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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天赐听见凤儿还在隔壁忙活。这么晚了,她还在批改学生们的功课。学生从四十几增加到六十,董家镇上有几个学生听说董村的柳先生教得好,还不打板子,都转到这个土坯学校来了。
他这几天受了凉,天一黑就咳嗽。咳紧了凤儿就会跑过来,从棉窝里提出一把瓦水壶,给他倒一碗热水。
这时凤儿给他把水端到手里,一面说:“听您咳嗽都像个老头儿了!”
“那我可不就是个老头儿了,闺女都出嫁了。”
凤儿一阵沉默。柳天赐在心里懊悔:打嘴打嘴,你真是老了不是?往哪儿说不成非往她伤心处说呢?!
“不行咱找个媒人去你梨花婶子家说说,把你和牛旦的亲事定下”
“不去。”凤儿说。
柳天赐这几天已经注意到凤儿的坏心情。有时她还会躲着掉泪。都是黑子引起的,她的梨花婶的揣测让这闺女心里难坏了:栓儿独贪了宝贝,正花天酒地呢!她凤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当时会挑上栓儿?现在闺女不闺女、寡妇不寡妇。就是牛旦真爱她,她也是两难。只要栓儿活着,她就不算守寡呀!可是牛旦死死咬定,他亲眼看见栓儿叫大水卷跑了
“闺女,知道爸为啥这么疼你吗?因为你小的时候,爸就看出来,你不像一般的小闺女,你心里能装些大事儿。”柳天赐的声音非常和缓。
这和缓里的严厉和失望只有柳凤能听得出来。她明白父亲从来不会板着脸说教,他的一言一行、为人处世已教了她太多了。他的失望在于他一直以为凤儿能和他一样,不在自己的一得一失上过分纠缠,不会为一得一失而过分得意或过分痛心。他原指望她能做他的帮手,好好办学。他总是相信,学办好了,让命苦的人也学着从个人的一得一失之外找到寄托,树立志向,命苦的人就苦到头了。他的好学生里就有志向大的。有一些进了大学。其中一个在大学里成了抗日分子,回到母校秘密宣传抗日,让汉奸出卖,躲到他家。大学生走了不久被日本人抓了,把他连累进去,他才带着柳凤逃到董村。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怪那个学生。因为他相信他们是一样的人,是真的男人。真的男人意味着不在自己的一点苦和福里缠磨。这些柳凤都见证了,她却这样和自己缠磨不清,成了父亲瞧不上的典型小闺女。
第二天,柳凤心里豁亮了一些。她和牛旦套上车去山上打柴。一天冷似一天,得趁着太阳好把柴晒干,在下雪的时候用。两人在一块儿砍了一下午的柴,一共说了不下十句话。
等车装满,牛旦先跳上来,又伸手来拽柳凤。凤儿坐上车后,牛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咋没看你穿那红绒布祅子?”
他知道凤儿和他母亲裁剪了一晚上,把那块红绒布剪出一件祅面子来。又看她俩人一块儿絮棉花,还听她俩人商量滚什么颜色的边,盘什么花式的纽扣。
“那穿着人家不笑话?”凤儿说。
“笑啥呢?”
“你不懂笑啥?”
她脸红红地看着前头洼洼坎坎的山路。看来这憨子真不懂。
“栓儿不在,我穿惩红,人家该说我爸没教好他闺女了。”
牛旦明白了,没吭气。
“叫他们说去。咱柳叔是办新学的。”他闷了至少有一袋烟工夫才说。
凤儿以为他不想接着往下谈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来,这憨子把好几天没笑的她逗笑了。
快到牛旦家门口了,凤儿向外头挪了挪屁股,意思是怕人看见一男一女坐那么近。牛旦一把拉住她。凤儿感觉出来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再看他脸,鼻尖上也油腻腻的,好像也是细汗。他眼睛非常狠,鼻孔张大了,上唇翘上去,露出方而大的牙。
凤儿有点怕牛旦这副样子。
牛旦飞快地撤换出拉住她的手,原先那只手从她腰后绕过去,伸到她袄子里面。她的肌肤一下子沾上了他手上粘湿的汗。她心里一麻,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突来的亲近。她告诉自己,这是牛旦儿啊,是梨花婶的憨小子啊,你怕啥呀?这一想,她眼一闭,软在他怀里。
他滚热的呼吸喷到她嘴唇上。他伸在她祅子里的手把她的身子抓疼了。
“叫人看见!”凤儿轻声呵斥。
他根本就听不见。
“牛旦儿!牛旦儿有人来了!”凤儿说。
他知道她吓唬他。冬天黑得早,各户喝汤也喝得早,省得点灯熬油。这时黄昏的余阳还在秃了的柿树梢上,田野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咱先进院里去”凤儿在央求他了。
牛旦的唇上一层毛耷茸的短须,压在凤儿还没合上的嘴上。
“我梨花婶托的那个人,咋还没把栓儿的消息打听回来”凤儿的嘴唇挣扎出来说。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帮上,他刮脸刮得再勤,那络腮胡总是把他下半个脸弄成一片青灰色。
他一下扒开她摸在他络腮胡上的手。这时他才真的可怕起来。那么狠地瞪着她。然后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刚认出她是谁似的,他猛一醒。认出她是谁了呢?是他两个月前还叫“嫂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儿一块儿出去敲疙瘩的那个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车。凤儿想,栓儿是活着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里最疼的地方,碰不得。这一想,凤儿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虽说柳凤比牛旦小两岁,毕竟让他叫嫂子叫了两个月,这时对他生出一种姐姐式的温情。
牛旦闷头把打的柴往下卸。凤儿打算赶着骡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却听梨花叫她:“凤儿!”
柳凤儿一抬头,看见梨花在屋顶上。她在那上面收晒了一天的柿饼。刚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这个婶子看见没有,看见多少
“梨花婶,你吓俺这一跳!”
“给你爸拿上点馍,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们老吃您的东西!”
“你不拿,还得让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呗,正好俺们能留您吃晚饭。”
“有啥好吃的?”
“您一来,俺爸吃啥都好吃!”
“这死闺女!高低进来坐一会儿,陪婶子说会儿话!”
柳凤只好跳下车。她帮着牛旦把两大捆柴搬进门,心里还在为梨花看见她和牛旦的那场亲热别扭,这时只听见牛旦“呃”了一声。这不是寻常的嗓音,是人在噩梦里才会叫出来的声音:他觉着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声,其实叫得声音已经很响。这声音让别人听上去汗毛凛凛的。
凤儿赶紧朝牛旦转过脸。牛旦的脸色土黄,比那一声“呃”更可怕。若把这脸搁平,烧上黄表纸就能哭丧了。
“牛旦,你咋了?脸恁黄?”
牛旦看着五步远的地方。
凤儿回头,见五步远的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张黑色的狗皮。刚刚钉上去的,大张的嘴角还有血迹。那是很大一条狗,把一面墙都遮黑了。
“凤儿,你接把手来!”铁梨花在屋顶上叫道。
柳凤不动。
“梨花婶!牛旦这是咋了?!”
“他呀?不听话呗,衣服穿少了,夜里受了风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几趟茅房,鞋都踩到泥洼子里去了!”梨花又是疼爱又是抱怨地对柳凤说。
牛旦低着头走开,快步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柳凤跑过去,接过梨花递下来的柿饼串子。
“大小伙子,没事!回头我给他熬点药,驱驱寒气,也驱驱邪气。”
“驱邪气?”
“咱这一带呀,寒气里都带邪气。阴气太重。你没觉着阴气重吗?”
柳凤让这婶子弄得有些迷糊:她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更像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在说话。梨花婶子的聪慧精明,有口皆碑,从来不会像此刻这样神道。
“这两天,总觉着一股邪寒往骨缝里渗,浑身的疼呀!”铁梨花从梯子上下来,手脚轻盈如燕,可口气像村里所有上岁数的老太婆似的。从她细条条、袅袅娜娜的身段上看,离那种上岁数的“疼”还远着呢。
“你可别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着柳凤的胳膊,拉得老紧的。“高低拿上点蒸馍给你爸。都蒸在锅里呢。”
柳凤想问问那张小牛皮大的狗皮从哪里来的,但她插不上话。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牛旦,点上灯吧!我留凤儿跟咱一块儿喝汤。”
牛旦在屋里一声不吭。
“这孩子,不点灯,想给我省油钱呢!”
饭桌摆开,柳凤把一碗碗汤往堂屋端。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强”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鸡蛋。
“咱有一句说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说。
“他还算个人吗?为那点陪伴尸骨的东西拋家弃妻!”凤儿说。
牛旦喝汤的声音特别响。油灯的光亮中,他吃的一头汗,汗珠亮闪闪的。
“妈,你们吃,我出去转转。”他搁下碗的同时,站起身。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说。
牛旦又坐下来。
“昨天几个八路让日本人抓了,都砍了头,你知道不?就在火车站外面。那几个八路夜里下山来,去摸鬼子的营,摸掉一个鬼子哨兵。八路身上带的有手榴弹,见那鬼子营房的窗子开了半扇,就往里扔。这鬼子们的窗子上全有纱窗子,八路看不出来,手榴弹可就让纱窗子弹回来了,炸伤了俩八路,剩下的八路背着伤号跑不快,全让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车站斩首示众。那八路好汉能不报仇?今晚说不准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借口再溜。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妻?”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身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干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阳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暴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日女学生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强盗做了一场夫妻!还是强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足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性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白白。”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耻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黄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内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黄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高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
牛旦反过来把凤儿的手就要攥碎了。
铁梨花对门外说:“来啦!”然后她转脸朝堂屋喊:“牛旦,掌上灯,陪妈到门口看看,谁来了。”
牛旦不动。
“牛旦,没听见呐你?”母亲发火了。
牛旦只得拿着灯,走出堂屋的门。铁梨花却已经独自走到大门口了。牛旦此刻走到厨房位置,那张冒着血腥气的黑色狗皮就在他身后。门被铁梨花拉开,黑子如同一阵黑风似的刮进来。
“娘!”牛旦叫了一声,同时向后退去,正靠在那张黑狗皮上。
牛旦从两岁以后就不再叫母亲“娘”了,改口叫“妈”栓儿管他母亲叫妈,牛旦跟栓儿学的。
梨花被他两岁的呼唤给叫醒了,几步窜回来,一脚踢在黑狗胸口上。
“死狗!看吓着我的孩子!”说着她已把牛旦搂在怀里,脚踩在打碎的煤油灯玻璃罩上,一块玻璃被踩崩了,弹得老高。
“不怕,娘在这儿,怕啥?”梨花说着,眼泪淌了满脸。“这是柳叔家的黑子呀,你怕它干啥?”
黑子被无来由地踢了一脚,委屈至极,马上跑到女主人凤儿面前,嗓子眼发出又尖又细的娇怨声。
“噢,是这块狗皮吓着你了?我这憨儿子,这是妈从镇上孙屠夫那儿买的,打算给你柳叔做床狗皮褥子,他住那窑屋可潮哇。”
铁梨花感觉牛旦抽紧的身体渐渐松开了一些。
“怪妈不好都怪妈”她说着,哭得更悲切了。“妈该早些告诉你,省得把我孩子吓成这样”
柳凤觉得她又懂又不懂眼前的母子。梨花已经不再是刚才神神叨叨的女人,但她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亲热可人的婶子了。
“凤儿,来,帮婶子扶牛旦回屋睡去。受了寒就怕受惊吓。这下恐怕得有几天养了。”
她一手搂住牛旦的腰,另一只手把儿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憨小子,这两月吃胖了。”凤儿走过来,要接手,牛旦自己站稳了脚,朝屋里走去。
“去照应照应他,”梨花对柳凤说“他小时就这样,新红薯起上来,他就吃胖了。”
其实她知道他是在哪里吃胖的。赌场老板夜里白白供赌爷们吃:蜜三刀、萨其玛、枣泥酥,爱吃多少吃多少。
夜里她听见更夫敲二更。这是她抽了六锅烟之后。牛旦的屋门冒出一声板胡调。她踢开棉被下到床下,两脚准准插在早就摆好的鞋里。
外头白白的一地月光。火车在几十里外的叫声听着也不远。牛旦出了大门,向西一拐。那条小道笔直插进平坦的麦地,麦地中偶尔有些坟头,这里那里站着上百岁的柿树。这儿的山老、地老、土老,土下的尸骨、物什也老。人心也老。
梨花想着这些无边际的念头,跟在牛旦后面,从小道上了大道。说是大道,不过能过一辆骡车。车轮轧下五寸深的车辙,里面的水结了层薄冰,月光一照,满路都是镜子。他走得不快不慢,脚不择路,是泥是水都趟。母亲和儿子的距离拉近了些。她怕他摔倒。这时摔倒会摔得很重,也会摔得灵魂出窍。据说梦游的人突然给弄醒魂魄会飞出去,那就没命了。
牛旦到了盗圣庙前,笔直地打了个弯,从两扇仅开了一尺半的庙门走进去。走偏一点,都会撞在山门上。这是他走得太熟的路:有空就来修修案子,上上油漆。最近铁梨花发现半扇让虫蛀烂的窗子也修好了,换了一根木条,油得血红。
母亲悄声跟进庙门,站在那根漆味很浓的柱子后面。儿子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五体投地膜拜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灰,洒在庙门口。
离开盗圣庙之后,铁梨花几乎是紧跟在儿子身后回家的。这天夜里很安静,一声枪响也没有。
清早她起床梳头,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头发还是那么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后得了一场病,也不知什么怪病,发烧烧得头发掉了一半。她那时以为她会顶着剩下的半头头发过一辈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头发就长回来了,长得恶狠狠的,比原先还茂盛。生牛旦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正梳头,听见牛旦起来了。不久她听他叫道:“妈!妈!”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给你拎出来了。上头尽是泥!”说着她把靠着墙根立着的两只鞋提起来,走过去,推开牛旦的门“那,你看,踩成泥团儿了。”
牛旦接过鞋,迷迷糊糊的脸马上醒了。“咋踩这么多泥呢?昨晚还干干净净的”
“问你呀。”
“我没出去没去赌场。”
“我没说你去了。”
母亲笑笑,手指点在那鞋尖上灰白的粉面儿:“这是啥?看着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白的东西:“是香灰。”他把两眼瞪向母亲。
“会是香灰?不会。”母亲说。
他求救地看着母亲的脸,希望母亲“扑哧”一笑,说“逗你玩!”可母亲也看着他。
“看我弄啥?”母亲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会知道?看看咱家的鸡呢?昨天放出笼子,没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说这一阵邪气重阴气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记得:把狗食搁在鸡笼里弄啥?把鸡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来了?”牛旦跺跺脚。
“我不拿过来,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这个盆里拌了食吗?”母亲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头发。头发黑黑的掩了她整个上半身。
“拌啥食儿?我有好几天没去柳叔那儿了。”
“那事用不着你去。找个学生去就行了。学生都是穷娃子,没见过一块大洋那么大的钱。”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牛旦只是喘气,越喘气越粗。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发作起来:“它根本不是俺们原先的黑子!它一见我和柳凤亲,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该活剥它的皮,抽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双手拢发髻,尖尖的下巴往厨房墙上的黑狗皮一指。牛旦抽一口气,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就不信它是俺们的黑子!它是鬼变的畜生,会挑拨、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对它女主人动了邪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来冒名顶替黑子的野狗。没准还有点狼的血脉!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齿,好些天没刮的络腮胡都乍起刺来。
“我知道。”母亲绑好发髻,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拍拍肩上的头皮屑、碎头发。
“那您啥意思?怨我谋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问问,你谋害这狗东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碍着你和柳凤的好事啊?还是嫌它冒名顶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给问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赌气似的说,憨小子的劲又上来了。这副憨小子劲让母亲疼爱至极。她不吭声地走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抱着。
“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母亲怀抱里脱了身。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母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阳郑州也就够买个鸡窝。等我在洛阳、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沉,醒不来了。
“妈您咋了?”
铁梨花呆呆地,任泪水流下来。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没头没脑地抹着母亲的腮、下巴。
“别擦。我这是我听着,心里头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里都美着哩。”
“妈,这块地方,要说能称得上财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说。
铁梨花的心少跳一下。血亲的骨肉,末了还是血亲。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诉你: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丢了句话,要他儿子找到他的长孙。”铁梨花心平气和地说。
“您也听说了?我奶奶说,赵家财产,头一份就要留给我。您想想,咱家在洛阳、西安、郑州的房,就是给咱一栋,那还不胜过他十个董葫芦?”
“我可是听说,赵家的告示一贴出来,几百个人都跑去认亲,连那四五十岁的人都想给赵元庚当儿子。”母亲说。
“那有啥用?咱有证据。”儿子看着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满殷切“妈,只要您和我一块儿去,那啥都甭说”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母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血,愁啥哩?”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学生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迎着南边进来的太阳,几乎全白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学生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花心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阳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根树杈“噼噼叭叭”抽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干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白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根倒在地上的竹竿。干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抽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强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缠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就是这儿了。黄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高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父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父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水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身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突然它停下来,两只耳朵耸动着。有人来了。
铁梨花远近看了几眼,并不见任何人影。远处火车鸣叫一声。鬼子让八路摸了哨之后,在车站边上盖起了一座小炮楼,这两天火车又开始准时叫。这趟火车过去,天就该黑了。
黑子不再刨挖,支着耳朵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一定是有人在偷偷朝这边来。黑子不是那种瞎咋呼的草狗,在判断这人的动向之前,它不会轻易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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