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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十五年,天下平安无事。
丰臣秀赖母子把精力放在重建京都方广寺的大佛殿上,家康虽未能进京,却也在为名古屋城忙碌。同时,海外交易船只数量不断增加,时光在家康的自信和满足中悄然而逝。
太平时代,国家须走向海外。走向海外,不仅能通过交易获利,也有其他益处,首先便是可借此转变世人观念。乱世中武士好勇斗狠、横暴掠夺的混乱情形得以改变,世人开始修身齐家。苍生眼界大开,乃是走向海外最大的效用。
其次,文禄年间始设朱印船九艘,至今已增至一百二十五艘,航行海外的雄心勃勃的浪人,也益发增多。其中虽有身上仍残留粗暴根性之人,所至之处时常招来非难,然而至少给一大群好勇斗狠之人暗示了一条活路,利益不可谓不大。
其三,交易往来带来海外文化,从而影响国人心智。智慧和财富在任何时代都能吹起和合之风,此风又将让人生出新的希望和梦想。
家康授丰光寺承兑和金地院崇传重任,不断努力发展交易。同年,家康为长期以来祈望恢复贸易的大明国广东府商家签发了朱印状,允许他们来日本做生意,还给暹罗国主去书示好。是年,安南国使节来萨摩;萨摩的岛津家久带着琉球尚宁王从骏府来到江户;日本制造的船首次成功横渡大洋,到达墨国;日本亦和大明国福建总督开始协商,试图恢复由大明国颁于日本船只的正式交易书“勘合符”
遥想信长公“天下布武”和秀吉公的时代,恍若隔世,尊奉儒教的太平国家总算建立起来。清正所言“世上第一大国”虽多少有些夸张,但来过日本的传教士在与本国通信时,都对日本和家康大加赞誉,已是毋庸置疑。除了尼德兰国君在国书中提醒家康,注意提防班国和葡国,有马晴信烧了葡国商船之外,日本完全呈现出一派顺风满帆的新貌。
名古屋城在东海道显示威容,各大名则争相把妻儿安置到江户。
筑建名古屋时,加藤清正的热心最是引入注目。对于应尽之义务,清正未流露出丝毫应付之态。他主动负责铲平城下的丘陵,开拓出城周的大片土地。面对搬运巨石的大难题,他巧用良方,一时名动天下。
清正任命先前曾给太阁做过马夫的原三郎左卫门、林又一郎二人,从六条三筋町挑选一百多名太夫过来,再加上后来临时加入的,妓女总数超过四百,一时使名古屋如同百花齐放的园林。
此时的太夫,不只是酒坊茶肆里的妓女,还有女歌舞伎中的头牌。
自从庆长八年出云的阿国跳起歌舞伎之后,这种舞蹈逐渐传入青楼。她们一改旧习,在四条河岸搭起小屋,白天跳冶艳的舞蹈,晚上接客。妓女们到了名古屋,追随她们而来的人,数目亦甚是可观。
她们穿着跳手古舞的男装行头,拉运堆放在热田的石头。领头的便是名震天下的“鬼判官”加藤清正。但见他头裹素巾,身着赤底锦袍,站在石头上喊着号子,高傲的胡须随风飘动。盛况真是前所未有。
“如此一来,必天下震动。”
“说什么江户大坂不和,都是骗人!连加藤清正都此般热心!”
聚集在名古屋的诸外样大名,因此事而震动莫名。
清正建造的天守阁上,铸了黄金虎鲸,昭示“太平”意义尤为重大。
然而,也并非毫无异议。前来观看的真田幸村道:“加藤好生狡猾!让妓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使障眼法啊!”他的意思,是说和大坂城城墙的石头比起来,名古屋的石头嫌小,为了不让人感觉其小,遂故意用花枝招展的女人引开众人的视线。
加藤清正果真这般算计吗?
“不,从未那般想过,他全是为了始终倾心关爱秀赖的大御所啊!”虽然有些人这样理解,然而也有人吹毛求疵“清正为了不让大御所注意,居然让六条的女人啧啧!”然而,这些批评之声最后皆消失无踪,日本国仍一片太平气象,百姓安居乐业。
清正确实甚是希望在渴求太平的黎民的喜悦之中,继续保持丰臣氏的声望。另,名古屋距太阁出生地颇近,令清正心有所牵。人实不可能完全脱离人情啊!名古屋城对清正来说,恐还具有另一层意味:祭奠长眠于此的丰臣先祖的灵魂对这种微妙的心思,家康不会毫无察觉,他同意清正在名古屋天守阁饰以黄金虎鲸,乃是极妥当之举。这对黄金虎鲸分雌雄,身上有两千片金鳞,花费黄金约小判一万七千九百七十五两,震惊天下。
然而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其中就有那曾经中风倒地,却以不死之身再度站起,重新挖掘天下金山的大久保长安。他对此只是笑道:“太小太小!”
日本国乃新兴国家。班国、葡国、墨国和吕宋,都已开始衰落。因此,以家康和秀忠为首建立起来的日本国,正值盛世带着豪言壮语、欲寻找黄金岛而来到日本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就这样掀起了一股新浪。
比斯将军表面上乃是为了答谢家康把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及其一行三百五十余人送回墨国而来,其实只是打着这个名头,到马可波罗描述过的黄金岛探险。
具有称霸世间海域野心的长安,也许还想趁此机会,打造一座真正的黄金城给他们瞧瞧。“这些人见识短浅,器量狭小,大久保长安挖出来的黄金可是绵绵不尽!”长安虽口气甚大,但不可否认,关于黄金虎鲸的各种传闻却刮起一股奢华之风,甚至影响到了正在重建的丰臣氏大佛殿。眼下大坂绝无和幕府或家康为敌的意思,然而他们身上却不可避免地具有和寻常人一样的想法,即想要修建一座不让已故的天下人蒙羞的建筑。这在日后便成为悲剧的源头,故有人以为,此乃人为所致。不过这只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之辞,不多言。
总之,庆长十五年,乃是充满勃勃生机之年,太平之风吹拂到了每一个角落。然而,此中只有一个例外,发生在与百姓生活稍有些距离的地方,那便是禁宫。
遥想信长公初次上洛时,都中何等荒芜!兵火连年,京城杂草丛生,处处断壁残垣,弃尸无数,恶臭盈天。公卿纷纷弃都而去。皇宫更是一派凄凉,甚至连天子的每日餐饮,也难以保全。那情景令人不忍卒睹当时,信长公承诺,保证每年皇宫三千石供给。之后,秀吉公又将此数增为六千。对信长公和秀吉公的努力,皇宫及重返京师的公卿怀着怎样感激之心,不言而喻。后,家康将宫奉增至一万石。但亦从那时始,天皇似对宫内风纪之乱大感不安。
常言道,饱暖恩淫欲,好容易方回京城的公卿,终于能松一口气,不再为生计担忧,欲望自然随之觉醒。从这一点来说,贵人和百姓无甚差别。宫廷侍从曾经只剩寥寥数人,一旦有所增加,势必重立规矩,然而长期散居各地之人,步调自不那般容易统一。
如此种种,最终演变为庆长十二年,年轻公卿和女官之间闹出诸多丑闻。男女之欲乃人之常情,然而常情一旦变成放纵,就非世人所能容忍了。内廷风纪混乱让后阳成天皇大怒,即着家康处理。
看上去,天皇对此事的处理些须缺乏威严,这许是因为在持续的乱世之中,天皇自己亦难以理清头绪,因为公卿在混乱中早巳丢失了维护皇室尊严和体面的教养。家康提议严惩淫乱公卿,以儆效尤。花山院忠长、飞鸟井雅贤、大炊御门赖国、中御门宗信等人,皆被处以流刑。
天皇通过此事,向幕府打开了干涉禁官的大门。风纪问题自然在皇廷引起风波。庆长十五年初,后阳成天皇提出禅位。在家康奏请下虽得以延期,然而事情似已无可挽回。
名古屋城基本完工的庆长十五年岁末,天皇退位成为定局。正式传位于政仁亲王,是为转年三月二十七,故家康庆长十五年计划上洛一事,终于在同十六年春得以成行。
天皇退位实令人遗憾,然新帝即位亦可喜可贺。原本应由统领天下的将军德川秀忠上洛,却由家康走了这一趟。此时家康已逾古稀之年,世间多有传言,说他身体欠佳。然而知悉四月十二将举行天子登基仪式,家康便希望能借最后的上洛之机,再次感受年长者之喜悦。此种心愿对于历尽苦难之人,甚为自然。
此时的家康,已许下每日诵经六万遍的悲愿,且已开始实行。“多活一日,便要怀一日感激之情。”这便是功成名就之人追寻的能让自身满足的“静寂”境界。由于亲自发起的文禄之役,秀吉公还未来得及体会此种境界,便撒手人寰。他许正是出于对无法估量的生之末日的焦虑,为掩盖心底的苦恼和悲愁,方去醍醐赏花。
家康公已比秀吉公多活了七年。怀着感激,他日日提笔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六字每字写六万遍,便是三十六万字,长此以往,其数难以估量。每张纸可书写二百字,便需要一千八百张。家康用细细的毛笔,虔诚地一字一字书写。
寻常人也许一开始便会被吓退,然而家康对于自己能活到七十岁大是心存感激,特意为此不可为之事。每字再添上唱名,便又是三十六万遍。写着写着,他眼前出现了二十五岁就被杀害的祖父,以及二十四岁便亡故的父亲,随之而来的便是正妻筑山夫人、长子信康、今川又元、织田信长、明智光秀、秀吉、胜赖、氏直乱世悲哀之人一一浮现眼前。不得已杀掉的无数敌人,被无辜殃及的黎民百姓,比起为他欣然赴死的众多家臣,这些人更为悲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七十高寿的家康,还在为亡灵祷告。
家康放下日课,离开骏府,最后一次上洛,是为庆长十六年三月初六。
家康中途去看了看业已筑成的名古屋城,感到无比快慰。十七,家康一行到达京城。一进入二条城,他备感须尽快见见秀赖。通过织田有乐斋,家康把自己的心思转达给了秀赖。
对此次家康和秀赖在二条城的相会,世说纷纭。听来最合乎情理的说法便是:“大御所把德川和丰臣两家地位颠倒,昭示天下。”然而,这种所谓示威,完全无必要,因为筑建名古屋已证明一切。还有人说,家康定欲把秀赖传到二条城赐死,故淀夫人开始最是强烈反对,但被业已洞察天下大势的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一番安慰,不得不勉强答应诸此种种,传得有模有样。人们认为,若秀赖现在拒绝家康的要求,不肯上洛,家康便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故在高台院、织田有乐斋、片桐且元等人的劝说下,淀夫人方无异议。
街坊巷间议论纷纷,然而实情究竟如何?
家康希望见到秀赖的心意,已由将军夫人、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之口传到了淀夫人耳内,故淀夫人本人对此次相晤也颇为期待。让她担心的并非家康,而是德川家臣。大坂城内现还有众顽同之人,坚信家康乃是篡夺天下之人,对他怨恨至极。同样,德川一方亦应有不少人视丰臣为敌。这才是淀夫人感到恐惧之处。
织田有乐斋将家康的意思转与秀赖后,又向淀夫人禀报。淀夫人只问了一句:“高台院对少君此次上洛有何看法?”
“高台院毫无二言。使者乃夫人识得的板仓大人。”
“我也去,是否不甚方便?”
有乐故意严肃地摇摇头“不管怎生说,此次上洛乃是为了新帝即位,还请夫人三思。”
“就是说,并非女人抛头露面的时候?”
“嗯,这我以为,让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丰臣旧臣一同前往,得体地拜见将军和大御所,对少君未来大有好处。”
听有乐斋这么一说,淀夫人笑着点点头“好,少君也长大成人了。你和市正好生商议此事。”
有乐斋看出来,淀夫人很想见见家康。但他亦明白,家康公甚是重视此次上洛,最好莫要掺入个人私情。故他又加了一句:“此次非游玩。大御所且不论,德川家臣对大坂尚有戒心,最好还是仪容严整前往。”
片桐且元、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则担心有意外发生。清正担心,关原合战时于伏见遭死难的德川家臣不少,若那些人依然心怀怨恨,很可能鲁莽地趁势起事,对秀赖不利。斯时他和浅野只有舍命保护。故他们决定下船后直接进城。这种想法,对此时的武将来说自然而然。
福岛正则因担心众人均随同前往,太过张扬,故决定不去,此举本属正常。世人对此却又有妙论,认为福岛正则是为了留守大坂。因为万一二条城有事,家康定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城,那时福岛便可迎战云云
家康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庆长十四年,他就“抱恙在身,脉象不稳,目常朦胧”每日誊写南无阿弥陀佛,翘首期待秀赖上洛。
然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浪人,对各种传闻津津乐道,忖度清正的悲壮,却把一介莽夫福岛正则看作诸葛孔明一般的深谋远虑之士。
高台院派了庆顺尼到浅野幸长处,希望秀赖上洛之时,去供奉着秀吉公牌位的高台寺一趟,和她见上一面。
浅野幸长去与有乐商议,有乐道:“高台院的要求虽不过分,我们却不得不拒绝。”
一旦提到高台院,淀夫人定会难以释怀,到时必会生事。
丰臣秀赖进京的日子定于三月二十八。这个决定有违常规,在家康来说,极其少见。新帝即位之日定于四月十二,自应等到仪式结束后,再行私事。安排在天子即位大典之前见秀赖,恐是家康自己等不及了。
家康此次带了名古屋城新城主义直与其弟赖宣。义直是年十二岁,赖宣十岁。家康印象中的秀赖与这两兄弟一般大小。秀赖实已十九岁,变成何样男儿了?家康有些恍惚。
浅野幸长对家康禀报了高台院欲见秀赖之意,遂建议家康,是否考虑在二条城会见秀赖时,让高台院同座,这样她亦能得偿所愿。家康立刻答允。
此次他未通过高台院敦促秀赖进京,便是考虑到淀夫人的心事。不过此时,他似已把这种顾虑全然忘记了。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秀赖乘船离开大坂。
“请代向祖父问候!”千姬不那般想念家康,许是因为幼时的记忆已淡却了。
秀赖的随从除片桐且元、大野治长、七手组等人,另有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三十余人。一行人乘船抵伏见,当夜宿于加藤清正府邸,次日晨前往二条城。
清正派五百亲兵沿途驻防。此外,板仓胜重奉家康之命,也作好了万全准备。
对此,世人又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称病留在大坂的福岛正则已集结了一万士众,随时应变。但真在闹市集结一万人,大坂百姓肯定早吓得四处避难去了。归根结蒂,这种说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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