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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田三成即将从大津押赴京城,笼罩天地的战争阴云正在逐渐散去,晴空重又显现。
历史复杂而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讲,关原之战可谓自天正十二年小牧合战始,德川家康与羽柴秀吉之争斗的终结。当年刚过不惑的家康,而今已逾花甲。在这十数年之中,家康与秀吉看似相互谦让,携手与共,暗地里却在比智略耐性,争实力人心。最后,两厢终在关原对决。秀吉已然归天,但秀吉对家康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却被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了下来,通过他灌输给西军。
秀吉绝非容不下家康。天下群雄并起,唯有家康一人不能征服。当秀吉发现自己终无法令强大的对手臣服时,便把亲妹妹许配与家康,还把生母送去为质,以换取家康进京。后来把家康从骏、远、三转封关东,秀吉看似取胜了,但内心并未因此而得丝毫安宁。其证据便是,把家康迁移至关东,他立刻把天下最擅防御的中村式部少辅封于骏河,以阻断家康西进,又在挂川、滨松、吉田、冈崎、清洲、岐阜等地遍插亲信。
不只东海道一线,在中山道,秀吉又把仙石权兵卫转封到信州的小诸,让他镇守碓水之险。他还把真田安房守父子拉拢过来,在川中岛、木曾等重要关隘设重兵防卫,以阻家康西进。防御之牢固,可谓万无一失。
后来,秀吉又把蒲生氏多转封会津。不久,由于氏乡之子秀行成了家康女婿,秀吉又不得不把上杉景胜封至会津,并把堀久太郎调到上杉旧领越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家康惧三分。
秀吉对家康的畏惧成为顽疾,但一切又无不是为了实现他“天下太平”的平生夙愿。故,秀吉对家康的恐惧和不信任,被他最亲近的宠臣石田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下来,实在不足为奇。
在秀吉身边多年,三成不知不觉察知了藏在秀吉心中的怨恨和恐惧,但他并未把这一切理解为秀吉的影响,而是当成自己的远见卓识。他的双眼因此被蒙蔽,把家康的一切举动都看成不利丰臣氏的阴谋祸心。三成继承了秀吉之短,家康则汲取秀吉之长。此中隐藏着的教训,实当令人深思。三成绝非平庸之辈,但他只对丰臣氏忠心耿耿。比较一下他和家康从秀吉处汲取来的东西,自会发现其天壤之别。关原之战便是他们之间的对决。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人与人的互不信任与憎恶,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细碎浪花。即使三成的才智谋略远胜家康,他恐也不能阻止历史大河之势。秀吉为了牵制家康而布下的棋子,几乎全都投了家康。所有的棋子,眨眼间便与家康汇成滔滔之势。长河冲垮了岐阜、大垣、佐和山和敦贺,现正从大津向京坂滚滚而去。如此一来,天下之势此消彼长,旧势与新势必颠倒位置。
中山道的德川秀忠,在途中遇到的像样抵抗,只来自上田的真田昌幸,但庆长五年九月二十,秀忠仍顺利抵达近江草津,与家康大军会师。
世间盛传,由于秀忠未能赶上关原合战,以致家康大动肝火。秀忠手下除了神原康政等精锐,老练的本多正信也随军而行。尽管正信煞有介事谢罪,说由于途中多次遇到洪水,以致贻误战机云云,但实际上,此事从一开始便与家康合计好了。家康不动声色地保存了实力,借丰臣遗臣改变了天下大势。
同日,家康把归附了东军的大野治长派往大坂,向淀夫人和秀赖汇报战果。
“已经看见山顶了。”家康自言自语,确信自己已渡过了难关。他给淀夫人写了一封书信,又谆谆口授治长:“你告诉淀夫人:此次事变,纯属三成、惠琼之徒假托少君之令发起,少君与此无关,淀夫人深居内庭,更不可能知情。家康对丰臣氏决无二心,请淀夫人放心。”一席话说得大野治长眼圈发红,这口信真挚诚恳,无一丝虚情假意。
九月二十五,大野治长带着淀夫人和秀赖的使者,急急返回大津。不难想象,听了家康口信,淀夫人母子必甚是高兴。家康还不想动身,他要专心致志构思全新版图。
大津,家康帅营,来自各地的急报和使者络绎不绝。由于上杉景胜后来受伊达氏和最上氏的挑战,为了应战,他只能与结城秀康对峙,而不与之交火。而如今,丰光寺承兑又频频向他进言,奉劝他向结城秀康求和。
九州,黑田长政之父如水看到这一绝好机会,立刻倾尽平生积蓄,大肆招揽浪人,甚至把手伸向丰后、筑前、筑后。为此,他还给深得家康信任的藤堂高虎写了一封书函:此次所取土地,想置为家业,还请多多宽谅。犬子在上方有封地,鄙人虽已隐退,却不得不为衣食计,故望多加关照。鄙人多年来与大人深交,不过为了今日
连如水都如此露骨,与小西行长封地接壤的加藤清正更是不会闲着,他也在大肆吞噬小西的领地。
在北国,前田利长向西军残部步步紧逼。细川忠兴之父幽斋,尽管已是六十七岁高龄,还是孤军奋战,方保住了细川氏在丹后的领地。
从南宫山逃回水口城的长束正家与其弟伊贺守,走投无路,正家终于九月三十自杀。作为三成盟军,从九州柳川赶来的立花宗茂,看到毛利辉元和增田长盛并无守大津之意,二话不说便撤了回去。
只有从关原一路杀向伊势的岛津义弘,后来好不容易独自逃回大坂,然后乘船撤回领地萨摩。虽然宇喜多秀家尚无踪迹,但一切已成定局。
眼看大势已定,京城、大坂的公卿巨贾纷纷派人来大津“祝贺大捷”家康一直留在大津专心研究这些消息,他在思量最佳善后方式。可能的话,他不想在大坂流一滴血。
九月二十,家康命人把伏见城西军诸将的府邸悉数拆去。
二十二日,家康命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藤堂高虎、有马丰氏筹人开赴葛叶,以牵制大坂。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冷观身在大坂西苑、态度还不明朗的毛利辉元。
得知东军诸将兵临葛叶,辉元急给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等人送去誓书:“吾将退出西苑,以表绝无二心之意。”
得知辉元提交了誓书,家康这才令福岛、池田、浅野、黑田、藤堂诸将严守西苑。
毛利辉元撤出大坂城西苑、退回木津的消息传到大津,为二十五日傍晚时分。家康仔细思索了一番,脸上表情松弛下来,命侍女为自己揉腰。他身边除了本多正纯、冈江雪、板坂卜斋等人,还有远山民部、永井右近大夫、城织部正等人,众人均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侍立一旁。就在方才,他们还为毛利辉元究竟交不交大坂城进行激烈争吵。
虽说挑起关原合战主谋乃三成,但三成并无实力。让西军得以集结的核心人物还是毛利辉元。正是辉元愚昧,认不清大势,才引发了这次事端,这是不争的事实。辉元若仍然愚钝不化,绝不会主动退出西苑。毛利辉元拥有可以与德川匹敌的财力、武力。其家臣中虽也有如吉川广家、福原弘俊那般心向东军之人,但很多还是与三成沆瀣一气。因此,家康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明白了这些,他当然会龟缩在大坂城,挟秀赖以令诸侯。战与不战且不论,若龟缩在城内,不出来谈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另一种意见截然相反。因毛利正通过吉川、福原等人,与井伊直政、本多忠胜、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联络。
吉川广家和福原弘俊的说法是:“此次事件,毛利大人全然不知情,都是受惠琼那秃驴蒙骗,只要内府答应保全毛利氏领地,我等定会说服我家大人,决不让他与内府为敌。”关原决战,吉川、福原均刀枪不举,他们定会想方设法让辉元平静撤离大坂城。
家康不置可否。但无论辉元去向如何,他毫不忧心。在他麾下,除了连战连捷、士气大振的丰臣旧将,还有毫发无损的秀忠所部。单靠丰臣旧将便取得关原大捷,饶是毛利氏有三头六臂,还敢与家康为敌?
“辉元像吉川那般才好啊。”家康脱掉外衣,只着一件小袖,一边让两名侍女揉腰,一边看着本多正纯道“正纯,你认为惠琼和辉元谁更有器量?”
外边,秋雨在静静地下,屋内静极。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了正纯身上。本多正纯扫一眼满座诸人,回道:“这孰上孰下,还真是难以区分。”
“还是辉元更混账。”
看到家康如此不屑,正纯纳闷地问道:“他们之间真有如此大的差别?”
“不错。一个是身家只七八万石的小丑,还是个和尚,另一方却是拥有一百二十万石俸禄的大名,你想想,这样一个大名竟被一个和尚愚弄了,世上还有如此混账之人吗?”
“大人英明,他们确有差别。”
“差别巨矣。如此昏庸之人,就连我也信不过。他稍有不慎,不定又会被什么人欺骗。”
正纯慌忙扫了一圈在座众人。看来不会饶过辉元了——正纯看到了家康坚定的决心。无论对毛利辉元还是吉川广家,家康都没有因为他们从西苑退去而给誓书,一切都是由黑田长政、福岛正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从中疏通。辉元从西苑退去,定是以为家康不会惩罚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正纯,小牧之战时,我的处境与此次辉元的处境何其相似啊。”
“啊?”
“那时,我不也是帮助信长公遗孤信雄,与已故太阁大战一场吗?”
“可辉元拥立的却是年幼无知的秀赖公子。”
“因此,他更要战胜我不可。即使不能取胜,与我打个平手也好,否则,他必会颜面扫地。”
“大人英明。”
“可事情远无这般简单。你明白吗?我一获胜,当年太阁遇到的种种难题就会全向我逼来。我拥有能够与太阁为敌的力量,因此太阁的新版图永远无法确立。于是,连他的老母亲都交给我做了人质。”家康把后背转向侍女,继续道“若辉元真想让自己强大起来,得动动脑子。人再勇猛,不用脑子,终是一介莽夫。景胜也好不到哪里,仗着手底下有个自以为是之人,就敢玩火。”
听了家康这番话,座中诸人都会心点头。家康的心思已再明白不过了。
“明日一早出发,在淀城住一晚,二十七日入住西苑。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吩咐完不久,家康便酣然入睡。兵不血刃就可进入大坂城,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次日清晨,家康乘辇从大津出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惠琼等人亦随队被押赴大坂。这些人犯本应由京城所司代奥平信昌押赴进京,但由于信昌有事脱不开身,家康就令柴田左近和松平淡路守二奉行前来接应。人犯戴枷锁,装在囚车中,先在大坂和堺港游街示众,再交奥平信昌。
出了大津,家康忽如换了个人。从前,不管身边是何人,他总是颇为随和地与其说笑,可今日他却下令,从今往后不许属下直接与他说话,要设立奏事奉行,专门传话;并令远山民部少辅、城织部正、山口勘兵卫尉、永井右近大夫、西尾隐歧守五人为奏事奉行。以后,不经这五人传话,家康一概不予接见。
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本多正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其余诸人都是一头雾水。
“早该如此。大人以前是太阁大人的大老,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这次可是以天下人的身份进城了。”
“难道大人要把秀赖公子迁到二道城,自己入住本城?”
人们议论纷纷,但终究不知家康真意。
九月二十六,家康宿于淀城。二十七,家康带着随从昂然进入大坂城,进城之后,先拜谒了秀赖母子,然后进驻西苑。家康入住西苑的同时,秀忠住人了二道城。
听说家康入城,人们争先恐后前来道贺。家康在西苑最先迎来的是敕使。敕使贺道:“天下太平,万民无不安泰”
家康的进城给天下苍生带来多大的安慰啊,从敕使的话中,人们不难想象到世人的欣慰。关于是日情形,时人太田牛一庆长记载:
圣上遣敕使,称感慨良深,即刻便欲委公为征夷大将军。摄政、公卿、诸寺、城、都、奈良、堺,以及五畿贵者皆驰至,贺以金银珍宝,不可胜数。奏事奉行将其呈上一一过目,然后仔细包装。笔者身份卑贱,其时盛况难以悉睹
家康正式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乃是庆长八年二月,而如今,他已得天皇盛赞。
在家康眼中,战事取胜尚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经营天下。赏功罚罪以及领地划分,各种问题都会接踵而来,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又起纷争。在关原大战中指挥一方大军的统帅,此时必须变成令行禁止的执权柄者,不能让任何人对全新版图有丝毫异议
在世人眼里,这一切或许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从江户出发乃在九月初一,那时,家康东两两面受敌,就连麾下诸将都有很多通过掷骰子来预测前程。可是,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家康再次进入大坂城时,天下大局已定。这是奇迹,还是幸运?
对于家康,这一切无非水到渠成,是周密算计的结果,因此,日后也还要照神佛所托,继续按计前行。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杜绝战乱”德川氏的荣华、诸将的归附,都只不过是达到目标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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