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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元寇之役的胜利最终导致了镰仓幕府瓦解,家康曾经深深思索过这一问题。
彼时,日本一致对外。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全力抗击忽必烈入侵。所有寺院一齐为胜利祈祷,连北条时宗都亲临战场,龟山太上皇也把御笔亲书的字幅献到八陵祈祷胜利。朝野齐心抗战,最终取得了胜利。可不久之后,这胜利却导致幕府瓦解,这却是为何?因为北条时宗故去后,幕府失去了威信。为了抗战,苍生已陷入了极度贫困。但大敌当前,世人自能协心一致,节衣缩食,以供战阵之需。然而取得胜利之后,生活的贫穷就会直接滋生不满,人情汹汹,怨怒不断。
“我等那般浴血奋战,可如今竟依然受苦!”
“若是没有我们,何来胜利?”
寺院、武士、大名、庶民,全都心怀不满。而幕府缺少对于这种严峻形势的应对之术,未能有效地安抚贫困,扶救百姓。战胜后的贫穷,与战时及战败后的贫穷都不一样。世人怨怒难耐,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对于此事,家康刻骨铭心,故此刻他正殚精竭虑,只欲妥善安排战后事宜。
家康一一接见了集结到大坂的诸将,九月三十,他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叫来,让他们下达第一道命令:“你等三人在上面署名,后交与福岛和黑田。”
三人扫了一眼内容,顿时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命令为佑笔所书,三人署名后,即可直接交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连落款日子“九月三十”都写好了。
一、因欲处置萨摩诸事,望迎接中纳言(秀忠)进入广岛城,此乃太阁生前吩咐之事,沿路诸城,务必派人严加把守。
二、众位家老务必送人质。
三、毛利辉元妻室迁至本宅。
四、辉元本人应赶赴萨摩阵中。
五、立即归还此次西进诸将人质。
以上命令执行后,方可与毛利腾七郎秀就会面。
庆长五年九月三十
这便是家康下达给此前一直在毛利秀元和东军之间斡旋的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命令,由三位德川重臣井伊直政、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联合署名。但无论对于井伊还是本多,这都是令人意外的难题。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看到这份命令,会有何反应?
“怎么会有如此混账之事?内府这岂非在耍弄我等?”他们定会大怒。长政和正则定是与毛利氏约好,不动毛利氏领地,不处罚毛利氏,才让辉元乖乖把大坂城交了出来。
但家康的确不曾对此事表态,他并未提交任何誓书,都是井伊和本多忠胜在交涉。但井伊和本多通过黑田、福岛二将,与毛利氏的吉川、福原等人交涉的经过,家康无不一清二楚。然而看眼前这道命令,家康似乎对事件一无所知。
“不管大人出于何种考虑,这份命令绝不能交到福岛和黑田手上,否则必会让他们颜面扫地。”迟疑良久,年长的忠胜终于开口。
他刚说完,家康立即反问道:“哦,你以为此次战事只要为福岛和黑田赚足面子?”
“不,在下并非此意”
“那就把命令发下去。辉元可是召集西军、向天下发布檄文的大老,乃主谋。”
忠胜顿时无言以对,望向井伊直政。家康之理由冠冕堂皇,但毛利实际上并未参与关原之战,这次亦乖乖撤离了西苑。
见忠胜无言,井伊直政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辉元确有不当之处,可竭力劝说不让他参战,并让他撤离西苑的却是福鸟、黑田二人。还请大人三思,照顾二人颜面。”
家康沉吟。井伊的话不无道理,井伊亦承认辉元有错,但由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确是在坚信家康不会对毛利不利的前提下,才与之进行交涉,故无论如何也当给二人面子。他遂道:“直政,你以为我未考虑过这二人之事?”
“这”“这样处理,亦是我费尽心思、反复思量的结果。从大坂出发征讨上杉时,家康就曾给辉元递交过一份誓书,向他表示,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如兄弟般相处。此事你不会不知。”
“是,但大人当前更要表现出兄弟之谊”
“住口!我像兄弟一样待他,可我前脚刚走,他就立刻来个讨我的檄文。时至今日,他的檄文我仍记得一清二楚。如此热心地鼓动天下支持西军,若无私心,他能如此轻易被惠琼和治部蒙骗?他处心积虑,堂而皇之与秀家联合署名,布令天下。若不承担这个责任,他便不配为武将。这难道是兄弟之谊,直政?”
在家康的厉声追问下,直政闭上了嘴,但他仍不服气。誓书之类,当今世人早就视若过场。关键在于,毛利并未参与关原合战,更准确地说,是在黑田和福岛的大力斡旋下,他才未出兵。故,无论如何,亦当承认黑田与福岛的功劳。这方是直政真意。
“直政,你似仍然不服?”
“是。辉元之事,在下无话可说,但”
“不必说了。你们就对二人说,辉元向天下发布檄文,无端挑起战乱,实乃逆贼之行。故,我要把他的领地全部收回,然后分封吉川、黑田和福岛三人。他们若认为不保留辉元旧领便丢了面子,那就不必加封,共去庇护辉元。你就这么说。”
井伊直政额上眼看着蹦起条条青筋“大人,如此强词夺理,怎能安抚天下?”
家康笑道:“你说得没错。但是兵部,若辉元领地原封不动,天下人心怎能安稳?”
井伊直政顿时哑口无言。
“就此饶过辉元,景胜亦当宽谅。既然连辉元和景胜都宽谅了,秀家、行长、义弘等人,怎不法外开恩?否则便是不公。能够惩治的人,难道只剩下三成和惠琼二人?”
“这,这”“仅凭这二人的领地,我们如何犒赏有功将士?天下大势已发生了剧变。要他们返回旧领,不论功行赏,你认为我们劳苦功高的诸将会明白,会答应?他们非但不会答应,恐还会因此再陷天下于纷争旋涡,私斗无休。”家康又看了本多忠胜一眼“我想重新衡量,按照各自的才干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到底谁始终为实现天下太平而奋斗不已,德川家康一人说了不算,世人目明,天日可鉴。”
忠胜点头不已,看了看直政。神原康政始终不动声色,他未参加关原之战,一直和秀忠沿中山道西上,便不似直政和忠胜那般与毛利多有接触。
“你明白了,兵部大人?”家康语气凝重,教道“先前,我不得不致力巩固脚下的地盘。脚跟不稳,谈什么天下大志?如今不同了,我必须转变念想,以天下太平为重。然后再集中精力,‘欣求净土’。我实无意灭了毛利。事实上,吉川广家的功劳也不小。因此,若黑田和福岛动怒,你们就说,家康打算给吉川留下周防和长门二地的三十六万石领地。你们先要耐心劝说,他们还不听,那便再无商量余地,我便立刻灭了毛利氏!”
先前垂头丧气的直政抬起头,注视着家康。家康此次的决心和在小山时一样,当时他不顾众人反对,把不利的消息毫不掩饰地一一通报了丰臣旧将,此需要极大的勇气。直政明白了一理:只有三成和惠琼的领地,断无法对东军将士论功行赏。
“看来你也明白了。既如此,今日就去吧。”家康放缓了语气。
事已至此,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只好硬着头皮执行命令。他们立刻在文书上署了名,然后,由井伊直政手捧命令,首先传达给福岛正则,次通报给黑田长政。不用说,二人甚是不服:“这不是借着进攻岛津之名,征讨毛利吗?真没想到会下这种命令!”
但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毕竟属于自己人,还较易说服,可这样一来,二人处境就很是尴尬。家康明知事情经过,却将事推了个干干净净,结果就成了福岛诸人和井伊、本多等合伙欺诳毛利辉元。可辉元与家康仍未议和,命令不得不传达。
“此事还是交给黑田甲斐守去办吧。”福岛正则硬是把传达命令的差事推给了黑田长政。长政只好打发使者把命令送到了吉川广家处,自己则躲在府里,苦苦思索如何应付广家的诘责。
果然,广家立刻就派了回使。黑田只好令人推说自己不在,未几,使者第二次求见,黑田又让人回说自己未归。但广家的使者第三次求见时,长政终于忍不住提笔给广家写了一封书函。
天下之事真是残酷。本来,长政乃是怀着友善之意斡旋,可如今,他才发现“天下”二字竟丝毫容不下一丝私情,他只好无情地“公正”行事了。
吉川大人:
关于毛利大人事,吾与福岛大人全力斡旋,无奈毛利仍与石田勾结,进驻西苑,檄文上也确实加盖毛利大人印章,还出兵至四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大人正直之举有目共睹,井伊兵部亦始终不遗余力从中调和,内府透露,会将中国地区一二领地送与您。兵部保证,不日之后内府会亲自下书。
若接到兵部邀请,请立即动身,带三四名贴身护卫即可。鄙人绝无欺诈之意,还请明察。
以上内容如有虚假,愿受神灵责罚。
长政即日
长政把书函交给使者后,暗自祈祷,希望广家能明白家康苦心。
阅过黑田长政书函,吉川广家并不那般惊讶。见到家康的命令,他已读懂其心思。更准确说,是长政的态度使他不得不冷静思量。
对此结局,广家当然深感遗憾。但辉元行止也都是不争事实,不说家康,天下皆知。但在此前来往信函中都没对协议作具体细叙,原因之一,乃认为辉元的不智,无法细说;另一方面,亦乃太过大意,一厢情愿地以为家康业已答应。但任谁处于家康位置,恐怕也只能如此。
辉元确实轻率,轻易进驻西苑,还把秀就放到秀赖身边,自己立时成了西军总帅,发号施令。广家如今想来,当初在关原时,毛利氏还不如下南宫山,助东军一臂之力,此前的纠葛或许已经化为烟尘;就算在关原无法动弹,在大津与东军会师也好啊,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想毕,广家立刻坐在案前,写下一封书函。
前日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向二位求救,得二位倾力相助,使内府对鄙人另眼相看。二位恩德,永世不忘。
此次事件,并非出自毛利大人本意,实是安国寺多多挑拨,石田屡屡迷惑。自以为向少君尽忠,因而进驻西苑,纯属思虑不周,又乃情非得已。此后定会对内府忠心不二。还望二位多多费心,以保全毛利氏。
若只有鄙人受恩典,实在过意不去,抛弃本家,有辱道义,也非吾本意。不必说在世人心中作何评价,他人眼里,广家亦成卑鄙小人,还请同样处罚广家。
内府对毛利氏的恩典,合家绝不敢忘,若还有居心不良者,即便是本家中人,也将尽力平乱,以表忠又之心。
广家一边择辞拣句,一边悔恨交加。这一封书函将决定毛利氏的命运啊,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吉川广家赶在井伊直政来传唤他之前,将书函送到了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手中。他还在署名之后,毫不犹豫按上了血手印。
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立刻把书函拿给井伊直政,直政又叫上了本多忠胜,四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展开卜斋绘好的一幅日本国地图,戴着玳瑁框眼镜专心研究。地图上标满各领和主要城池,但领主的名字却未填上去。
黑田长政简短说明之后,把按有吉川广家血手印的书函交给家康。家康摘下眼镜,默默读起来。四人紧盯着家康,大气也不敢喘。渐渐地,家康眼眶变红了“辉元也算元就之孙。毛利本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无能之辈。乃是一个教训啊。卜斋,笔墨伺候。”然后,家康用朱笔在地图上的周防和长门二地上填上“毛利”二字,然后口述:“一、奉上周防、长门二领。二、饶毛利父子性命。三、虚妄之说,应予查明。”
“收信人是谁?”卜斋问道。
“安艺中纳言辉元大人,毛利藤七郎秀就大人。日期权先写初十。”
是日才十月初三。黑田长政深感纳闷,问道:“初十?”
家康微微笑了“这七日的时间,是家康送给广家的礼物。现在就送给他,辉元定会怒气冲冲。说不定,他还会愤愤抱怨,迫广家切腹自尽!可七日之后,他就会流着热泪感谢广家了。我要让他知道,拯救毛利氏的非为别人,正是吉川广家。这需要七日之思。”说完,他像是又想起什么,道:“广家真是考虑周全。他想要的或许不只是我这几句,秀忠的书函他也想要。但秀忠不会给他书函,你好生安慰广家即可。”家康对黑田长政说完,在誓书上署了名,盖了花押。
“便这样吧。”这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四人听,说毕,家康用他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镜,又戴上,旋在周防东的安艺广岛附近用朱笔填上“福岛”二字,又在隔海的筑前填上“黑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