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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到布达拉宫下面,香波王子就不走了。眼里看到的和心里升起的并不一样,无限巍峨的不是山势和建筑,而是空间和时间。似乎布达拉宫代表着西藏的一切,站在这里,也就站在了历史的尽头、人类精神的尽头和未来的所有时光里。
香波王子说:“其实我太笨了,‘布达拉’就是‘普陀洛迦’。当初我逃离雍和宫时,是印有‘普陀洛迦’字样的经旗给我指出了逃跑路线,并且用一尊无名一尺金佛的先有后无暗示了禅机:‘七度母之门’在雍和宫已经归空不见,要依止普陀洛迦也就是布达拉宫。地下预言中也说,‘凡是无名佛菩萨,都是观世音的化身,来自圣地普陀洛迦,走向圣地普陀洛迦’。可惜我当时没有开悟。”
梅萨说:“伟大的伏藏到处都可能有暗示,说不定很多暗示我们迄今还没有发现。暗示有伪暗示和真暗示、无效暗示和有效暗示。能够一直行走在有效暗示的路线上是非常不容易的。有时候伏藏并不仅仅在一处,而在多处,但只有一处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正文’伏藏,掘藏的过程决定着掘藏者走向哪一处。再说了,吃瓜子的时候就吃瓜子,吃西瓜的时候就吃西瓜,我们不能拿起瓜子就想吃西瓜。”
香波王子说:“也许设置暗示的人应该提醒我。”
梅萨说:“这不可能,伏藏学对暗示的看法是,设置暗示和暗示本身并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一切都是偶然,无数偶然的聚合组成了必然。”
香波王子和梅萨看到城墙上站满了紫袈裟、黄披风的喇嘛。高挺伟矗的城墙,加上顶部外侧的女儿墙和喇嘛们的高度,远看就像兵勇云集的万里长城。那些喇嘛像是从城墙上长出来的,深灰的林带上开出了绚烂的花,一溜儿耀眼。
香波王子驻足观望着,小声告诉梅萨:“这就是‘防雪栅栏’。”
梅萨说:“我的心突突突的,好像布达拉宫真的要爆炸,‘防雪栅栏’转眼就会消失。”
他们戴着假发和墨镜,用花氆氇蒙着鼻子和嘴。在西藏这样的装束并不奇怪,荒风常常刮起漫天尘土,紫外线常常让人脸色紫红,很多人为了防晒和防尘,即使夏天也会蒙起嘴脸。他们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说:“这么多喇嘛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背诵起大昭寺“授记指南”的句子来:“‘在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谁是‘圈起防雪栅栏’的‘雪域明灯之主’?松赞干布和五世?对了,一定指的是伟大的藏王松赞干布和五世达赖喇嘛。”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
香波王子说:“古代文献有多处把布达拉宫称为‘雪域明灯之地’,最初建造了布达拉宫的松赞干布和后来重建了布达拉宫的五世达赖喇嘛不是‘雪域明灯之主’是什么?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从山南迁都拉萨河谷后,就在红山建起了最初的布达拉宫。最初的布达拉宫有三道围城,围城当中有堡垒式宫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红山顶上修一大庙凑足千座之数。遗憾的是,雷击电火,兵燹地震,让这座稀有王宫很快成了历史的遗迹,只剩下了法王洞和圣观音殿。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西藏噶丹颇章政权,不久便开始主持重建布达拉宫,三年后白宫以及城墙落成,西藏政权便从哲蚌寺的噶丹颇章移驻布达拉宫。几十年之后,为安置五世达赖喇嘛灵塔,摄政王桑结修建了红宫和灵塔。这正是‘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的时候。接着便有了居住在‘防雪栅栏’之内、属于‘青松石之家’的索朗班宗。”
梅萨问:“不过知道了‘雪域明灯之主’又怎么样呢?他们‘圈起’的‘防雪栅栏’范围太大了。”
香波王子沉思着说:“是不是说,‘防雪栅栏’内每一尊佛都可能隐藏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呢?”
梅萨说:“不会吧,布达拉宫有多少尊佛像?”
香波王子说:“万米壁画上的佛像、千座佛塔上的佛像、唐卡绘像、经版像、各种佛与菩萨以及护法神的塑像和刻像,加起来约有一百万尊。虽然至少有一半是仓央嘉措时代以后的作品,但每一尊的年代我们不一定都能分辨清楚。更何况新塑的佛像都是要开光加持的,加持以后,索朗班宗的‘拜托’也可以从邻近的佛像、同类的佛像,附丽而来。”
梅萨发愁地问:“许多伏藏都被伏藏者设计好了自行转移的特点,也就是四方迁徙,应运而生,或把一个信息分蘖成许多个信息,到处散布。问题是我们时间有限,不能全部找遍。”
说着,他们走向“防雪栅栏”正中的三层石砌城门楼。僧人和信徒们排着长长的队。在这个万僧聚首的日子里,城门楼前增设了安检,人和物品都要经过电子眼的检查。负责这项工作的几个喇嘛显然经过专门训练,动作麻利而熟练。虽然没有人相信古老的地下预言会如期实现——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一个个准确指出他们的首领,然后让首领发出共同点火引爆的指令,但防备还是需要的。小心没大错,毕竟布达拉宫太重要太重要,重要得如同圣教本身,不能有任何纰漏。
香波王子和梅萨排在队伍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半个小时后才到跟前。检查顺利通过,他们进门,顺时针绕过门内石砌的影壁,混杂在人群里,不由得弯下腰,虔诚地走向长长的石阶。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了,指着一座石碑问道:“认识它吗,无字碑?”
梅萨说:“听说过的,很著名,没想到这么不起眼。”
香波王子说:“可是它很重要,它是朝拜布达拉宫的起点。当年摄政王桑结建造布达拉宫红宫时,除了几个亲近的噶伦,外界包括朝廷都不知道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为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安全,桑结匿丧不发十三年。所以红宫落成后,只能以五世达赖喇嘛正在闭关修行,不能亲题碑文为借口,立起一座无字纪念碑。后来桑结打算补上碑文,没来得及跟仓央嘉措商量,就被拉奘汗杀害了。”
梅萨说:“他为什么要跟仓央嘉措商量?”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我想说的。”
梅萨说:“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拜访索朗班宗‘拜托’过的圣像。”
香波王子说:“不能以后再说,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指南’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功高却无记载’。”
梅萨说:“你是说它指的是无字碑?”
香波王子说:“既然整个‘光透文字’的指向和我们的判断都是布达拉宫,那就一定是了。桑结想补碑文的时候已经把摄政王的权力交给儿子,他想做最后一件事,通过立碑的形式巩固仓央嘉措的地位。可惜他没有做到,历史留下来的还是无字碑。”
梅萨说:“可这是布达拉宫红宫落成的纪念碑,跟仓央嘉措有什么关系?如果要论‘功高’,那也是五世达赖喇嘛,或者桑结自己。”
香波王子说:“不应该是他们两个。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八年后,才开始修建红宫。这时候仓央嘉措早就被认定为转世灵童,虽然还没有坐床,但已是天定的神王。在西藏神王高于一切,谁是神王谁就是赐福红宫的功高盖世者。”
梅萨说:“那么,这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联系?”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不久,摄政王桑结就想把碑文补上,但遭到了仓央嘉措的拒绝。仓央嘉措说,要补你就补上我的前世,或者你自己。我这个达赖喇嘛,是做不久的。这是仓央嘉措对自己的预言,显然他对罢黜的命运早有准备。桑结坚持要补上现世达赖,所以一直都在跟仓央嘉措商量。后来,也就是在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的那些日子里,一夜之间,有个喇嘛冒着生命危险在无字碑上刻上了仓央嘉措的形貌和一首情歌。喇嘛立刻被拉奘汗处死,刻上去的仓央嘉措和情歌也被磨平了。”他指着碑面说“你仔细看看,还有磨平的痕迹。”
碑面上,一些磨痕依稀可见,甚至还能看到几处没有完全磨平的凹下去的笔画。历史的烟云在面对仓央嘉措时变得缠绵不去,就像他的情歌一样。
梅萨问道:“刻上去的是哪一首情歌?”
香波王子说:“很遗憾我一直没搞清楚。我现在想到的是,这个喇嘛很可能是受了仓央嘉措的指派,这首情歌也是仓央嘉措指定的,它一定寓意深刻,说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门’最后的‘授记’。”
梅萨说:“有点道理,伏藏的技巧之一就是,最明显的也是最隐蔽的,就看你根器如何、悟性怎样。仓央嘉措想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拜托给日月星辰和不灭的时间,这比拜托给任何一尊圣像都要高明得多。”
香波王子思考着说:“最明显的也是最隐蔽的?喇嘛被杀害,刻上去的情歌被磨平,仓央嘉措会不会采取别的办法?”
他们环绕无字碑转了一圈,没感悟到任何其他线索,便走向石阶,踏上了攀登布达拉宫这座信仰之宫和精神高峰的最初历程。
成群的红衣喇嘛、虔诚的信徒、好奇的游客都在往上走。从西往东斜面延伸的石阶如同一座铺向天堂的梦梯,往上攀行的人都像是一些穿过历史的古人,或者活动在未来的后人。香波王子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的流淌,没有朝代的更迭,假如你想站在石阶上不动,那就意味着时间不动不移,你属于古代,也属于未来,你是永恒的存在“七度母之门”也是永恒的存在。
香波王子突然停在一块足窝深深的石阶上,问梅萨:“假如你是仓央嘉措,除了刻上石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明显也最隐蔽地留下自己的语言?”看她有些迷惘,又问道“难道歌手不可以把秘密隐藏在自己的情歌里?仓央嘉措是当时西藏家喻户晓的情歌手,他离开拉萨时,拉萨全城都在唱他的情歌,难道不是由于他的引导?他唱起来,别人就跟着唱起来,然后传十传百、传千传万。也就是说,很可能拉萨全城都在唱的这首情歌,就是他想刻在无字碑上的,这比起碑文来,更明显也更隐蔽。”
梅萨不停地点头:“是是是,是这样,你再讲清楚一点。”
“我指的是仓央嘉措启程前往京城的日子。”香波王子说着,看了看身边一个络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牛仔帽紧靠着他,似乎也在听他说话。他招呼梅萨朝上走了两级,躲开牛仔帽,才又说“公元1706年是藏历火狗年,5月17日,太阳刚刚出来”
他立刻又闭嘴了。他看到碧秀正从上面隔着三四级石阶的地方看着他,阴恶的眼睛就像老鹰窥伺着食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摸了摸自己的护身符那个鹦哥头金钥匙。
碧秀扑过来,一把揪下他的假发,扔到地上说:“你就是变成鬼我也能认出来。”
香波王子拉起梅萨就跑。身前身后都是人,他一抬腿就撞到了人身上。碧秀再次扑过来,一只手攥着他,一只手攥着枪。
香波王子央告道:“现在离‘七度母之门’已经很近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就算你有权力判我死刑,也得给我留下悔过的机会。”
碧秀阴沉沉地说:“那就赶紧悔过吧。”他把眼光扫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知道我为什么不一枪崩了你吗?因为玛吉阿米就要露面了。”
香波王子一怔,想起地下预言里的句子来:“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他瞪着碧秀,紧张地说:“你想干什么?还想杀了玛吉阿米?”
“‘隐身人血咒殿堂’想得到那份记录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如果玛吉阿米把名单和她的生命绑在一起,我是不会客气的。”
梅萨推搡着碧秀:“喂,警察,能随便杀人吗?”
“别叫我警察,这时候不是,我叫门隅黑剑。”
刚才紧靠着香波王子的那个络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又靠了过来,突然转身,双手抓住了碧秀拿枪的手一拧。碧秀“哎哟”一声,手被反剪,枪脱手了。牛仔帽抢了枪就走。碧秀大吼一声追了过去。牛仔帽突然停下,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碧秀呆愣着,半晌才认出这个人是骷髅杀手。他怪叫着扑了过去。骷髅杀手抬腿一脚踢在他脸上,他惨叫着滚倒在地,又被兴冲冲上来的人踩了几脚。等他爬起来再追时,骷髅杀手已经不见了。
这时,布达拉宫城门楼安检处突然出现骚乱,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他身上有炸药!”
人群动荡起来,有的往外跑,有的往上蹿。碧秀瞪了香波王子一眼,快步走向安检处,看到几个负责安检的喇嘛已经扭住了一个高个子。高个子也是喇嘛装束,被人撕开的袈裟里,拦腰绑着一圈儿牛皮纸包装的炸药,少说也有二十管。
碧秀副队长命令两个部下:“快把他带离这儿,这儿人多。解除炸药后,押到侦缉队突击审讯,看是不是还有同伙。”
高个子喇嘛吼起来:“我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快让我去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碧秀说:“你没有权力提出这样的要求,带走。”
但是负责安检的喇嘛不让警察把人带走。他们正在请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的管家。管家在请示过瓦杰贡嘎大活佛后明确指示:“把人带到雪村护法神殿里,大活佛要亲自询问。告诉警察,我们处理不了的,一定请他们帮忙。”
碧秀说:“既然瓦杰贡嘎大活佛这么说,我们也只好同意,但必须有我们的人跟着,我和我的部下必须为整个布达拉宫的安全负责。”然后调两个部下过来守在安检处,吩咐他们,如果再检查出一个身绑炸药的人,拉到警车里,就地审讯。
两个安检喇嘛架起高个子喇嘛,走向了布达拉宫脚下的雪村护法神殿。
碧秀紧跟在后面,摸出手机来,要把布达拉宫出现人肉炸弹的事儿向局长报告,想了想,又算了。如果局长派一些不听他指挥的警察来这里,肯定会干扰他的计划。况且炸药的出现很可能是个诡计,目的在于把警方的注意力从香波王子和玛吉阿米身上引开。他紧趱几步,从正面盯着高个子喇嘛,发现他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岁,长得清秀而白皙,如果留一头长发,说他是美女也会有人相信。
他问道:“所有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叛誓者都这样年轻吗?”
高个子喇嘛脸上挂着坚韧和坦荡,望着碧秀一言不发。
他又问:“莫非叛誓者的传承越来越坚固锋利了?”
高个子喇嘛还是不说话,眼神变得轻蔑了,仿佛说: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话,我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碧秀冷冷一笑说:“小心栽到我手里。”
2
从西往东斜面延伸的石阶上,香波王子和梅萨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梅萨惊慌地说:“他们来了,一千个身束炸药的叛誓者,布达拉宫随时都会爆炸,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天再来呢?”
香波王子搂着她,怜惜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分开,你退出‘防雪栅栏’,在外面等着我。”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们一死,‘七度母之门’也就消失了。”
“我想到的是,伟大的伏藏者左右着我们的命运,既然他不会让‘七度母之门’消失,也就不会让我们死掉,要死早死了。”香波王子说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假发重新戴好。
他们继续往上走,继续刚才的话题。
香波王子说:“我刚才准备说什么?准备说仓央嘉措启程前往京城的日子。这一天是藏历火狗年5月17日,太阳刚刚出来,仓央嘉措就从软禁他的拉鲁嘎采林苑出发了。押解他的是拉奘汗的骑兵,一百多人组成的马队。仓央嘉措骑马走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两个陪伴他的人——宁玛僧人小秋丹和侍卫喇嘛鼎钦。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群一群的信仰者围了上来,他们喊着:‘六世佛宝要走了,六世佛宝要走了。’不断献上哈达,献上酥油茶、青稞酒、糌粑团、风干肉。仓央嘉措和押解马队走过去的路,成了哈达的长廊、供养的长廊,无数人流着眼泪膜拜祈祷,都说不论上师你走到哪里,都会世世代代护佑我们。
“从祈祷的人群里突然走出了拉萨三大寺的代表,拦住马队,恳求马队首领,不要把仓央嘉措带走。马队首领说:‘西藏的新主人、格鲁派的信徒拉奘汗已经发布指令,仓央嘉措是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他继承的是叛誓者的法脉,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三大寺代表说:‘我们的尊者会是这样的吗?交给三大寺处理,我们自会查验清楚的。’马队首领说:‘不行,我们本来要废黜他然后处死他,但是大皇帝不允许,让我们押送京师听候发落,请你们赶快让开。’三大寺代表执意不让,马队首领命令部下用刀枪驱散,流血事件眼看就要发生,宁玛僧人小秋丹站出来说话了:‘还是让尊者走吧,如果留在拉萨,除了被害死,还有什么好处呢?拉奘汗放不过他。不如去见大皇帝,现在这个情势,只有大皇帝才能保护他。’三大寺代表说:‘我们担心的是路上,路上。从拉萨去京师,漫漫长途,一年两载,谁来保护尊者?‘小秋丹说:‘我和我的生命,还有他。’说着指了指侍卫喇嘛鼎钦。鼎钦使劲点点头。三大寺代表知道有大皇帝的诏命和拉奘汗的押送,仓央嘉措是拦不住的,便向小秋丹和侍卫喇嘛鼎钦合掌礼拜:‘那就拜托了,二位。’这时仓央嘉措说话了:‘天空只要出现太阳,人们就不会再往天上看,只有阴霾蔽日的时候,人们才会寻找太阳。三大寺的上师们,快回去吧,你们应该记住,我身着格鲁派的袈裟而做宁玛派的持明(密宗)僧人,实践圣贤大德无量之秘法,戒行者难以理解,多有诬陷歪曲。自我之后,圣教将不再有修炼密宗的达赖喇嘛了。’话音未落,一条哈达突然从仓央嘉措怀里飞起,被风吹送着飘向了色拉寺上空。一会儿,又飘回来,在大昭寺金顶之上盘旋了几圈,最后飘向红山,降落在布达拉宫最神圣的殿堂帕巴拉康顶上。跑马跟踪哈达的喇嘛们激动地哭起来,他们知道这是达赖喇嘛暂去内地,不久就会转世返回西藏的预兆,便奔走相告,西藏福德不浅,众生还有希望。
“马队押着仓央嘉措来到被看作是哲蚌寺外围的吉彩露丁园林,哲蚌寺的喇嘛在这里设立锅灶,备食迎迓。这是西藏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一,众僧流泪献茶,衷心祈祷。突然,几个喇嘛把仓央嘉措抬起来就跑,别的喇嘛不顾生命危险,用身体挡住了追撵过来的蒙古骑兵。抢夺成功了,他们把仓央嘉措请到了哲蚌寺噶丹颇章。哲蚌寺的尼穹护法闻讯前来举行了降神仪式,完了向在场的众喇嘛说:‘仓央嘉措如果不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鬼魅当碎我首。’然后带着几个面具喇嘛跳起了摧敌金刚舞。这时,苍穹显现一架五色彩虹,一端在仓央嘉措头顶,一端直达噶丹颇章金顶。喇嘛们知道这是仓央嘉措为哲蚌寺祝福祈祷的结果,纷纷跪地,用似歌非歌、如泣如诉的诵经声表达着他们对仓央嘉措的爱戴。而仓央嘉措还给他们的却是肝肠寸断的情歌,那些生命与鲜血写成的情歌。
“霸居在布达拉宫的拉奘汗听说哲蚌寺抢了仓央嘉措,立刻调兵攻打。扬言如果不把仓央嘉措交回来,和硕特蒙古将用最悍锐的黑帐房骑兵踏平整个哲蚌寺,杀掉所有的喇嘛。哲蚌寺的喇嘛全都集中到噶丹颇章前,手操家伙,誓师迎敌。仓央嘉措从法座上泰然而起,和煦的面容上圣洁的目光让大家如同沐浴神性的温暖,他望了望天空和众僧,把不忍之心变成了安慰:‘不要这样,佛祖创造的圣教是和平、和谐、和美,我今天被人当作囚犯押解,是业障导致的,是因果的体现,不是蒙古人的错,蒙古人也是佛祖的信徒啊。’他朝噶丹颇章外面走去,活佛喇嘛们哭着拦住了他。他说:‘生死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不久就会回来,重见我的西藏、我的上师、我的僧徒。’他的声音悠远而温馨,表达着爱人胜过爱自己的心情,无所畏惧地走向了蒙古骑兵的军阵。
“就是从哲蚌寺开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我说过,这女人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蒙古骑兵驱赶着她,一次次驱远,一次次又来,似乎她抱定决心要跟仓央嘉措一起上路。突然,押解马队周围出现了几路人马。马队严阵以待,以为是来劫持仓央嘉措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都是冲着那女人来的。一路人马把披头散发的女人抱到了马背上,另外几路人马开始疯狂地追撵抢夺,一片混战。后来才知道,几乎所有曾经围绕仓央嘉措展开行动的政治集团和宗教集团都派出人马参与了这次抢夺。
“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一直想找到一个控制西藏的突破口,现在突破口终于有了。仓央嘉措的后代理所当然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把仓央嘉措的情人和后代控制在自己手里,然后宣称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经在准噶尔部转世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又来刺杀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代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而血咒殿堂又代表了圣教内部的左翼势力。他们坚持以持戒清净立足佛教之林,坚持活佛转世制而摒弃世袭制,他们对仓央嘉措的情人尤其是为了爱情死活不顾的情人,绝对不会放过。
“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实现了推翻桑结政权、废黜六世达赖喇嘛的目的,而被废黜的借口又是仓央嘉措是假达赖,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另立一个所谓的真达赖。除掉仓央嘉措的情人,就是断除别人利用她和她的孩子来跟自己作对的可能,为另立新达赖扫清道路。
“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这天也出现在送别祈祷和抢夺女人的人群里,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突然八思旺秋感叹道:‘他就这样走了,仓央佛爷。’噶玛珠古说:‘是啊,是啊,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八思旺秋说:‘还记得我们打过的一个赌吗?‘噶玛珠古说:‘当然记得,我当时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仓央嘉措一副离经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个好达赖,我就带着所有尊我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格鲁派。’八思旺秋说:‘而我是这样说的,如果仓央嘉措不能成为一个好达赖,我就率领所有听我话的萨迦僧人改宗噶玛噶举派。现在看来,我赢了,我不必改宗噶玛嘎举派,而你却要改宗格鲁派了。’噶玛珠古说:‘你是说,仓央嘉措是个好达赖?‘八思旺秋说:‘你看今天的送别祈祷,拉萨全城的人都出动了。拉萨之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仓央佛爷就要离开,要是知道,也会千里万里来送别的。在我的记忆里,自从藏土有了佛教,还没有哪个佛爷能够赢得这么多的信徒。’噶玛珠古说:‘我知道,我知道,西藏人对他的信仰是空前的。’八思旺秋说:‘全西藏信仰的达赖,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达赖呢?唯一让我迷惑的是,仓央嘉措只有二十四岁,他靠了什么,就能让众生如此迷恋?‘噶玛珠古说:‘这个问题我想了许多日子,已经想明白了。’八思旺秋说:‘想明白了什么,能告诉我吗?‘噶玛珠古沉默着,突然指着前方说:‘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们想办法把她救下来吧。’八思旺秋说:‘我也这么想,我们不如她,她是信仰谁就会把生命献给谁的。’噶玛珠古说:‘信仰仓央嘉措的人都会信仰她,她一定是度母的化身,就等着我们这些信仰度母的人去救她呢。’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带领各自的喇嘛,跑向了疯狂抢夺女人的人群。
“仓央嘉措一生都没有行使过布达拉宫赋予他的权力,达赖喇嘛天然具备的煊赫威势被他轻轻一挥,就用纯粹的人性之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勇敢地踢开了地位——雄狮宝座象征的一切,踢开了奢华至极的物质享受,甘于懦弱和贫贱,只把心灵的需要看得至高无上,挥洒着性情。唱啊,以流行歌手的姿态,情真意切地唱啊,就唱情歌,每一次开口都是情歌,仅仅是失恋的和热恋的世俗之歌。但从送别仓央嘉措的场面看,谁也不能否认仓央嘉措是西藏的中心,他就是宗教,是西藏乃至蒙古、青海、康区最高的宗教领袖、万众景仰的圣僧大宝。他在修炼中创造着人性和佛性的共存,似一叶灵舟,载着好奇和满足渡向彼岸,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水划向身后,融入了遥遥远远的彼岸。不,他不是融入彼岸,他就是彼岸,他孤拔而起,以苍凉和清洁,以纯真和坚贞成为信仰的彼岸。他把众生的理性和情感集纳在自己身上,成了一座活动的山,由信仰建造的冈日波钦山。
“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最终得到了这个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的披头散发的女人,他们利用教派力量,成功地保护了她。几乎在同时,噶玛珠古按照自己打赌的承诺,带领一些尊他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了格鲁派。
“也就是从几路人马疯狂抢夺披头散发的女人即索朗班宗的混战开始,整个拉萨都唱起了这样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洁白的仙鹤,
请把翅膀借给我,
我不会远走高飞,
到理塘转一转就回。
“为什么不唱别的就唱这一首?因为仓央嘉措想把这首情歌流传下去,就带头唱起来,这跟现在的歌星和狂热的追星一样。刻在无字碑上的情歌不是被人磨平了吗?那他就想办法镌刻在人们的记忆里,表现在人们的口头上、音乐中。仓央嘉措用心良苦,这首被看成是他转世预言的情歌,迅速走向千家万户、角角落落,任凭时间流逝,它却在磨砺中神奇地崭新着。后来这预言像人们坚信的那样应验了,七世达赖喇嘛果然诞生在理塘,他带着仓央嘉措的灵识入主布达拉宫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扑向德丹吉殿,察看殿内的物件是否缺了什么。这是仓央嘉措的寝宫,也就是七世上一辈子的寝宫,所有的物件都是他用过的、熟悉的。但现在如果我们断定这首情歌也是曾经刻在无字碑上的情歌,那就不光是转世预言,还有可能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指南。”
梅萨费解地说:“可是它指南了什么呢?”
香波王子摇摇头:“现在还很难说清楚,走着看吧。”
石阶急转折回,变成了从东往西的斜面。他们加快了脚步,走到斜面的中间,又折向一面从西往东的石阶,停下来往上看着。石阶的每一级突然变得清亮了,阳光在人群之上就像一些钻空子的小野兽,不时地扑下来舔一下,舔一下,舔出了石阶青蓝绿白红的颜色。凌乱的脚步,向上的延伸,五十米之外就是著名的彭措多朗大门。它被白色的幕帐遮罩起来,如同密门天堂、黑面净土,把光明的境界隐藏在了黯淡和冰凉之后。
香波王子问:“怎么样感觉?这是世界最高庄严的台阶。”
梅萨朝上瞪起眼睛说:“感觉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
梅萨失声叫起来:“你看前面,智美也来了。”
智美背着背包,挎着胜魔卦囊,堵挡在五步之外,面孔阴沉而凶怒,嘴角朝下撇着,脸颊上的伤疤因为充血而变得紫紫红红,一副顽魔欺世的样子。
香波王子迎上去问道:“你想干什么?”
智美说:“终于把你等来了,你不觉得我比你聪明吗?”
香波王子说:“能在布达拉宫等我的人都不弱智。”
智美说:“你为什么要杀死索朗班宗?”
香波王子不想回答,抬脚就走。
智美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抢走了梅萨,杀死了索朗班宗,我对你恨之入骨你知道吗?”说着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刚好可以满把握住的绘着佛像的石头,那石头一头像锥子,一头像斧子,打磨锋利的剖面上,青光闪闪。“没想到吧,我会制造一块原始人的石器,画上佛像贴上标签,说它是旅游纪念品。安检是不管这个的,我用它杀了你是迟早的事儿。”
香波王子气冷静地说:“你不会的,你和你的新信仰联盟跟我一样渴望看到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扫了一眼梅萨说:“过去是这样,现在不了。现在我要让梅萨看到,她的选择是多么错误,她作为法侣紧紧跟定的掘藏大师不该是你,而是我。所以你还是明智一点,如果你认为‘七度母之门’比你更重要,就应该把‘授记指南’以及有关‘七度母之门’的所有线索都告诉我,就算是你对仓央嘉措遗言的挽救。”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大步往上走。梅萨紧跟其后。
但是很快又停下了,他们从彭措多朗大门的左边看见了王岩和卓玛,从右边看见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还有警察,那些不走的左顾右盼的都是便衣警察。一瞬间的紧张之后,香波王子意识到,其实他不过是一诱饵,根本就没有自由。一旦就像地下预言中预言的那样,玛吉阿米作为“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出现在布达拉宫,就算碧秀不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名义一枪崩了他,警察也会随时把他这个通缉逃犯抓起来。他想到自己和梅萨很可能无法掘藏到底,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就会突然停下,一种悲凉和不甘油然而生。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目光里充满了无奈。他说:“重要的是‘七度母之门’现世,而不是由谁来发掘,是不是?”
梅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以前功尽弃,‘七度母之门’不能半途而废。”
香波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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