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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们:“哦,刚才你们二人说,要把家康从五大老中除名,我想这绝不是你们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大人的主意。”
“这,可是”承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们莫要误会,我不是在抓你们话柄。可这话非说不可。若让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阁的遗命相违背。你们回去,要好生转达于他们,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胡言妄语。”郑重其事说完,家康又道了声辛苦。最后遭此重重一击,二人已完全没有了回答的勇气。
二人被井伊直政送走之后,家康沉下脸道:“把门窗都关上。”又命令鸟居新太郎“咱们到有马法印府上去,差点把法印请我观猿乐的事忘了。”
新太郎不禁笑了,又一本正经应了一声“是”
家康假装糊涂“新太郎,你笑什么?”
“不敢。”
“今日有马法印家聚集了许多武将,这事你可知?”
“是。”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里边看猿乐边体察人心。你要好生记着,这样才不会生起摩擦。”
“是。”说话间,新太郎把拉窗都关上了“神原大人真的进发到近江了吗?”
“哪有这么快?估计才到尾张一带。这是直政出的点子。”
家康边说边拍手唤来侍女“准备更衣。”
正在这时,井伊直政回来了“加藤主计头前来求见大人。”
“清正?”
“是。说有机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井伊直政有些纳闷。
听到此话,家康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又转瞬即逝。“晤。果然出事了。先不必忙更衣直政,你把小牧之战时装盔甲的箱子给我找来。”不知家康在想什么,他又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把那副甲胄给我拿来,再把清正领进来。”
井伊直政依言,让杂役把箱子搬了来。
“把里面的甲胄取出。”家康让新太郎把甲胄取出来,用怀纸轻轻擦拭。没人知家康为何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副用黑丝连缀起来的白革甲胄,已经变成灰色,甚是黯淡。
这时,加藤清正在井伊直政引领下到来。一看到甲胄,他不禁一怔,以为家康正在为出征而查点武备。
“主计头,你不是在大坂吗,何时到伏见来了?”
“顺路来向内府请安,立刻就走。”家康似听非听,一心侍弄那身心爱的甲胄“主计头,这身甲胄你不觉着眼熟吗?”
“这恕我眼拙。”
“这就是当年小牧之战时我穿的甲胄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郎和直政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绝不再战的心志,但并未明白,此时侍弄甲胄也是家康的计谋。
“这种危险之物,大人怎么拿出来了?”清正轻笑道。
“甲胄危险?”
“哈哈,难道当今天下还有人要让内府再次穿上此物,让天下血流成河吗?请大人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清正语气坚定,向家康靠了靠“在下虽也认为不会有骚动,可还是想从今夜起,在内府官邸守护。”
“你想保护我?”
“只有在下一人,恐会引起奉行们反感。为防万一,我想先让福岛左卫门大夫、黑田父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卫。”
家康吃了一惊。其实藤堂高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他,没想到清正居然主动来提,他十分意外。大概清正此举也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父子甚至福岛正则都拉拢过来,主动支持家康,这实在不大可能。“主计头,你在大坂见到北政所夫人了吗?”
“见到了。昨日才去请安。”
“守护于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声道“大人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从清正沉重的面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不免心头一热:一边是看不清现实、仅凭好恶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边是明辨是非、深明大义的清正和北政所诸人北政所对秀赖的爱护和丰臣氏前途的担心,绝不同于淀夫人。她和清正担心,若现在家康和受到奉行们撺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来,处于旋涡中心的秀赖必将灰飞烟灭。家康曾经发下誓言,决不再和丰臣氏兵戎相见。清正乃是信任家康,才要来护住他。
想及此,家康佩服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甲胄收起来。新太郎,把甲胄收起。”说着,他面带微笑,转向清正:“世道不宁啊,主计头。太阁尸骨未寒,纷争便起,让人心焦。”
清正道:“不止在下刚才跟内府提及的人,听说大谷刑部少辅也说,若有人敢觊觎内府府邸,他随时都会前来护卫,他的家臣们都已厉兵秣马,随时待命。”
“大谷吉继?”
“是。他可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是真为幼主着想,哪些是图谋不轨,他心中明白得很。”
“为了幼主?”
“是,为了幼主。让内府和大纳言打起来,哪还有什么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北政所恐也暗中给大纳言捎去了口信。我们会齐心协力守在内府身边,竭力不让他们闹事。”
“我明白,主计头。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领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绝非出自加贺大纳言本心。”
“大人已看透了?”
“闹起来有何好处?因此,今日我才没故意刁难使者。我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举动,也是为防万一。”
“既然内府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么,从今夜起,福岛、黑田、藤堂、森、有马、织田有乐斋、新庄骏河守等人,就要来守卫贵府了。听说内府大人要外出,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家康使劲点点头,起身把清正送到廊下。
清正去后,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日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伊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高次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交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猛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故去。那些自幼追随他的人,如今分裂成两派,争夺本来就少的饵食。而这样一来,伊达、上杉、毛利、岛津等猛兽自会再次作乱,觊觎天下。只是目前他们尚有几分疲惫,未缓过劲来,若不能及时果断行动,尽快修好笼门,信长公、太阁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统的梦想,就要化为泡影。
家康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有马法印在京桥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们有远见卓识,同时也感刭极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为,在三成眼里,定是背叛。
北政所亲身经历了乱世的战火。当年信长公被光秀所逼,最终投火本能寺时,秀吉以“为主公报仇”为名,把猛兽们集于自己麾下,凭借实力把信长公诸子排挤到权力舞台之外。当然,秀吉绝非大恶之人,因当时信长公后人还不具备驯服乱世猛兽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还没等朝鲜战事结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长公暴卒时一样的危机再次降临。而且,秀吉遗孤远比信长公之后幼稚。既然如此,日本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个秀吉来收拾残局。这第二个人究竟是谁?只能是家康!思来想去,北政所才令清正等人守护在家康身边,此令背后隐藏着她悲壮的决心和苍凉的无奈。当然,他们这么做,无非想与家康联手,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家康等人抵达有马法印府邸门前,微风挟着阵阵小鼓声从府里传了出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平常的猿乐戏,但气氛十分异常。大门前,诸大名的随从个个全副武装,神情紧张,严阵以待,还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张张、进进出出。他们一定都在担心主人安危,不断从大坂带来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这些人看到家康,都静了下来,恭敬施礼。
主人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一同迎了出来。家康向他们轻轻点点头,走了进去,一边道:“已经开始了吧?”
“是。今日大人来得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甚是担心。”藤堂高虎悄悄问。
家康面无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事!”有马法印十分吃惊。家康又道:“先进去吧。”
“大人赏光,在下深感荣幸。那就小憩之后,再请大人欣赏猿乐。”
“有劳藤堂大人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高虎则另室与家康密谈。
家康耳内听着小鼓和笛子声,还有茶釜中茶水沸腾之声。
“听说使者已经回去了。”高虎边弯腰去看茶釜,边若无其事道“不过事情远未结束啊。”
家康不答,只是飞快地瞟了高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可这次,以主计头为首的武将们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似也意识到了骚乱的根源在于三成,决不会罢休。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现在不允许发生骚乱。”家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葬礼尚未举行呢。”
“大人明鉴。细川氏家老松井佐渡也不无担忧,他说,若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管,在三成的挑拨下,众人定会对前田不利。”
“不错。”
“细川越中守似已行动起来。个中定有隐居的细川藤孝在起作用。”说着,高虎把茶捧到家康面前“也不知前田大纳言会作何反应。他有时真顽固透顶。可即便大纳言稳如泰山,文臣武将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听,他漫不经心端起茶碗,大声啜起茶水来。
“倘若大纳言和内府能倾心相谈,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松井等人也这么认为。”家康喝茶时,高虎继续道,他语气沉着平和“高虎初时也这么认为。若内府和前田大人能携手合作,就再也无人敢觊觎天下了。谁都会乖乖地把爪子藏起来,退避三舍。可世事却变幻莫测,令人难以如愿啊。”说罢,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问道:“再来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勃勃,企图篡夺天下”高虎静静擦拭着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大人就不喜三成,因此,只要去游说,就可争取过他来。这样一来,大纳言和内府就把三成赶进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难而退,倒无妨;一旦他困兽犹斗在下甚是担心啊。”
“说的是。”
“此外,除了大纳言和内府,还有另外三位大老。这容易让人产生三成等人占尽优势的错觉。”
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藤堂,你不必担心。”
“在下并非担心,只是”
“我胜券在握。”
“此话怎讲?”
“三成诸人岂是我的对手?我面临的,是如何继承信长公和太阁的遗志,如何努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此方为至关重要之事。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竭力防止大乱发生,仔细弥补缺憾,让那些不明事理之人解得我的苦衷。”
“大人明鉴。”
“但此事却急不得,急则乱。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诸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记住,绝非几个野心勃勃的盗贼就能搅得天下大乱。我们应像神佛一样有宽恕之心,用一片赤诚去打动他们我想让三成明白我的心意。”家康拍胸笑道“万一发生变故,我亦不惧。小牧之战,太阁亦未占上风。但一味争斗,却不能开创太平,要使人尽所长。我对此早已成竹在胸,否则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谈太平盛世?是信长公和太阁让我明白了这些道理。”
一直侧耳倾听的高虎抬起眼,不无揶揄道:“这么说,内府也欲让三成尽显所长?”
“正是。”家康使劲点头“人不能白活一世。我的志向,决不会因为对手而改变。”
“不能白活一世”高虎念叨了一遍,又笑问道“确实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成不白活。”
家康不答,从高虎的笑容里,便知他对自己的话理解得太肤浅。高虎定是以为,家康继续让三成蹦跶,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论如何说教,短时内也无法缩短想法上的差距,说服对方的机缘远未成熟啊——想到这里,家康不再言语。
高虎轻轻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大人明鉴。看来在下浅薄愚钝得很。眼下,纵容三成或许乃明智之举。”
家康一愣。
“大人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为,诸大名就愈会疏远于他。妙啊,还是留着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些。我们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变,当然,持身自重也甚重要,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要心正,便不会鲁莽,亦不会后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会利于其身。”
正在此时,主人有马法印走了进来。“客人们似等不及了。”法印满脸堆笑“内府,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寒舍到贵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卫。傍晚之前,加藤主计头等人也会一起去往贵府。”
家康轻轻闭上眼,觉得又好笑,又可悲。看来,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为看成慑于家康威势,唯家康马首是瞻了。依靠这样的人,何能成就大业?要想不辜负神佛恩宠,完成统一大业,须有一颗赤诚之心,时时充满自信。家康心里的对手,便是由天意操纵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