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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长九年三月二十九,德川家康再次入驻伏见城。
家康封征夷大将军,已过一年零两个月。此间天下既定,但一向谨慎的家康并未因此而松懈大意。他明白,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得民心顺民意,江户的所见所闻难以为据,只有在江户之外才能看清楚。
是年二月,家康准许毛利辉元筑城。关原合战前,毛利氏年赋高达百万石,其实力与德川不相上下,但战后俸禄被削至三十万石,此次要筑的便是一个三十万石大名的城池。辉元提出三田尻、山口和萩三地备选,诚恳地征求家康意见。自大内氏以来,长州便是去朝鲜和大明国的必经之地,绝不可轻率行事。家康为辉元选择了萩,并注意观察世人对此事的反应。
九州乃军事要地,故必须和岛津氏齐心协力。家康到伏见之后,马上传来刚到京城的岛津忠恒,首先在京都的木下为岛津选了一处宅地。不论岛津还是毛利,关原之战时都曾与家康为敌。但他们既已宣誓忠于家康新政,家康也并不拘泥于旧仇,而是充分显示器宇,让他们放心。
家康此次进京的另一个目的,乃是想知道皇宫和众公卿对新政的看法。公卿对政务和舆论很是敏感,他们在皇族身边存活了千年,对于天下兴亡、世道治乱,拥有异常敏锐的嗅觉。对于家康这一年来所为,他们必有自己的看法。
家康遂于六月二十二进宫面圣,二十三入二条城,在此处静候前来问候的诸人。众人举动令家康有些意外。前来拜见的不仅有公卿,还有亲王和各皇家寺院住持。因是今年第一次见到家康,他们都毕恭毕敬致以贺辞。看得出来,他们比丰臣秀吉执政时显得更为安心。
家康遂于当日命伊势、美浓、尾张等七地武士协助井伊直胜,在曾为石田三成居城的佐和山新筑彦根城。井伊氏自南北朝以来便以忠于天皇而闻名于世,让井伊负责皇城守卫,使得京城坚不可摧,既是示威,也是安慰。
随后未久,家康接连收到三个喜讯。大久保长安差使来报,他在佐渡发掘出大量黄金。肥后人吉城主相良长每主动将母亲了玄院作为人质送到江户。这并非家康的要求,但其意义却非常重大,因为这表明武将也开始理解家康的新政了。
但与这两个消息比起来,第三个消息更让家康大快:阿江与夫人诞下一个男婴!
家康听到阿江与夫人终得男儿,是夜,兴奋得手足无措,马上令人掌灯。在江户时,家康下令修建镰仓八幡宫,在冈崎时亦供奉伊贺八幡,在伏见则尊崇男山八幡。或许,他一直在默默祈祷嫡孙的降生。
“大好!”掌灯之后,家康小心翼翼打开秀忠的信函,戴上眼镜,认真读了起来“当起名为竹千代。”
在此之前,秀忠曾有过一个儿子。最先出生的是千姬,然后是子姬和胜姬,再后便生了一个男孩。秀忠据自己的乳名,为此儿取名长丸。家康对此名并不满意。既然秀忠被定为嗣子,那么长丸亦将成为德川之主,故“长丸”名略有不佳。当年为秀忠起乳名时,并未考虑过立他为嗣。家康认为,若是嫡长子,就应和德川所有嗣子一样,叫“竹千代”这长丸亦并未如他名字那般长久,还不到一岁便夭折了。
“瞧瞧!我说过了吧?”家康当时道。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还从未对秀忠透露过对嫡孙取名的不满,于是感到一丝不安。
秀忠失望道:“下次让父亲大人赐名吧。”
秀忠乃是充分感受到了家康作为祖父的不满之后,方如此回答。可此后出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取名初姬。如此一来,不管是秀忠还是阿江与夫人,甚至连家康,都有些心灰意冷,他们觉得,阿江与恐怕不会再生出男儿了,或者即使是生下男儿,恐也不会长命。如今却传来了这样一个消息,怎不大快人心?
快马加鞭前来报信的使者,乃是内藤次右卫门正次,他身子因过于兴奋而颤抖。
“主事者酒井河内守重忠啊。好好,这符合家规。”
信上写着,捧刀为酒井右兵卫大夫忠世,抱婴为腰物奉行坂部左五右卫门正重,婴儿生辰为七月十七未时,母子平安。
“正次,大纳言如何?”
“镰仓八幡宫正在修建之中,大人认为此乃神旨,欢喜非常。”
“哦。古人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第三代啊,当用心调教。”
“是!”“不管怎么说,得好生庆祝。正纯,通报全城,俱皆赏酒。大名们听说此事,不定亦会前来祝贺。令厨下预备酒菜。”
众人尽皆喜气洋洋。
家康自是快慰,对接踵前来致贺的人总是笑脸相迎。听完贺辞之后,他亦总要说上一句:“我让秀忠给他起名竹千代。”
很多人即便明白此话的含义,却不知他为何对每人都要说这句话。既然叫“竹千代”这个孩子便是德川嗣子。但为何一向寡言的家康会向众人喋喋不休?竹千代还不知能否平安长大成人,再者,其是贤是愚,都还未知。像家康这等深谋远虑之人,自然不会不知这些。此子若成个不及寻常之人的白痴,又当如何?当然,这种事不便出口,因此子既可能成白痴,却也可能成一贤德之人。
不管怎么说,孩子的父亲乃是秀忠。所有家臣都把孩子认定为德川嗣子而无异议,其母为信长公外甥女、豪杰浅井长政之女,血统无可指摘。经常将“人靠磨炼”挂在嘴边的家康,却为何忽略了这些,而对“竹千代”之名津津乐道?其中定有深意。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面面相觑,大惑不解。过后,家康必会致书秀忠,就竹千代的乳母和老师等事提出自己的建议,彼时便能明白家康的用意。
对此事感到不解的似乎不只他们二人。前来致贺的侧室,便有人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便是与前两年连续生下八子纪州赖宣、九子水户赖房的正不氏阿万夫人相处甚好的阿胜夫人。她和阿万夫人于天正十八年同日被家康纳为侧室,彼时她年方十三。阿胜初名阿八,乃是家康侧室当中为数不多以姑娘身出嫁者。她说话直爽,毫无顾忌。
“将军大人,竹千代不是您的乳名吗?”
“是,也是我祖父和父亲的乳名,是重要的名字。”
“哦。”她娇滴滴的,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家康“大人要为他取这么重要的名字?”
“你觉得不好吗,阿八?”家康唯独允许阿胜在他面前撒娇,不仅因为喜欢她的美貌和才气,更是出于对十三岁就开始侍奉自己的她的怜爱之情。
“妾身不知好与不好。可妾身以为,这多少和大人您平时说过的话有出入。”
“出入?”家康一脸严肃地看着二十七岁的宠妾,反问道“你认为哪里有出入?”
“大人常说人靠磨炼。因此,五郎太丸的母亲和长福丸的母亲,都对孩子甚是严格,岂非有出入?”
家康不笑,单是转头看了看坐于一旁的板仓胜重。但胜重亦低头不语,他不知家康将会作何回答。
“阿八,你说过,你想养一个孩子?”家康突然改变了话题。
“是。”
“你生的市姬不幸夭折,今颇为寂寞。你现在养着的乃是长福丸的弟弟鹤千代,你是想要鹤千代做养子?”
“是。可是”
“我明白。信吉虽不幸于去年亡故,但竹千代还有忠吉、忠辉、五郎太丸、长福丸、鹤千代这些叔叔。这些人都会经过严格锤炼,自能成为竹千代之良辅,故,即便竹千代体弱一些,也不妨事,最重要的乃是家臣。”
听了此言,阿胜夫人仍然有些不解,但板仓胜重和本多正纯却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们互看了一眼,默默点头。
“好了,你下去吧,还有许多大名要来。”
“是。”
“要是还有不解的,你就跟他们解释说,因为有很多好家臣,竹千代天生是‘竹千代’。”
阿胜夫人似亦明白了家康的意思。她两眼炯炯有神,郑重地施礼告退“遵命!”
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部松了一口气。他们无须再问。家康之所以要这般做,便是想告诉世人:休要轻举妄动。
刚满三岁的长福丸接替了去年亡故的信吉,被封到长陆水户,俸禄二十五万石。他的兄长七男五郎太丸得封甲府二十五万石。对于家康分封其子,有人认为他有私心。可如今看来,那是在为秀忠生下男孩作准备。前来拜贺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人稍少之后,江户送来第二封书函。这次带着乳母、老师和侍童等人的备选名单,来征求家康意见。
太阳已经落山,大厅里点着蜡烛。家康早已令人带着让秀忠为孩子起名为竹千代的命令,出发去了江户。
众家臣这才明白,或许有侧室因为秀忠至今无子而生有妄念,母以子贵,儿子便是全部。若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成了秀忠养子,继承大业,成为第三代将军她们很容易做起这样的梦。家康对此早生警惕。他力图以儒道教化世人,既把诸民分为士农工商四等,若是自己先破坏了长幼之序,又怎生令天下信服?
连阿胜夫人都想要鹤千代做养子,难说别人无这种心思。但她现在方知,这样的梦乃是不许。家康既然把一切已说明,岂容人再生非分之想?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家康才在孩子尚在襁褓时,便确定了他们各自的领地。人须常常思虑。深思熟虑处理事务,方是为政之道。近日,板仓胜重深深体会到了这些。
“该来的都已来过了。都跟我去用饭吧。”家康起身离开,板仓胜重紧随其后,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清爽,如被清水洗涤过一般。
“各位都用饭吧。内藤正次,你念念大纳言提出的人选。要是有不妥,诸位只管直言。乳母、老师、侍童这些人选都关系到天下的长治久安。”家康说完,端起酒杯。案上有五菜一汤,特别烧了一尾小鲷鱼。在自己人的宴会上,家康很少这般奢侈。陪席的除了本多正纯、永井直胜、板仓胜重、内藤正次、成濑正成外,还有卜斋和崇传。
内藤正次道:“稻叶佐渡守正成先前之妻福子为乳母,如何?此人”
板仓胜重正欲说话,家康却抬手止住了他,胜重微微一笑。稻叶正成前妻福子,家康和胜重都颇为了解。还不知将要出生的婴儿是男是女时,阿江与夫人便拜托板仓胜重,让他在近畿为孩子寻个乳母。她定是估计这次出生的还是个女儿,才想找个京城的女人。而那时,福子正好带着养父稻叶兵库头通重的书函从美浓到了京城。胜重在调查她的身世后才知,福子乃是山崎合战后在近江大津被捕、并在粟田口被钉死的明智光秀家臣斋藤内藏介幼女。
看到家康摆手,内藤正次担心地问:“大人觉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适。”家康道“我们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让她抚养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带着感激之情,尽职尽责。在孩子出生之前,考虑到有可能生个男孩,我便让胜重把她带来,与她见了一面,是个诸方面都很是妥当的女人。你说呢,胜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内的民部卿局处。”
“那么,大人没有异议?”
“很好的人选,是可靠之人。”
内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马上又板起脸,他想起了在江户选乳母时的情形。
为孩子选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处以钉刑之人的女儿有人纳闷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与夫人却力荐。那是因为,其他两位候选人都比阿江与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个强壮但不怎么好看的京城女子。在这一点上,福子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么,老师也在此”
“噢,读读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顾虑。”
正次从话里可以推测出,生下男儿时应该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过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会如此爽快。
“容禀:有酒井备后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内藤若狭守清次。”
“我也是这么想的,好,未有异议。”言毕,家康如刚刚想到什么,注视着正次手中的信笺“七日宴会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上边有无写关于三七宴会之事?”
“没有,这上边未写”
“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当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里的喜事就是谱代大名的喜事,听着,记下名字。大纳言不会有疏漏,就怕万一。”
“遵命。”正次道。
卜斋马上拿了纸笔递给正次。
“三七宴应于八月初八举行,是个吉日。出席宴会者:松平右马允忠赖、松平上总介忠辉、松平甲斐守忠良、两乡新太郎康员、松平丹波守康长、松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势守康纪、牧野骏河守忠成、最上骏河守家亲、松平外记忠实、松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辅秀政、水野市正忠胤、松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闭双眼,掰着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复的,听凭大纳言裁断。”
对于家康来说,这个男孩的出生,即是巩固太平的绝好机会。听着听着,胜重觉得胸口开始疼痛:大人为了缔造太平盛世,已然赌上一切
仔细想来也难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灾难深重?他生于乱世,灾苦连连。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非命,三岁便被迫与母亲分离,六岁为质,十三年忍辱负重。即便挣出了牢笼,良多苦难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远江,又在三方原遭遇灭顶之灾。那一役多么令人刻骨铭心,从家康这话中便可见出:“我带兵打仗的师父,乃是武田信玄,若无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内庭诸事,起初也并不顺遂。信长公与家康结盟以后,家康正室筑山夫人为今川义元外甥女,始终对信长公抱有敌意,至死不变。设身处地为夫人想想,亦不难理解。信长杀了义元,家康却和他结盟,还让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长之女为妻。娘家血脉全无,仇家却蒸蒸日上,这口气,筑山夫人怎么也咽不下去。
但无奈之下杀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还不止如此。长男信康乃是筑山夫人所生,信长公料定,这个诅咒织田氏、诅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必会和武田胜赖勾结,图谋不轨,故令他切腹。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家康的祖父、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子,全被战乱夺去。若家康非是个执著于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残酷的乱世车轮碾了个粉碎。然而,家康不会让自己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在品尝失败的苦涩时,他会从中发现下次成功的契机。
去岁新年,胜重曾问家康,身为所司代,为政应注意什么。家康道:“人一生如负重致远,不可急躁。以不自在为寻常事,则不觉不足。心生欲望时,当思先前困窘之日。”言毕,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只知胜而不知败,自害其身。常思己过,勿怪人非。凡事过犹不及。”
这是家康对自己的严格戒律。胜重将这些话珍重记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诵一遍。
如今,家康终于等到了嫡孙出生。这个孩儿的祖父是征夷大将军,拥有着无上的权力。然而家康再怎么得意,也不至于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艰苦奋斗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态。若非如此,他怎会在饭桌上说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会邀请之人名单确定以后,家康愈发高兴,开始挑选侍童。
“大纳言大人提出的人选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亲直胜一眼,道“然后是水野市正义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叶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选进来了?近来大纳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没想到。”板仓胜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记得福子夫人说,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开了。”
“这便是关键所在。大纳言生性严谨,此番打破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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