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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作左卫门离开冈崎,来到骏府以后,整日如石头人般一言不发。
德川秀忠正月十七从京都出发,二十五日回到骏府。与此同时,朝日夫人的法事秘密在瑞龙寺举行。作左卫门从大久保彦左卫门那里得知朝日夫人去世的消息,但是对此不发一言。
对外称朝日夫人于正月十四去世,并说乃是从南都去往有马温泉疗养,得知不治后,才回到了聚乐第。但因出征小田原的队伍定于二十一出发,丰臣秀吉决定日后补行葬礼。朝日夫人与秀忠见面等事,都被隐藏在了战备的阴影下,不为人知。
德川氏家臣们对朝日夫人的反感仍然未消。正因如此,秀吉与秀忠见面当日,为织田信雄之女和秀忠订婚之事也未公开。
“好奇怪。细川忠兴已把关白和公子见面的事,仔仔细细告诉了主公。而且井伊直政和细川直到举行订婚仪式,都一直寸步不离,这些事情却没有公布。听说衣裳和刀也是夫人和大政所准备的,他们也只字未提。”彦左卫门用往常那种询问的眼神看着作左卫门,但是作左“呸”了一声,把头转向了一旁。
“老人家,您是不是觉得,他们不公布这些是理所当然?我还以为能因此好好协助关白征伐小田原是彦左想错了?”
作左仍然没回头,道:“你比你哥哥强多了。”他这么嘟囔着,彦左卫门完全无法推洌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否因为征伐小田原之事,让众人无暇顾及其他了?
朝日夫人被葬在京都东福寺内,号南明院光室总旭女居士。她匆匆而过的一生,很快就从人们记忆中消失,所有人都埋首准备征伐小田原。
本多作左卫门也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要和本多佐渡守正信一起,保证秀吉一路畅通。他默默接受了命令。
家中上下忙作一团时,却流言四起:“听说主公已在京都和关白订立了密约,就是要主公担当攻打小出原的先锋。”
“胡说八道!这不是正中关白下怀了么?”
“不,就因为这个,夫人去世以后才没有让秀忠公子为质。而且若打下了小田原,就会把关八州赐给主公这一下,主公干劲十足了。”
作左卫门听到这些,只是“呸”地吐了口唾沫,快速离去。对他来说,这次小田原之战乃是最后的效忠了。其实他在脑中,已把“效忠”这种郑重其事的字眼剔除。他想以豁达、毫无私心之情,给主公最后的帮助,若非出于对主君的忠义,他怎会这样忠心耿耿?
人生应像一座塔。就算作左会激怒家康,或成为家中众人非难的靶子,他也一概不在意,决心要照自己的秉性痛快地活下去。否则,他这一生就输给了数正!
石川数正也许会随秀吉到这里来。无论在何处和他见面,如作左整天只知冷笑,一定会被数正嘲笑。数正说过,无论投身秀吉还是效忠家康,都已不重要了。秀吉和家康的最高目标,都是统一天下,让万民过上太平日子,因此,效忠谁都是一样。
作左卫门觉得这种说法可笑至极。萝卜岂能装成大树?萝卜便是萝卜,若想成为顶梁柱,那就太过妄想了,自有适宜的生存之道。
家康发话了,只有作左装作没有听见,故意将头转向一旁。家康好像已经认清了他的本性,只道:“你们要让关白一路畅通无阻。”
给本多佐渡守和本多作左下令时,家康似乎并未期待作左会回答。
“什么日子出发?”作左粗鲁地问道。
“三月初一从京都走。”
“路线是怎样的?”
“作左,你能否安静一些?”
“如我安静下来,行军路线就会改变吗?”
家康苦笑一声“佐渡你也记一下。从大津出发,经八幡山、佐和山、大垣、清洲、冈崎、吉田、滨松、挂川、田中,最后到骏府。”
“是。”
“作左,你也会和关白见面,到时说话要注意些。”
“我认为,主公应该很了解我的秉性,才分派给我这样的任务。”
“你是专门来找碴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对于讨厌的东西,在下从不会变得喜欢起来。”
“你就这么讨厌关白?”
“我打心底里讨厌他!”
既然作左这么说,家康就不再跟他谈了,转而向本多佐渡守正信下了详细的命令。
这次战事,家康不仅担任先锋,还肩负保证秀吉大军一路平安、开向小田原的重任。秀吉的军队自不消说,万一德川氏的士兵在途中和从全国召集来的各大名军队起了什么摩擦,那可是大事一件。
“首先出发的乃是从江州八幡山来的三好中纳言秀次,但最先抵达我们领内的当是织田内府信雄、蒲生飞騨(da)守所部。接着是水军”家康闭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继续道“胁坂中务、九鬼志摩、加藤左马助、长曾我部宫内少辅诸人率领船队。他们在远州今切靠岸以后,当在清水换船。每个驿站都要准备好五十匹驮货用的马。要在关白停留的每一个地方都另外准备马匹”
家康把这些事向佐渡交待清楚,然后看着旁边的佑笔道:“矛盾当然存在。但是我们这边不要起任何骚乱正因如此,佐渡、作左,我命令:一切由佐渡调度,作左监军。重次,你明白了?”
作左一笑了之。接下来的事,才是前所未闻。
只剩下佐渡和作左二人时,作左正要起身离去,佐渡把他叫住了:“本多大人,请等一下。”
“还有事?”
“有。我们还什么都没商量呢。”
“没什么好商量的!一切都交给你办好了。主公本来就不是因对我有所期待,才让我们搭档的。”
“您这么说,可就叫我为难了。”
“既然为难,为何不拒绝?接下差使却又抱怨,你不是对主公都想指手画脚的德川氏第一智囊吗?”
“大人,您是为何接下了这趟差使呢?”
“要让你去把那些不守法纪的无礼之人赶出去,你会很为难吧?所以,我只管去呵斥那些人,你不必为难。”
“哦,您是因此才接受这个任务的?”
“那你是为何接受的?”
“我是考虑到我们二人齐心协力,敌人就无法趁虚而人,不会让人担心。便想和您商量商量”
“主公的趣味倒真奇怪。恕难从命。哼!我最恨那种整天将智慧谋略挂在嘴上的家伙,无论是秀吉还是你,我都恨哼!这样好了,你尽管去做你的,我不妨碍你。我自会去斥责那些无法无礼者。好了,说什么都没用!”
本多佐渡守正信听到这话,脸色大变。但他不会冲动,一本正经答道:“好吧,我们确是一对有趣的搭档。”
“哦,你也知道有趣?我们怎么个有趣法?”作左故意反问道。
“这种妙处,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不对,我就能用一句话说明白。总之,你点头哈腰,处处献殷勤,给主公丢脸;我在后面替你擦屁股。”
“我给主公丢脸?”
“哼!你就安心丢你的人吧。这样就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传言,说你的器量在主公之上了。”
佐渡吃了一惊“哦,我知你要说什么了。”
“不错,我就是在说这个。你到处去丢脸,我到处去骂人。我们还用商量吗?”说完,作左迅速离去。
秀吉的先锋来到三河,人数远远超过本多佐渡的估计,事情也让他措手不及。最先有麻烦的,是天正十八年二月二十八从京都出发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所率领的先锋。
到达三河当日,长政顺路到了佐渡守煞费苦心在驿站设下的茶棚,高兴地对一名捧茶出来的年轻侍卫道:“让你们费心了。这一路上是否都有这样的茶棚?”
“不知!”作左不等那侍卫回答,就头也不抬地说“反正不过是游山玩水罢了。”
“老人家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小田原的北条氏直打仗时,会不会沿路设茶棚。”
长政脸色大变,他打听出这便是有名的本多作左卫门,才勉强压下了怒气。
本多佐渡守却得为此到比预定地点更远的地方去迎接,以此赔罪。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到来时,也遇到了同样之事。三成在冈崎入口的矢矧川桥旁遇到了作左。他不知来人是谁,便出声道:“大井川的浮舟桥搭好了吗?”
“浮舟桥?”
“是。我听说已向骏府的大纳言交待过了。”
“这么说,关白大人想把敌人诱到远江来打仗了?可是鄙人听说,这次只是来游览富士山”
“把敌人诱到远江来?”
“是啊。我们能过的桥,敌人自然也能过。要是一早架好桥,敌人岂不轻松就攻过来了?这样可就没法游览富士山了。”
三成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直暴“我没问你游山玩水和敌人之事!我只问你,浮舟桥有没有架好!”“那我告诉你——没有!你看来年纪轻轻,耳朵却不好使。”
“好了好了,去去!把管事的人叫来!你们总有管事的吧?”
“我说话,你就是不听——我就是管事的人!”
“这这么说,你就是本多”
“作左卫门!我本多作左卫门告诉你:还没有准备好!你难道不认为,关白要过的这个桥能不能架好,要到关白来时才能知道?你不会打仗,连捣乱也不行!”
石田三成气得全身发抖,从杌上站了起来,再也不敢看这位老人。
本多佐渡只得费尽心思去推测作左的想法。作左对过来的一支支军队尽情怒骂,似在发泄打前锋的怒气。当然,这些事情也传到了离开骏府前往沼津的家康耳中,不过他对此一言不发。德川军队中,一时议论四起:“不愧是鬼作左!”
“真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呀!”
“相比之下,佐渡大人就”
“这也难怪,他只会用小聪明效忠主公哪。”
作左什么都没做,却备受赞誉,佐渡忙个半死,却落得满身不是。佐渡心道:这回可是遇上了不得的能人了!不能当面跟他发火,否则会激起众怒除了苦笑,他只感甚是灰心。
不知不觉间,春天带着泥土的芳香来到了。
天正十八年三月初一,秀吉手捧节刀,趾高气扬渡过新架设的三条大桥向东进发,消息迅速在东海道传开。此次秀吉出征,比上次九州之战更有气势,就连见多识广的京都人,都为之震惊。
出征当日,秀吉的打扮甚是吓人:头戴扁十字唐冠,身披耀眼的金片铠甲,牙齿染上黑色铁浆,两颊扑上白粉,下颌粘满熊毛假须。手握仙石权兵卫秀久进贡的鲜红重藤弓,镀金箭袋里一箭独插。两把刀乃黄金打造,角锷上镶有五月人形的小豆。五尺七寸的马背上垂下烈火般鲜艳的红色穗子。关白肃然过了三条大桥,却让人觉得有些异常。
作左卫门听说了这些,不禁哈哈大笑,道:“大白天出妖怪了啊!”松平伊豆守责备他道:“作左,小心祸从口出!”
见伊豆神色严肃,作左越发捧腹大笑“觉得好笑,当然要笑,哼,既来了妖怪,我们也得作些准备。主公准备派出什么东西啊?”
“您说笑得也过头了吧。”
“哈哈,莫生气。金崎之战和姊川合战时,秀吉都是令人钦佩的武将。不过现在他背上渐渐长出了毛,成了一个长着黄毛和熊毛的妖怪。我们这边也得派个妖怪给他们看看啊。你说是不是,伊豆守大人?”
伊豆难堪地咂了咂嘴,离开了。本多正信却哈哈笑着,重新打量作左。这绝不仅仅是说笑,他一定是在讽刺己方准备不是。正信脑子转得飞快,两个人真是配合默契。
正信一直认为,是人便会生谋略,他便无法把这只当作作左的任性。如这是任性,也未免太危险了。若走错一步,不光作左本人,连他家人的性命都得搭进去。作左这种对家康和秀吉不加区分的谩骂,可能被人认为是谋反或发疯。能看出这些,正信自非等闲之辈,毕竟众多重臣对作左的做法仅大为光火。
作左和佐渡这对搭档,让东进的丰臣谋士顿时不知所措。
德川家康到底在想什么?究竟是佐渡守正信那无微不至的关切是真心呢,还是作左的无礼反感是真心?无人能知。
秀吉的军队以惊人的气势抵达冈崎时,德川军已整装待发,随时能进军小田原。德川先锋分为七路,依序是:酒井官内大辅家次、本多中务大辅忠胜、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平岩主计头亲吉、鸟居彦右卫门督元、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井伊兵部少辅直政。
其次是:松平玄蕃头家清、酒井河内守重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柴田七九郎康忠、松平和泉守家乘、石川左卫门佐康通,加上作左,共是七人。
再后为:负责后援的菅沼山城守定盈、久能民部少辅宗能、松平伊豆守信一三将;右翼为天野三郎兵卫康景、三宅宗右卫门康贞、内藤丰后守信成三将;左翼为松平因幡守康光、保科肥后守正直、高力河内守清长三将。
最后乃直属旗本武士、旗奉行,以及后备传令快马如率领这支军队挥师关东,必定所向披靡。
三月十一晨,持续了三天的雨还在下。在秀吉从清洲行军到冈崎,进入吉田城时,军中谣言四起:“我们是否不该稀里糊涂进城,该尽快渡河呢?”
“为什么在这种雨天还要行军?”
“前方有河叫丰川。在这里徘徊不前,一旦水势上涨,有人从冈崎攻过来,就坏事了。”
“难道德川会那么做?”
“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切实在可疑,不是听说有个叫本多作左卫门的忠厚正直的老人,处处为难我们的先锋吗?”
这些议论经由负责军粮运送的石田三成,传到了秀吉耳中。想让人生成为一座高塔的绝非作左一人,因喜得爱子而雄心勃勃的秀吉,其野心自非作左可比。秀吉传令:“我们不必在这种小城停留。不用管风雨,进军滨松!”
秀吉正要出城时,有人大喊:“请大人稍等!”
说话的是奉命与小栗仁右卫门忠吉一起负责接待的伊奈熊藏忠次。忠次道:“在下以为,还是等雨过天晴再走为妥。”
秀吉点头笑道:“我的军队若被风雨所阻,乱了行程,岂不被人耻笑?大雨不可怕。前面有河,现在不过去,以后就更不好过了。”
“此话甚是。然而兵法讲,前有河流且遇降雨,人少则可抢渡,大军则应等候时机。”
“哦,有趣。这是为何?”
“如大军强行渡河,必花费较长时间,后军必被上涨的水势所阻。大人大军超过十万,而且,前方有我家主公,大人全无必要这么急。”
秀吉捋着胡子,笑道:“伊奈熊藏,你说得对!我就依你。大家在城里好生歇息,等待天气放晴!是啊,前方有我的妹婿大纳言在呢,哈哈哈哈哈!”
丰臣秀吉远比本多作左卫门自信。他常常认为,自己乃是好运连连的太阳之子,并时时跃跃欲试。太阳之子当然不喜雨。雨天会威胁到他极尽奢华的戎装、漂亮的马具,还有粘上去的胡子所制造出的威严只要可能,他还是想在晴天行军,让全身闪耀着华丽的金光。所以,秀吉老老实实接受了伊奈熊藏的谏言,待在吉田城避雨。
“有欲对丰臣秀吉不轨的,尽管来!”秀吉带着自信和好奇,在吉田城停留了三天。有传言称小城上方经常紫气环绕。
“我停留在此,天空便出现异相?太好了,我还有何可担心的?”
秀吉尽管已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如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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