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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家只有两间南房。外间屋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父母睡,小床弟弟睡。里间屋里柳明一人住。这个夜晚白士吾住在她家里,弟弟睡在父亲的床上,把小床让给白士吾睡;母亲就和柳明挤在里间屋里的小床上。
柳明怎么睡得着呢——她的男朋友就睡在咫尺外,中间只隔着一层板壁。他从来没有在柳明家住过,这次因为战争时期的戒严,她只好允许他住在自己家里。但这却引起她的忐忑不安——他家那么阔,地毯、席梦思床、雪洞似的屋子。而自己家,两间破旧的小屋,比他家佣人住的房子还要差。他睡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能够入睡么?蚊子不会咬他么?他为了寻找自己,奔波了一个夜晚,太累了,也许立刻睡去了。那好!只要他能睡着觉就好。她忽然想起唐伯虎为了秋香去当奴仆的故事。这故事是动人的,她心头立刻涌上一泓清泉似的甜丝丝的感觉。因为白士吾为了她,也有点像唐怕虎——不断地往她家跑;不断地对她低声下气;甚至对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老太太也不断地巴结、讨好不知怎的,柳明的眼睛潮湿了。她第一次为自己对白士吾过于冷漠而感到内疚。这个人虽然有些阔公子的毛病、习气,但对爱情——柳明第一次在心头用起爱情这个字眼——是热烈的、执着的。他爱自己,从小青梅竹马就爱着自己。只是由于自己以学业为上,不愿意被爱情羁绊罢了。如今,自己学也不能上了,想用功也用不成了,那么,应当和他和他和他怎么样呢?姑娘害羞得想不下去了。是的,她除了允许小白握住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发之外,无论用多少柔情打动她,她决不允许他越雷池半步。她是个自信的、固执的、又有些骄傲的姑娘。在她心目中,白士吾固然漂亮、多情,但他身上似乎缺少点什么,使她感到不满。究竟缺少点什么呢?她挨着母亲睡着,母亲累了一天,已经熟睡了;伴随着母亲的鼾声,她反复地想:他身上缺少点什么呢?他攻读法律,也还算用功;他还喜欢中国的旧诗词,不时用些缠绵俳侧的诗句来打动她;他长得漂亮又对她关怀备至——不如说是无微不至。将来,他还有条件出洋留学,成为一个法律专家,登上中国法坛的宝座这样的男子也许不是容易找到的。可是——柳明又在心头自问了:他身上到底缺少点什么呢?缺少点什么呢?这时,一个影子蓦地跳到她眼前。虽然在黑洞洞的小屋里,除了纸糊的窗格有微微的光亮外,什么也难辨认,柳明却清晰地看见一个高高的个子,含着温和的笑容站到她面前来——他就是新认识不久的曹鸿远。啊,对了!小白缺少的也许正是曹鸿远的那股劲——他挺身而出救王福来父子,又救苗苗和自己,后来还在敌人群里抢救出王永泰。想起来了,那天,他身上还沾着片片血迹,是舅舅拿件布褂给他换了,他才走的。他为了给抗战的士兵买药,找自己、找苗教授,劳累奔波却总是那么高高兴兴的。而白士吾呢,除了爱自己,追自己,为自己受点累外,没有见他做出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来——尤其在这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对了,他缺少的,正是曹鸿远的勇敢、无私想到这里,柳明喟然叹了口气,世界上的事总是不能十全十美,小白要是像他那样她不能想下去了。这时,里屋窗纸忽然簌簌响了起来。柳明立刻竖起耳朵:“这是什么声音?”她轻轻坐起身来朝窗纸望去——“小柳,你睡着了么?我睡不着——你出来一下,咱俩在院子里聊聊。”柳明一阵恼火。这半夜三更的,院里还有那么多邻居!她轻轻走到窗户前,想叱责白士吾几句,可是,她没有张口,又急忙返回床上。
“不能跟他说话——叫人听了多不好意思。”柳明倒在枕上,用被单蒙起头不理白士吾,心却像小鹿般突突跳起来。
窗纸还在轻轻地响。柳明从被单缝隙中,望见窗纸被戳破了一个洞,她更加恼火了。这算什么,偷香窃玉之流!她读过西厢,这白士吾不就像那个偷越粉墙的张生么!仿佛人格受了侮辱,她狠狠地推了母亲一下子,提高声音,说:“妈,你听!外面有贼!”“什么!什么?哪儿来的贼?!”母亲翻身坐起,拉亮了电灯,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
窗纸不响了,什么声响也没有了。母亲怔了一会儿,一下把灯拉灭,躺下身,用手拍着柳明——像当年拍着襁褓中的女儿:“丫头,别疑神疑鬼的。外边几个男子大汉,怕什么呀!快睡吧,别吵醒了白少爷。”柳明不出声了,眼泪却滴在枕头上。她的心受着煎熬。扪心自问,白士吾在她心里是占着一个位置的。过去,她只是希望埋头读书,学出本领,不愿意和他多接近。但自从“七。七”抗战爆发后,学校停了课,她只得放下学业,投身到救护伤员的工作上。这样,倒有利于白士吾日夜追随她、包围她。接近多了,她那感情的闸门便开始关闭不住了“对这个人怎么办,怎么办呢?”柳明默默地问着自己。同时,她却侧着耳朵听起外间屋里的动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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