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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拭掉鼻头上的露珠,嗤之以鼻。“还说什么索价太高。”
“好了,”八目鳗说道“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工作。”
“不能错过两点半的开场。”史宾克嘟哝着。
花了很长的时间安装照明、更换烧掉的保险丝,以及克服早该退休的供电线路之后,安德烈才得以开始拍照。不时,史宾克会出现在楼梯下,吸着嘴巴往上瞧,然后再返回仆役房去享受他的琴酒。八目鳗大人则不见踪影。到了七点钟,史宾克过来请他换衣服,准备晚餐,此时安德烈的工作已经做好大半,觉得相当满意;如果电力能够持续供应,那么早上再做三个小时,便能完成全部的任务。
晚上他将在史宾克所谓的“蓝室”里度过,这是个很合适的名称,不仅跟房内的窗帘相配,也符合其温度在客人的皮肤上所造成的效果。在等待些许热水来注满浴盆底部的同时,安德烈在他的卧室里逛了一圈。尽管所陈设的都是上等古董家具,但是因为破旧,这个房间看起来就知道不是可以安眠的地方。大床的弹簧已经报废,在中间制造出塌陷的沟渠来。一盏小灯把残余的光线投射在床头桌上。另外一张桌子则摆着漱口杯和半瓶威士忌酒,显然是要提供麻木感来对抗寒气。有煤气暖炉,不过据了解,里面没有煤气。安德烈在三时高的温水里分段洗澡,然后穿得尽量暖和,往楼下走去。
斯洛特园的鸡尾酒时间是在较小的客厅里庆祝的,这个地方像个昏暗的洞穴,由一位热心的标本制作师所装潢,格调与哈佛俱乐部类似。房间的另外一边,八目鳗大人背对着柴火站着,他的夹克掀起,好允许暖气能够直接送达臀部。在角落里,饮料桌旁的史宾克假装很忙,将酒杯举起来对着光源,用他的衣袖试亮它们。安德烈越过客厅时,狗们全往他身上扑过去,以示欢迎之意。
“如果会让你不舒服,把它们踢走!”八目鳗大人说道。“很棒的家伙,是爱尔兰猎犬,不过一点都不懂礼貌。菲兹!坐下来!”
群狗不加理会。“哪只是菲兹?”安德烈问道。
“全都是。坐下,笨蛋!永远没办法分辨,所以干脆给他们取同样的名字。你想喝什么?”
史宾克似乎已经代为决定了。他用银托盘将平底玻璃杯送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威士忌。”这三个字故做神秘地从他的嘴角嘟咏出来。“雪莉酒不可靠,琴酒我们喝完了。”’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杯中并无冰块。他挤过狗群,跟火炉旁的主人会合。“拍得还好吧。”八目鳗说道。“我猜你已经听说上个小伙子的事情,对不对?我想是被我女儿带到难骑的路上,摔下马来。”
“我听说过。”
“麻烦的是,黛芙妮以为每一个人都骑得跟她一样好,但是她三岁就已经在马背上混了。骑得像个男人,坐姿一级棒。”
两个人安静地共享炉火,从安德烈到达此地到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不过时间并不长。史宾克的表情忧心忡忡,一边走近他们,一边敲着表面。“厨师说七点半,否则会不好吃。”
入目鳗叹了一口气。“黛芙妮在哪?他妈的女人为什么她们总是迟到?啊,史宾克?”
史宾克斜脱了一眼。“梳装打扮,大人,我敢说。”
“我们必须先用了。惹火厨子可不是好事。”八目鳗一饮而尽,将杯子交给史宾克,然后踢开躺在他脚边的那只狗。他带着安德烈穿过一扇门,经过走廊,嘴里埋怨着女儿缺乏时间观念——不愿让她那些该死的马匹等她,把家当成饭店,现在的年轻人都一样,守时已经变成过去式。在他们进入餐厅时,他仍滔滔不绝地说,显然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话题。
这里有更多的肖像,这次是八目鳗家的女人。其中几位,有着尖尖的脸型和呆滞的眼神,跟火炉上咆哮的那只巨罐标本,有几分神似之处。那张长橡木桌就在一座大校形吊灯底下,上面摆着三套餐具,安德烈有些担心,在穿透铅框窗户隙缝的强风的吹袭之下,那些细小的烛形灯泡会一个个地熄灭。
八目鳗大人在桌头坐下来,把手伸向葡萄酒瓶之前,使劲地摇着一个小银铃。他眯眼细读标签,喉咙里发出呼嗜声。“我们运气好。是六九年的拉图尔。我以为给史宾克喝光了。”他在他的酒杯里倒一点点,闻闻看。“棒透了。凯利,你是个葡萄酒迷吗?”
“我当然是。”
“可惜。”他拿起酒瓶,为安德烈斟了半杯。
“史宾克是不是跟你很久了?”
“三十年,至少。刚开始是在洗涤室当帮手。后来被留了下来。”八目鳗喝了一口酒。“狡猾的老家伙,不过我们已经互相习惯了,现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在管。我很喜欢他,真的。你知道主仆之间那种感觉的。”
安德烈不需要应答,因为此刻在另一扇门,同时进来了拖着脚步、端着一锅汤的史宾克,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千金,是一位穿着马裤、高领毛衣,以及英国乡间女人相当钟爱的宽大绒毛背心的魁梧年轻女子。“爹地,抱歉我迟到了。柏西得了腹绞痛。”她的声音宏亮而稍稍压抑,回响于餐厅里;在人类声音的交响乐团当中,她属于小喇叭。
安德烈站起身时,她转头看着他。
正在检视汤的八目鳗大人,把头缩回来。“凯利先生,这是小女黛芙妮。”
站在安德烈旁边、手中捧场的史宾克轻声说道“黛芙妮阁下。”他的强调使得安德烈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行屈膝礼或是一脚跪下来。她用炯炯的目光凝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蓝,镶在红润的脸庞上。她的棕发往后梳,用黑缎带绑着,而她的额头上隐约有一条由一项刚脱掉的骑马帽所留下的线痕。十五年之后,她的身材可能会变,皮肤由于太多的风霜而变得粗糙。不过现在,在二十岁的当头,她激发的红光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健康动物。
八目鳗大人拿着汤匙,对着浮在场面的小塑胶顶针挥动。“史宾克,这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史宾克赶过来,用他的长柄勺救起项针。“啊,厨师一直在找它。它一定是从她烫到的那只手指上滑下来的。”他顺利地将它移转到手帕上。“她铁定会很高兴。这是最后的一个。”
安德烈低下头来看着汤,想要弄清楚还有什么东西遗失在浓稠的“棕温莎”底部。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味道还不错——调了不少雪莉酒在里面,喝起来挺暖和、挺舒服的。他觉得有人在观察他,抬起头看到黛芙妮注视着他。
“你骑马吗?”她问。
“很少。可以说只骑过一次。”他说。“很久以前,我爸妈带我到阿克擎的海边,离波尔多港不远的地方。他们有驴子在海滩上。我记得我稳稳地骑了十分钟。”他对她微笑。“不过那是一只很乖的老骗子。”
一听到法国的事情,八目鳗大人便暂停用汤,开始发表他对恶质法国人的看法——他们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傲慢与沾沾自喜、他们的势利、他们对食物的狂爱。青蛙,我的天,还有蛇。以及现在该死的法郎被高估那么多,以至于没人出得起到法国观光的旅费。其实这个老掉牙的观点,安德烈已经从他的几个英国朋友那边听到许多次。他们似乎对他们的邻居满怀恨意,就好像命运之神给了法国人特别的优待。然而每年好几百万的英国人还是渡过海峡,回来之后,继续谈论着一杯五镑的昂贵咖啡,以及无礼的巴黎服务生吓人的传奇故事。
安德烈等着八目鳗大人把怒气发泄掉。“最好玩的是,”他说“法国人也在同样的主题上责怪英国人——当然除了食物以外。我可不想重复他们对英国食物的评论。不过傲慢、势利——尤其是势利一一会在海峡的另一边听到所有同样的内容。我想我们享受相互激怒的乐趣。”他对着黛芙妮微笑。“其实我自己是半个法国人,”他说“而且我必须说,法国人并不是一无是处。”
黛芙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法国人可是很会骑马,”她说。“你不要把爹地的话看得太认真。他讨厌所有的人。你应该听听他怎么骂德国人,或是英国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让他谈谈政治人物——你只要提到布莱尔——那我们就得整夜坐在这里了。”
“说说法国人的好处。”八目鳗斟满自己的酒杯,然后显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酒瓶往另外两只杯子倒酒。“他们的葡萄酒酿得很好。”他咧着嘴向安德烈敬酒“向你那伟大的国家致敬。”然后低声加了一句“但愿它还是我们的。”
史宾克先前在他们交谈时离开现场,现在又端着主菜出现了,一具焦黑的烤鸡,躺在一堆烤马铃薯和高丽菜心之间。在拇指上测试刀刃之后,他递给人目馒有骨质柄的切肉刀叉。
“没有什么比得上土鸡。”八目鳗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做第一道切口。他用切肉叉奋力一刺,然后变黑的皮盔甲抗拒了叉齿,整只鸡滑下盘子。冲过半个桌面,将高丽荣心和马铃薯洒了出来。八目鳗忧心忡忡地跟随它的去向。“老天爷,这东西还活着。史宾克!”
“也许我们的第一刀太急了点,大人。”史宾克用餐巾取回鸡肉,把它放回盘子上。“我能不能建议,叉子的力度轻一点,然后用刀子从牛角之上刺进去。”他开始收拾散落的蔬菜,用眼角瞅着八目鳗。
“牛角?什么牛角?这是一只该死的鸡。”
“以前的斗牛用语,大人。”
八目鳗发出呼嗜声,成功地将鸡刺穿,开始用刀子锯下去。
史宾克得意地笑着。“安可,大人。”
安德烈发现要决定是鸡肉硬还是高丽菜心硬有点困难,不过其他人都在毫不挑剔的乡间口味的餐点下大快朵颐,快快乐乐地取第二份。当盘子上只留下肉被剥光的鸡架之后,八目鳗宣布停战。骸骨被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和一大块斯提耳顿干酪的残余。
交谈持续着,黛芙妮和她父亲聊着马匹、最近的定点越野赛,以及明年雉鸡射击的展望。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对安德烈或他的工作似乎不感兴趣,这很适合辛苦了一天的安德烈。在客厅喝了微温的咖啡之后,八目鳗大人宣称他想看看最近的灾难,也就是十点新闻,安德烈于是抓住机会告退,上楼回他的房间。
他坐在床铺的边缘,手中拿着一小杯威士忌,不想那么快脱掉衣物,钻人冷得像冰玻璃的棉被之间。酒精无法战胜严寒的气温,而卸去衣物似乎会危及健康。正当他在考虑到底是要勇敢地继续作战还是脱衣上床时,他听到急速的敲门声。他走上前去开门,希望看到捧着热砖块或热水袋的史宾克。
结果出现的是黛芙妮阁下。
“想不想奔驰一趟?”
“什么?”安德烈说道。“在黑夜中?”
“你要的话,也可以不要关灯。”她说完这句话,便把一只有力的手伸向他的胸膛,将他往后一推,然后用她那穿有马靴的脚把门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