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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如孩子般淘气。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做些让贴身侍卫和德川接待者吃惊的事。这时的秀吉,俨然神秘的宗教头领,他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周围的人,众人均叹:“大人果然非常人。仿若神佛化身。”
待到天气放晴,秀吉从吉田城出发,已是三月十四。
这日秀吉在吉原的下处建好,入住之时,他听到了关于家康是否有异心的议论。石田三成进言道:“不可掉以轻心,现在不比从前。”
“你是何意?”
“恕在下直言:现在小田原完全无意同先锋德川军队起冲突。家康是否和氏直有了什么密约?”
“哈哈。治部你还是老谋深算啊。长政说说。”
浅野长政使劲摇头:“这是无中生有!大纳言亲自去阵前巡视、训诫士众,若我们还起疑心,未免会被嘲为小肚鸡肠。而且,还可能会把大纳言逼到敌人那边去。已故右府大人和明智就是前车之签。在下认为,大人不应怀疑。”
“这么说,小田原还没有动作?”秀吉拍了拍膝盖,眼中又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神情“好!那我就亲自试探一下家康。”
“万万使不得!”三成阻止道“大人亲自试探,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但是三成的反对更激发了秀吉的好奇“如我这把年纪,还能有儿子。可见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就算家康想算计我,也不能够。是不是,长政?”
“我相信大纳言绝无异心。”
“所以我要亲自一试。好,我们十九日越宇津山,进入骏府。此前,你要家康到手越来迎接。治部,你放心好了,我在那里亲自试他,一发现他有可疑之处,我们就不进骏府,直接去沼津。”
“可这还是太危险了。”
“相信我的运气,让我一试便知。”秀吉兴奋道。当然,攻打小田原不会有问题。此外,他还有诸多想法,例如,将家康迁往关东,巩固箱根以西地区,斥责伊达政宗等。此外,秀吉还想趁这次出征,平息北政所和淀夫人的争端,确定鹤松丸和外甥三好秀次谁继大业。
秀吉想亲自考验家康,他认为有双重乐趣,其一是证实自己的幸运,其二是排遣军旅的无聊乏味。倘若家康心无邪念,必定更加敬重他这既有趣又令人敬畏的人物。
十九日,秀吉越过宇津山,来到安倍川的手越,在此扎营,稍事歇息。
秀吉在为他的主意得意扬扬,但正在巡视队伍的家康,接到要其立即到手越迎接的命令,可就笑不出来了。家康费尽心机为秀吉出力,照说,秀吉应是在他将大军平安迎进骏府城之后,再和他见面,为何突然令他立刻到手越迎接?
家康内心满足疑惑,但还是迅速赶去迎接。
“一路辛苦了!麻烦前去通禀,就说德川家康前来迎接。”大帐周围没几个人影,家康向石田治部表明来意,石田三成道:“关白大人希望与大人单独见面,请您一人进去。”
家康沉思片刻,点头道:“请带路!”他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跟着三成走进了大帐。
家康入帐,有些困惑,只见里面还有一层帐幕,是是有十坪大,里边却空无一人。
“请大人到里边稍候。”三成指着前方,恭敬地行了一礼。
三成所指之处,是一个五十三根桐木围起来的入口。秀吉把旁人支开,是怕谈话的内容被别人听到吧?家康心中嘀咕,直接进入里边的大帐。
“哦,大纳言,你来啦?”一走进去,就传来秀吉的声音。秀吉并不像在京都时,一见面就起身相拥。今日的他,只是坐在一棵大樟木下的案旁,直看着家康。家康立在那里,吃惊地打量着秀吉。虽已有所耳闻,但今日他才知秀吉的打扮确实古怪,戴怪异的唐冠,牙齿染了色,胡须挂在嘴角两边。金色的盔甲旁挂着两把大刀,后面的樟树干上,挂着玩物般的红色十文字大枪。乍看之下,实在认不出面前竟是关白。
“大纳言,是我。你认不出来了?”
家康急忙泰然低头,道:“家康不会听错大人的声音,可是大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是来赏玩富士山的。”秀吉捋着胡子,道“这富士山也是我的,让别人任意欣赏,总觉可惜。我只想一人观赏。对了,大纳言,我们先不讲这些虚礼,我暂宿骏府城之事,都已准备齐全了吗?”
“是,大人当明日入城。”
“哦?难道你未听到那些传言?”
“传言?”
“传言说,骏府的大纳言和小田原勾结,打算在骏府城内对我不利。”
“这”家康脸色大变“怎会有这种传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故意离间我们。”
“离间?”
“哈哈,否则,怎会有这些传言?”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信你。一切等到了骏府再说。一路辛苦了,你回吧。”
家康哑然呆立。这和秀吉往日的做派大不一样。虽然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表情,但能从声音确认他是丰臣秀吉但此人只是捋着胡子,在那儿指东道西。
家康施了一礼,转身向出口走去。突然,身后传来秀吉的大喝声:“大纳言,且慢!”
家康缓缓转进头来,不禁倒吸凉气。只见秀吉站了起来,拿起挂在樟树干上的那柄十文字大枪,向家康一步步逼来。说是玩笑,秀吉脸上的杀气却也太过逼真了。家康左手悄悄握刀。
“大纳言,现在这里只你我二人。”
“不错,可是,帐外有小鸟在叫。”家康脑中飞转。
“你休要管那些小鸟!”
“难道大人要让它们停止鸣叫?”
“你休要管,大纳言,你听好!”“是。”
“你瞧我这身打扮,而你,为何还全副武装地在军营中巡视?”
“真不巧,我没有大人那样的盔甲和大刀。”
“好!”秀吉把手中的大枪掷到家康脚下“你就拿着这把枪走走看,这样就能和我的打扮般配了。”
“多谢大人。”
当家康拾起枪,秀吉放声大笑了起来,脱掉盔铠,拔掉颌下的假须“大纳言,你明白了吗,我特地把你叫来,就是要送你这把枪。”
“大人不是说,来此是游山玩水吗?”
“不错,不错,但,不只是我一人,对你来说,不也是游山玩水吗?我这样装扮,而你却如此庄严,与我简直毫不相称。你不妨拿着这把枪,面带笑容走上几步,这样,就无人胡乱造谣了。”
“是啊,家康倒没有注意到这些,那么,我便取了这唐冠和盔甲。”
“哈哈。你明白了吗?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你还要这般严肃?”
“是。”
“除了这把枪,我还要送你一副假须,但我现在只有这么一副,还不能给你。”
“家康也以两把名刀作为答谢。”
“哈哈,这倒不必,不必他们一定都在等你,你就拿着这枪回去吧。”
“是。明日在城里和大人相见。”家康施了一个礼,走了出去。只见石田三成单膝跪地,在那里候着,家康笑道:“治部大人,你要小心,别让天上出现云彩啊。”
“云彩?”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富士山,胡子(指秀吉)可就不干了。小心些,莫要把帽子弄歪了(喻掉脑袋)。”说完,家康走出了帐外。
秀吉于二十日进入骏府城。家康也从长久保阵中进入城内,与他相见。天雨不休,秀吉打算三日内停留骏府,然后前往清见寺。家康见过秀吉后,二十一日与众将议过事,二十二日返回长久保。
当家康抵达骏府之时,便知此城之主已非德川。城郭内外到处都是秀吉的家臣。他得知秀吉已经精神焕发地抵达,便直接由大门进入了本城。德川并没有因此新建城池,只是打扫整齐,换过榻榻米。
在大厅两侧,排列着秀吉的手下,身穿华丽的戎装,让家康为之侧目。
“请进!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家康在门口施了一礼,来到秀吉面前。秀吉把身右的位置空了出来。但是家康并未上前,只是和浅野长政、三好秀次坐在一处。
秀吉喜欢捉弄家康,而家康也常常不动声色地予以回击。在这种场合,面子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小田原陷落后的移封之事,若在这时让秀吉心生芥蒂,日后必定吃亏。世人纷纷传言,秀吉不仅要将家康迁往关东,还要将他置于北奥州的伊达及蒲生氏乡等人的牵制下。
家康经过一番算计,认为有必要在众人面前捧捧秀吉,可如此一来,就仿佛秀吉戴唐冠之举一般,遂道:“大人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家康荣幸之至。”
秀吉愣了一下,秀次和长政都翻起了白眼。
正在此时,家康身后传来大得惊人的高喊声:“主公!”
家康听声音,便知来者何人。这人本不该在此——他分明是应待在远江的本多作左卫门。
“作左,是你?”家康抬起头,只见作左卫门大步从秀吉的家臣之间穿过,碰撞着他们的铠甲,哗啦右声。他傲然站在秀吉面前,全身颤抖地叫道:“主公!主公糊涂!”
作左在这种场合下高声喧哗,不仅让秀吉,就连秀吉的部下也甚是生气。
“唉!”家康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作左,你怎来了?”
“先别管我,主公您这是什么样子!”
“关白大人面前,不可造次!”
“什么不可造次?我身为三河武士,岂能看到主人犯错而坐视不管。主公,您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公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只会逢迎拍马的人?”
“无礼!”秀吉高声怒喝。
但是,作左决不会退缩,他似乎对这一日暗自期盼了许久。这便是作左,他要以这次行动作为给家康最后的赠礼。或许他乃是在和石川数正较量。总之,他一如既往地冷笑了两声,根本不把秀吉的呵斥放在眼里,从容道:“主公,难道您不为您的行为感到可耻?这究竟是谁的城池?五国之主怎可轻易将城池借给别人,自己却像个外人一般在外游荡?”
“老头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康隐忍道。
“不,我还不能走,我定要让您清醒过来。三河武士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可不是为了让主公这样任性、这样感情用事的!”
“你说够了没有?”
“主公您代表三河武士,怎能如此迂腐?”
“你退下!”
“我还没说完。如别人要您让出城池,主公是否会把城池连同夫人一起让出?难道您不会后悔?”
“退下!”秀吉又怒喝。
“你休要在这里指手画脚!你退下!”作左对秀吉怒喝,转而又道“主公,难道您还不明白?连夫人都被当作人质,这还不是奇耻大辱?还会有谁为这种人效命?”他这一番话像刺刀般锐利,在大厅里回荡。
然后,作左傲然环视了一眼四周,大步转身离去。一片死寂。如此目中无人、凄凉悲壮、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使得在场众人都无从评判,也无从生气,只是呆然。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便是本多作左?”
家康道:“我身边像他这样的乡下人还真是不少,伤脑筋啊。”
“嗯。”秀吉再度低吟了一声。但是他脸上毫无怒意,反而有感动之色“他骂得好!连我也一起骂了。”
“请大人见谅,他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顽固。”
“我无权过问你的家臣,不过,他实是难得。我并未生气,如果是其他人,我决不会让他就这么离去。哈哈哈。好了,大家接着说。”
于是,作左的事情就这么被搁到一边。家康、秀吉、近藤松林面前上了茶点,开始议事。
但是,本多作左卫门并未就此罢休。他昂首挺胸离开大厅,回到了坐落在虎口御门之外的自家宅子。妻子原本以为他应该身在阵中,不料他一人悄然回来了。
“发生什么了?”妻子在暮色中的玄关处等候,并未立即端来洗脚水。
作左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里,把刀放在刀架上,解开身上的盔甲。他很清楚家康和秀吉在厅里说什么。他能不顾一切说出心里话,已了无遗憾。但是主公能够从这番言辞中明白,这是他最后的赠礼吗?
“把砚台拿来!”作左对战战兢兢的妻子道。
“好。不过,发生了什么?您不是和孩子一起在阵中吗?”
作左不答,只是咬着笔尖,磨着墨,将卷纸摊开,口中念着:“老夫才尽,所幸德川氏羽翼已丰移封关东之时,便是主公再上台阶之日。老者当退,新人当进,盼主公别择贤才,以助伟业。”他想借机激励家中的老臣,并宁愿让人把他看作老顽固,就此离去。然而,他心中有意,却拙于笔端,只得就此停下。
“您究竟在写些什么呀?怎的脸色这般苍白?真让人担心啊。”
“你别担心,我已经做了应做之事,已不输石川数正了。”
“输给石川?”
“是啊!他抛弃主君,肩负叛者名声。但是,小田原之战后,他就会成为大名了。而我作左无论是在主公面前,还是秀吉面前,都已无立锥之地。”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作左扔下笔。与其长篇大论,不如就此停笔,他不想再写什么,该明白的,众人总会明白,若不明白,多言无益。但家康可以借作左的做法,迫那些令他不满的老臣们退隐。
“我已经尽力了,其余之事就交给神佛呢!”
“究竟是什么事?”
“没什么,我打算退隐!我刚才把主公狠狠地骂了一通。”
“骂主公?在哪里?”
“在关白面前。你放心,惊讶的不是主公,而是关白。主公似乎很想讨好关白,我却沉不住气,我不怕关白。当决定要吓唬吓唬关白时,我就知,我在德川氏已经走到了尽头。”
“您为何这么做?”
“你不知最好。这便是我作左,哈哈。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唉。”
“现在我除了切腹自杀,别无他法。”
“您”
“不错,对你来说,我是个任性的丈夫。但是,你还有阿仙。我死后,你就和阿仙一起过同子吧。”作左冷笑了几声,泪水却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人真是难以明白之物。一个毫无私欲的人,却无法得到众人的理解,数正便是这样。但作左更是怪诞,他不念佛,只斥责主君和关白,就可以骄傲地迈向西方极乐净土
“哈哈。”
“大人究竟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好笑,哈哈。”
“告诉我,您为何一定要切腹?看在儿孙的份上,您应告诉我。我是武士的妻子,不会无故阻拦大人。”
“哈哈,这是说不清的,我只是觉得好笑。”作左一边笑,一边拭眼角的泪水,好一阵子,他才严肃地看着妻子。看到为了一家人不停辛劳、日益衰老的妻子,他心中涌起了哀伤和悲悯。“夫人,人生就是如此,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您究竟是怎么了?”
“人在浑浑噩噩中变老,被召唤了回去。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说起来,真是又奇怪又可悲,哈哈,实在太可笑了!”作左不停地笑着,他不知此时彦左卫门受家康之命,已悄悄来到了此地“关白,主公,现在都如晒干的梅干,最后也将干枯而死。哈哈,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