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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说法不过可笑的流言。
家康对这些流言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亲赴二条城迎接秀赖。一看到秀赖,他忙摘下眼镜,出话招呼。秀赖身长六尺一寸,已然超过清正,充满活力的体态衬托得家康益发肥胖。
“真让人惊讶。肥后守看上去小了一圈。来,坐到这边来。”
二条城大厅上座,家康满面含笑,命人在面前为秀赖摆上褥垫。看到家康这般亲近,清正都忘了捋长须,脸上露出笑容。
秀赖心中感慨万千。以前被呼为“江户爷爷”时,家康还是黑发黑眉,如今已须发皆白,眼睛周围是一圈圈皱纹,显得慈祥而平易近人,和“大御所”这个威严的称呼似不甚相称。他的下巴垂下两层,倒有些像个胖老太太。
“先前一直听说大人身体不爽,秀赖甚是担心,今见气色甚佳,亦便安心了!”秀赖忽然心生异想:不叫“爷爷”似不足以表达思念之情。
“哦”家康不禁叹息。秀赖说话的正经样子,使他感到时光顿如倒流。
“且来看看啊!”家康朝高台院道,声音哽咽“你替太阁好生看看唉,我们老啦!”
秀赖终注意到坐在家康身侧的高台院和两位少年义直和赖宣,不过秀赖完全不认识他们。
“母亲大人安好!”秀赖连忙问好“母亲大人一切无恙,可喜可贺,秀赖给您问安了。”
高台院温柔地对秀赖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紫色的头巾下,她那一双眼睛饱含泪光。
大厅里,家康的近侍、义直和赖宣的家臣,以及秀赖的随从,已依序坐好,到了义直和赖宣向秀赖问好时,气氛方活络起来。
“来,拿酒杯来!现在我无甚牵挂了!我特意到京城来,就是为见见秀赖。嘿,秀赖已和我当年往大高城里运粮草时一般年纪了啊!”接下来,家康的老脾气又犯了,开始试探秀赖的才具:“平常可习兵法?”
“是。有时射箭。”
“好。每日都练?”
“每日射三十支。接着是骑马,然后去阿千处用早饭。”
“嗯。”家康使劲点点头,这个回答让人满意。
“如今读何书?”
“正读贞观政要”
“哦,好!老师何人?”
“请了妙寿院的学僧。”
“好。你从小就喜习字”家康正要问下去,又忙摇了摇头。此时下人开始端酒盘上来。
酒过三巡,家康说起假牙时,清正终忍不住拭泪:家康让下人把盘里的蒸鲷鱼先分给自己一块,尝过之后,方让与秀赖用。他未说试毒云云,却对秀赖道:“秀赖,我还长牙了呢。”言罢,指指嘴,咀嚼起来。
“长牙了?”
家康得意地笑道:“哈哈!其实啊,是把山上长的牙装到我嘴里了!”
“山上长的牙?”
“是黄杨。用做梳子的黄杨做的牙齿。前两年琉球王拜访骏府时,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带了个叫东作的假牙工匠去,花了三个月时间给我做了这副牙。还有,这副眼镜,乃是长崎的工匠用红毛国产的玳瑁做成。太平世道里能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啊!”家康特意大张嘴,以指叩了叩假牙。秀赖惊讶地往前探身,似有些惊心。此种有趣的场面,引得清正忍不住笑出声来,眼里却泪花四溅。
关原合战以来,丰臣旧臣始终心怀不安,认为家康早晚会给秀赖母子出难题。此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胜者为王败者寇,胜者通常会把弱者斩尽杀绝,人们无不为此机关算尽。信长公如此,秀吉公、三成也如此,九州的黑田如水至死都信这一条。而如今,时势完全不同了。
清正正想着,家康特意叫过义直,让他把眼镜递给秀赖。
“你看看这做工!道理和远视镜一样,戴上就能看见东西了。我以前想,眼睛花了,别说写字,恐怕连读书也不行了,不过一戴上这个,就能看得清楚。故才敢发愿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万遍啊!”秀赖先是依家康所言看了看眼镜,然后试了试,赶紧摘了下来。原来甫一戴上,眼前顿时一片模糊,秀赖自是吓了一跳。
家康呵呵笑了“秀赖这年纪,就算戴了也看不清,是给我们这个年纪用的啊!”秀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把眼镜放回义直手上,颇有感触地对清正道:“您还不需要眼镜吧!牙齿似也很全呢。”
清正拍拍胸口,捋了捋胡子,那仿佛是他一生最为开心的一刻。
清正觉得,今日这情形,仿佛有秀吉公在冥冥中相助。他念了一辈子法华经,这份功德今日终于显现在眼前了。他看作母亲一样的高台院,以及太阁遗孤秀赖,竟和家康这般融洽。
清正为了今日,不仅讨好家康,甚至还要取悦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连这把胡子,也不能不说没有向德川家示威的意味。不过,这些并非因为对德川武力有所忌惮,而是因为家康正在创建一个清正从未经历过的“太平世道”这并非完全不可能,法华经中有相关佐证,史上亦曾有过太平盛世。姑且相信家康的努力,给他帮助,正是武人义务。若不尽此义务,只是祈祷丰臣氏繁荣昌盛,清正从信奉与良心上都过不去。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才费尽心力。今日这场面,让他感觉自己的努力并未白费。
秀赖的随从被安排去了其他房间,家康和他已喝过了五巡酒,但还不想放秀赖走。其实,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和高台院、秀赖、家康同席畅谈的机会,此生恐怕再无第二次了。
双方武将相继离开大厅,这时又进来一些侍女,重新备膳。
义直和赖宣还是孩子,遂让他们去了另室,在此种场合通常会陪侍的本多正信和正纯父子也未同席。也许家康知清正和正信不合,方这般安排。
饭菜上毕,侍女们又端上酒。
清正让侍女斟上酒后,对家康道:“今日乃是清正这一生最快慰的日子!在下多谢大人!”一开口,他立刻变得很有气势,只是泪眼朦胧。
“我也一样啊!太好了,少君!”一直沉默无语的高台院,似也被清正的泪水感动。
在座众人此时并不知,日后会发生何等不幸。
在此之前,高台院有所顾虑,故始终压抑着喜悦之情,一旦开了口,声音便高昂起来:“少君应知老身的心思。我原担心,世道虽越来越太平,万一少君有个闪失不过,现在完全放心了。你已长大成人,往后切切不要忘记大御所和将军的一片苦心!”
秀赖频频点头。他并不厌恨高台院。他听人说过,自己出生时,高台院特意到伊势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时,高台院也是日夜忧心。更让他不能忘怀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亲。当年她为了留下丰臣血脉,在秀赖出生后就立刻将他过继。秀赖并非通常所谓的“养子”而是严格遵循旧习,把高台院和淀夫人分别当作“母亲”和“生母”
“孩儿绝不会忘记母亲大人吩咐。能见到母亲,孩儿也很高兴。”
“是啊,能这样见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会告诉你父亲今日情形。”
“母亲大人要让孩儿到高台寺?”
听秀赖这么一问,高台院吃了一惊,浅野幸长似未把她的意思传给秀赖,必是顾忌淀夫人。
“呵呵,我以为清正和幸长知道。不过无妨,我已经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话锋一转“对了,阿千还未有身孕吧?要是看到长孙就好了。”
秀赖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脸不由红了“是,还没还没有。”
家康心里一动,秀赖的羞涩道尽了小两口的融洽。“秀赖,告诉阿千,做个贤内助,就说是我的话。”
“是。”
“还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当。请问何事?”
“人有性善性恶,是吧,肥后守大人?”
家康说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如就此别过,此次见面的意义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恶。”
秀赖表情严肃起来,看着家康。他似准备诚心诚意接受家康的教诲,一脸紧张。
“秀赖,这是我经常回顾这七十年,深思熟虑后悟出的结论。”
“哦。”
“人生并无善恶,只用眼睛去判断,必铸成大错。”家康说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胸,点头,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给孙女婿何等礼物了。“说谁人为善,谁人为恶,心底必有偏见,以为令自己满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满者便是恶人。”
“大人说的是。”秀赖放下酒杯。
“去掉偏见,人就变成一张白纸。这张白纸被放到什么地方,自身欲望的多少,都会给它染上不同的颜色。人若贫困时自暴自弃,可能变成强梁夜盗;在女人堆里厮混,必会沉溺酒色;怀才不遇者易生谋反之心;有为量者若有可乘之机,可会引起大乱。对吗?”
“是。”
“人重在后天的培养,与先天无甚干系”
清正端端正正坐着,心下诧异。秀赖一脸诚恳。家康却颇为得意,双眼放光,拳头紧握,或许这才是这个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觉得身边坏人多,就是你的错!你应认为,是白纸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将来许坐关白之位。不过,你不只是公卿,还是有领地的大名啊!”“是。”
“因此,有暇无妨去狩猎。不是去杀生,而是去乡间看看,你所到之处,百姓怎样迎接领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这样我也放心了许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态度,就知自己为政得失。一个领主若不能让自己的百姓引以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无有说的了。你要和义直、赖宣,以及忠辉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话虽如此,直到宴席结束,家康一直在说教,高台院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断点头,心中发热。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处世之道,全都来自自己的经验:如何正风纪,如何管理百姓,如何养生若听者毫无兴趣,这番说教真可谓冗长乏味。然而,清正几欲泪下。自秀吉公归天,秀赖便被抛进锦绣丛中、女人堆里,何曾听过这番真言?总之,在清正看来,此次会面甚是圆满。
家康毫不掩饰情感,说明秀赖比预料中更讨家康欢心,两家之间也许就此亲近起来。
秀赖即将告辞之时,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为答谢你今日来访,我令义直和赖宣送你回大坂,礼数要全,得让公卿们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过,二位公子年纪尚小,让他们去犬坂,大人不担心吗?”清正戏言道。
“有何好担心的?”
“福岛正则在大坂拥兵一万,固守城池,防备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来“你告诉福岛正则,德川义直和赖宣乃总大将,一万两万的军队还吓不倒他们。”言罢,又低声道:“不过,左卫门大夫那厮,心里还老想着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为此感到担忧。
清正却又戏言道:“正则现享俸五十万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个好战之徒,才不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边。”这句戏言让清正完全占了上风。家康似乎颇为惊讶,层层皱纹中的眼睛转了几转,沉默不语。
家康和秀赖会面甚是和睦,然而双方随行的侍从却未必那般融洽。
板仓胜重负责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无他。但浅野幸长、大野治长和负责接待他们的本多正纯之间,却阴云密布。
本多正纯尽情讽刺浅野幸长的风流病,幸长则讽刺治长和淀夫人的情事。
“听说浅野大人喜欢妓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真真让人羡慕。”
正为疾病烦恼的幸长听正纯这般一说,瞪着眼睛反驳道:“我记得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说过的话。我听说,大御所精力旺盛,有时还从外边召妓,此事是真是假?”
“这这种话还是”
“还瞒着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还健全。大御所便是那个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们还真不敢比。”
这话说得甚为露骨,大野治长不禁失笑。在这种场合下发笑,令好胜的幸长觉得不可宽谅。他立刻讽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担心染上病。”语中讽刺的自然是淀夫人。
大野治长当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话中有话。”
“呃,你还问我。天下谁人不知!”
吃了对方迎头一击,治长只得噤口。气氛虽险恶,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一行人离开二条城时,已入黄昏,到了伏见上船时,天上已见点点星光。
“赶紧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赶快向淀夫人禀告消息,遂下令立刻开船。沿着淀川顺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坂。
清正催促开船后,四处检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赖身旁。秀赖静静坐在星光、水波和橹声中,似乎还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泪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无遗憾了。”
水拍打着船板,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