个啥劲呢?我告诉你吧,圆屁股的女人俏,尖屁股的女人尿(丑)。”车一溜风地开过去了,冯家兴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果然就是那圆屁股的女人俏些!然而,就在这时,老黄突然把车停了,他吩咐说:“——下去!”冯家兴一愣,忙问:“干啥?”他以为老黄要他去追那两个女人呢。不料,老黄却随手递给他了一把扳手,说:“去给于美凤剪剪脚趾甲。左脚,第三个指头!”冯家兴已跟了他一段时间了,对这种“黄话”也知晓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下了车,他就直奔左后轮,果然,左后轮从汽针处算起,第三颗螺丝松了!对此,冯家兴大吃一惊,天哪,就这么一辆“解放”正在路上跑着,风呼呼的,他怎么就知道有一颗螺丝松了呢?!然而,当他拿着扳手走回来的时候,老黄却说:“抹油了吗?”见他怔怔的,老黄训道:“去去去,上点指甲油!jī巴哩,年轻轻的,咋就不爱美哪!”
在车上,老黄使唤他就像使唤奴隶似的,动不动就骂人、熊人。对此,冯家兴极为反感。可他也是个犟人,生气了,就一声不吭。这样,过不一会儿,老黄就受不了了。他就说:“你这个熊蛋货,咋是个闷葫芦?!我说不要吧,你非跟我!操,来段酸话!说个酸话嘛你不说?jī巴哩,摊上个不会‘日白’的货,算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你不说我说,我给你说一个在朝鲜的时候,我有个战友,好喝二两,可他不识字。凡是给他老婆写信的时候,他就画画。那一天,他一连画了三张:第一张,他画了七只鸭;第二张,他画了一个圆肚儿酒瓶,不过,那酒瓶已经打破了;第三张,他只画了一棵树,树叶落了满地这信寄到了村里,是婆婆先收到的。婆婆就交给了私塾先生,让他给念念,可这老先生拈了半天胡子,竟然看不懂!后来,那信在村里转了一圈,让谁看,谁都看不懂。婆婆没有办法了,只好拿给了媳妇。谁料想,这媳妇一看就明白了媳妇也是不识字的,给他回信时,就也跟着画了两幅画:第一幅,这女人画了两只鸽子一只鸭;第二幅,这女人把自己画在了纸上,不过,她身子下边还卧了一只羊,那羊死了鸟货,你知道这画的意思吗?”冯家兴“吞”声笑了,说:“啥意思?”老黄说:“你猜猜?”冯家兴想了想,说:“我猜不出来。”老黄说:“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你个旱娃子,从没走过水路,懂个鸟啊!”冯家兴脸一红,直杠杠地问:“你说啥意思?”那老黄清了清嗓子,说:“这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妻——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好久(酒)不见了!’第三张画的意思是:‘秋后我回家’那女人不是也画了两张吗?第一张画的意思是:‘哥——哥呀!’第二张画的意思是:‘下边痒(羊)死了!’”听到这里,冯家兴终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可是,突然之间,老黄的脸就拉下来了,老黄虎着脸说:“王八蛋,脚!脚往哪儿跷哪?!”
每次回来,都是冯家兴洗车。洗车就洗车吧,可老黄不走,老黄就在那儿蹲着,瞪着两眼看他洗车,只要有一处冲不到,他就跳脚大骂!可后来老黄就不骂了,他想不到的是,这年轻人竟有“洗”的癖好,他不单是给“于美凤”洗,全连车他都给洗了!本来,洗了车,老黄是要检查的。老黄的检查极为严格,每次,他都要戴上一双白手套,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车上摸一遍,那情景就像是在摸女人的脸!摸的时候,只要没有灰尘,老黄的脸色就极为温和,脉脉的,一纹儿一纹儿的,让人不由得感动后来,他信了冯家兴,就不再检查了,只吩咐说:“先给‘于美凤’洗!”
慢慢,日子一长,冯家兴跟老黄就近了。有时候,老黄也带他去喝二两。有一次,老黄喝醉了酒,突然把手伸出来,比做枪状,指着他的腰眼,说:“家伙硬吗?”冯家兴先是一怔,说:“家伙?啥家伙?”老黄就说:“枪。”冯家兴说:“枪?”而后又一细品味,看老黄乜斜着醉眼,那目光竟是朝着裤裆去的,就忍不住想笑,说:“有哇,有。”老黄拍拍他,很认真地说:“枪是人的命,掖好它!”跟他这么长时间了,冯家兴也想逗逗嘴,就出人意外地接了一句,说:“你呢?老、老枪吧?——‘德国造’?”老黄一迟疑,竟大言不惭地说:“那当然。叭叭叭叭,连发——二十响的!”可过了一会儿,他端起酒杯,连喝了几盅,叹一声,说:“枪是好枪。可惜,枪丢了,丢在朝鲜战场上了”冯家兴竟傻傻地追问道:“丢、丢了?!咋、咋就丢”可话还没说完,冯家兴突然觉得老黄眼神不对,就呆呆地望着他,再也不敢乱说什么了。不料,片刻工夫,老黄却毫无来由地发起火来,他抓起一个盘子“叭”一下摔在地上,喝道:“看你那鸟眼?看啥看?!有啥jī巴看的?!你他妈有枪?你他妈是‘汉阳造’——假家伙!王八蛋,滚,你给我滚!”说着,他“哇”一声,吐了一桌子!接下去,他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了,嗷嗷大哭!
后来,连长把冯家兴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连长说:“对老黄,你一定要尊重!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当年,桥被炸坏了,十轮的卡车,他硬是从临时架起的两根铁轨上开过去,把弹药送到了前线我告诉你,老黄是连里最好的司机。如果不是你哥出面说情,我是不会把你派给老黄的。”接着,连长迟疑了一下,严肃地说:“有个情况,我也给你说一下。但是,不准告诉任何人。你要是跟人说了,出了问题,我立马让你滚蛋!老黄这个人,心里苦哇!他结婚刚三天,就去了朝鲜后来,嗯,这个,这个,啊?他他他负了伤老婆就跟他离婚了。”
从第二天起,冯家兴就开始叫他黄师傅了。那是从心里叫的,一口一个黄师傅,叫得真真切切。给他端茶,给他递水,凡是能干的活,他都抢着去干老黄却说:“别,你别。黄jī巴黄,我就是下三滥,是个丝瓜秧子,你年轻轻的,可别跟我学坏了。”再后来,老黄就跟他交了心了,老黄说:“兄弟呀,你太‘僵’了,你别那么‘僵’。这男人,要想活出点滋味来,你记住我的话,一是要爱,你要会爱。二是要有感觉,那感觉是要你去品味的。比如这车,就跟女人一样,你要一点一点地去处,处久了,就处出感觉来了。你没听人说吗,‘处’女,‘处’女,主要是个‘处’,那是要你长期接触哩哎,你瞅,你瞅,看那屁股吊的!”
在一种特定的环境里,人是可以改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黄师傅”你想,冯家兴还会缺少“乐子”吗?跟上了这么一个人,你想不快乐都不成。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呀。要说起来,那日子很“下流”很不正经。可是,一天天的,有酸话整天包围着你,逼着你乐,逼着你开口“日白”慢慢,那舌头在嘴里磨来磨去的“吞儿”一笑“吞儿”一笑,也终于顶出些活泛来,人也就不显得那么“僵”、那么闷了。这人一旦开朗了,看看天,也很蓝哪!况且,那些所谓的“酸话”都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几乎是带有“经典”性质的民间幽默。这幽默是来自生活底层的,是一个个小“包袱”、小“悬念”扣出来的,就像是撒在日子里的胡椒,是提“味”的这里边当然有阴差阳错的成分,就像是种庄稼一样,你种下的是跳蚤,收获的却是黄金。在这里,无意间,冯家兴获得了更多的幽默。幽默,那可是人生的大味呀!
那时候,冯家兴已定下心来,立志要跟着黄师傅好好学车,他要当一个好司机,学上一门好技术。他心里说,将来就吃这碗饭了。
可是,他又错了。
九个月之后,冯家兴又被抽到了团里的一个新闻写作学习班,在学习班学习了三个月后(那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又是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了师政治处的通讯组这些,都是哥一手安排的。哥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哥这样把他调来调去,一是为了让他长些见识,再就是为了磨砺他,让他学会“忍”和“韧”所以,他的每一次调动或是升迁,都是哥精心策划的结果。那是一条回旋往复的曲线,这条曲线一次次地改变着他的命运。此后,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就像是哥手里的一枚棋子,一切都在哥的安排下,不断地发生着出人意料的变化平心而论,在一次次的调动中,他也算是争气,从没让哥丢过面子。当然,那一个一个的位置,不但使他的身份发生着变化,也使他的眼界发生着变化,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娃子,阅历就是他人生的最大财富!再后来,当他干到了副团职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他早年的那些想法——当一名司机——是极为可笑的,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在过去了许多日子后,他曾连声叹道:我真是不如哥呀!
在部队的那些日子里,应该说,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位“黄人”黄师傅。后来,当黄师傅病重的时候,他还去看过他。黄师傅患的是肾癌。让他惊讶的是,黄师傅临死前,竟然又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在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的黄师傅一点一点地把裤子从身上褪下来,笑着说:“看见了吗,空枪。”是的,他看见了,那个本该卧“鸟”的地方,却没有“鸟”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空巢”接着,老黄说:“老弟,可它仍然有威力。待会儿,有三个女人来看它!你信吗?”冯家兴迟疑了片刻,说:“我信。”老黄说:“jī巴哩,真信?”冯家兴说:“真信。”老黄笑了笑,就一点一点地把裤子提上去,喃喃地说:“老了,枪套也可以吓人。”而后,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更让人惊奇的是,果然就有三个女人来看他!这三个女人一个是湖南的,一个是江西的,一个是河南的,相互间竟然谁也不认识谁。女人们说,许多年来,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分别给她们寄钱,帮她们抚养孩子当时,冯家兴的确是被这件事感动了,他曾专门给报社写过一篇文章。可是,那文章后来没有发,退回来了,原因是“格调不高”是呀,黄师傅并不认识这三个女人,仅仅是因为这三个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于美凤”那么,于美凤又是谁呢?这就没人知道了。可留存在冯家兴心里的,却是一种人生态度,那是大人生的态度!虽然这“态度”是黄色的。
当然,当然了,他最信服的,还是哥。有一天,当老三来信埋怨哥的时候,他就在信上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并且嘱咐说,一定要听哥的!
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人,连个虫意儿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操,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毛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老兵哑巴似的,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终日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白天里放羊。放羊也要跑很远的地方,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后把羊赶到一片有草的洼地上,从早上出来,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时间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样的蓝,哑蓝,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云,久久,它动都不动,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看旧了。那沙,远看是无边无际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远看是静的,漫漫的静;近看是动的,亮闪闪的动,有时候,它就流起来了,没有来由地,像水一样泻下来只是没有人。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喊破喉咙,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顺手在墙上摸过去,你就会触到一道儿一道儿的沟槽儿,那沟儿很深,深得可以把整个指头埋进去开初,他以为那是用刀子划出来的。后来他就明白了,那墙上的一道道沟儿,不是用刀划出来的,那是人用手摸出来的!那大约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样,夜里,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墙上“寻”着,摸着,天长日久,就把那墙摸成了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野地里大喊几声!要不他会疯的,他想,他一定会疯!喊累的时候,他又会无精打采地走回来,重新横在床上,打起手电筒,去读贴在墙上的报纸——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于是,他一封一封地给哥写信。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他在信上说,哥呀,一个娘生的,你咋就对我这么狠哪?!
当然,也是到了后来,当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时候,冯家运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远。
这是一着险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图谋的。那时候,总部刚刚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条件的,必须是军校毕业。那就是说,从今往后,不再从战士当中直接提拔干部了。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来,仅凭吃“苦”已经不行了那时候,哥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文凭”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学习上是有些灵性的。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好呢?这老三,是个心猿意马的家伙,太贪玩,没有个正性,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他的心就跑了况且,他的依赖性太强,脸皮也厚,要是离得近了,他屁大点事儿就会去找你。把他送进部队,又放在新疆,两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个“隔”字,是要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隔离起来,而后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静。
“三棵树”这个地方,是哥无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巧遇一位从新疆部队来的老乡。那会儿,此人是这所军事学院唯一的正团职博士生,可以说前程似锦!由于是一个省的老乡,两人说起话来不由就近了些。谈起经历,那人不免就说起了“三棵树”说就是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成就了他。由于太静,太寂寞,他只有读书他说,要是不看书,你会发疯的!他还说,就是那么个地方,出了一个疯子,一个硕士,一个博士他还说,那就是一个“博士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后哥通过层层关系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么一个地方最后终于得到了证实。那时候,关于让老三去,还是老四去,哥还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老三去。老三这家伙,有点懒,干什么没有个长性,你要不逼他,他做什么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静。可是,哥也没想让他一定要当什么博士,那对一个没出过门的乡下孩子是有难度的。哥只是想让他考上军校,只要上了军校,一毕业他就是干部了哥也知道这手棋下得险了,生怕他出什么差池。所以,哥仅让他受了六个月的罪,六个月之后,哥就坐飞机到新疆来了。
他没有想到哥会到新疆来!哥来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里,风干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铁蚕豆儿,他就拣些干净的当“子”抓着玩他还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摆了一个“日”!而后,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日”射出一个一个的小堆堆儿他太孤了。他只是太孤了。
看见哥,他就哭了。哑哭,满脸是泪,却说不出话来。哥叫他:“家运。”他不吭,再叫,还是不吭。仅仅六个月,他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哥看着他,回头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说:“不错,这里多静啊。”见他不说话,哥就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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