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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轻易出声。
铁梨花蹲下身。刚才黑子刨出的坑正好能藏下一人一犬。这里的树又密又乱,眼下树落了叶,但树枝条仍然织成密实的网。她的手捺着黑子头顶。狗明白它这时不能动,也不能叫。
天暗得很快。周围一点活的声气也没有。铁梨花的腿和脚都给冻疼了。那个人藏在哪里,他想对她干什么?!
她对着黑子的耳朵眼轻声说:“上!”
黑子就朝盯准的目标“嗖”地一下飞出去。
“哎呀,狼来了!”她叫喊起来。
对面枪响了两声。黑子叫起来,一面左边跑跑,一面右边跑跑。
“黑子回来!”她叫道。
黑子还是左边跑跑,右边跑跑,只是边跑边缩小它袭击的半圆圈。远处,双井村的狗陆陆续续咬起来。
“黑子,给我回来!”
黑子跑回来,还在疯了似的叫唤。
“还真是你呀!”铁梨花大声说。
她是七分猜三分诈。她慢慢从坑里站起,拢了拢头发。
“梨花,幸亏我带了枪!”张吉安的声音在二十来丈之外。“你咋知道是我?”
“旁人能有这么好的短枪?”梨花笑着说:“旁人也不会跟这么紧护卫我呀。”
张吉安走了出来。他一身呢子大衣,戴礼帽,裹了一条长围巾。
“打着狼没有?”她说。
“它一跑出来我就看出它不是狼。”他听上去也笑嘻嘻的。“听你喊,我是怕野兽伤了你”“你该怕野兽碰上了我!”她哈哈大笑。
“你一人咋跑这儿来了?”他问道。
这时候两人走得面对面了,但隔着浓浑起来的黄昏,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想黑子真是聪明:它此刻不急着过来向这位不速之客献殷勤。它不知在哪里观察局势。
“我到了你家门口,碰见两个小娃子,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她咯咯地直笑,说:“吉安大哥也成那跟着人吃蚂蚱的燕了。”
“到处闹八路,怕你不安全。”他被她笑得有几分恼。“你一个妇人,天黑了还往这老坟岗上走,我当然得跟着。”
“粮价涨了七八成,古董价也该涨了吧?”她说。“那天我拿出一对玛瑙耳环,让牛旦到黑市上问问价,他还没找着买主。”
“梨花你也太见外了。有东西还用着往黑市上拿?拿到我这儿,你只管开价!”张吉安急得嗓音都劈了。见梨花不做声,他又说:“镇上几家大户开始赊粮了。收下秋庄稼才多久啊,都有饿死的孩子扔出来了。这一场仗打阔了几个人,打穷了一国人。”
“吉安大哥,你来找我,有事啊?”
他一愣。她一下子把他扯得很远的话题扯了回来。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我妹子?”他笑着:“几天不见,眼睛闭上睁开看见的都是你”“哟,您可别跟我唱山歌!”她又笑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赵家的那二十年里,我常常梦见你。”
“梦见我和你一块儿,掘出一座金銮殿来?”
“那都说不准。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听说鬼子和八路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董村和上河村,还有双井村,这几个村一半的年轻男娃都是秘密八路。鬼子要清剿,听说赵元庚也出了不少人马,帮着清剿”
“他不曲线救国了?”
“救国也不耽误他剿共。在日本人来之前,他的对头就是老共。我打算接你到津县去”
“他们打他们的,我一个敲疙瘩的女盗,谁也碍不着我,我也碍不着谁,谁打谁我都得守着这块地方敲疙瘩。”
“可赵元庚的老太太埋在津县那一带!”
铁梨花心里说:我还真没猜错。
“噢。”
“梨花,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这场仗越打越恶,美国人要是在太平洋上收拾了小日本,就会来中国帮中国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现在日本大商人都在大批收购中国古董,仗打完之前,他们得逃出中国去,以后再来中国搜刮宝贝,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的财运来了。”
“咱们?谁们?”她问道,心劲给鼓励起来似的。
“地痞流氓都在发古董财,赵元庚那种臭丘八都能霸占国宝,你不觉着冤得慌?”
张吉安平时的嗓音温润悦耳,一激动就乍出毛刺,并且拔得又高又尖,这时你会意识到他也是从大兵中摸爬滚打出来,像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扯破喉咙喊:“稍息!立正!你妈拉个巴子!”喊过来的。
“冤得慌。真冤。”铁梨花说。
“当然冤!凭你这样的传家本领;凭你这样身怀绝技,你我一合伙,准能找到陪着老太太一块儿下葬的真鸳鸯枕”
“吉安大哥找了二十多年,才找到我这个合伙人,诚心天鉴。”
张吉安听出铁梨花声音中的挖苦,还有些悲凉,他安静下来。他再开口,嗓音又是那么温润悦耳。他叫她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他找了她二十年,是因为忘不了她。从头一眼看见她,他眼睛就让她的美貌光焰给照瞎了,从此他的眼睛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瞎着的,再也看不见她们。她曾经在赵家用过的一块手巾,一个茶杯,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他真是有一副难得的嗓子,可以刹那间变成破锣,也可以一眨眼变成光滑的绸子。现在这嗓音说起世上最下贱最罪孽的事物,比如掘墓翻死尸,也都成了委婉的山歌。他说他的交易本领加上她的敲疙瘩绝技,能让他们成为这一带最富有最美好的一对儿。那他们的下半辈子,就是最享福的。
她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他一把拉住她,声音更加柔软。他就用这绸缎的声音说起那个尹医生。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掮客,在日本的大古董商和中国走私者之间收点小利。现在用不着这样的掮客了,他张吉安在上海、南京认识了好几个日本大商人,直接跟他们交易。这些日本大商人可是真的爱中国呀,看见中国人随随便便用战国青铜灯盏点灯纳鞋底,用宋代官窑碗吃榆树皮糊糊,他们的心疼得滴血,说多伟大美妙的古代文明就这样被糟践了。所以他们得拿出血本,把这伟大的古老文明一星一点运回日本,保存起来。他和她得帮着他们,别让那些用宋代碗吃杂面条、用战国青铜灯给牲口添夜草的愚昧同胞毁了祖先的宝贝
“你总算把实话告诉我了。”梨花说。她一面往杂树林外面走去。
张吉安跟着她,叫着:“梨花,我还没说完呢”
“还说啥?说你找了我二十年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情痴?是因为我国色天香,让你这情痴一见钟情,钟情至死?”铁梨花拿出小闺女的姿势,像是要再刺得他说出更多痴话来。“你不是找我找了二十年,你是找一把活洛阳铲找了二十年。再说你根本不用找我,我走到哪里都没走出你的掌心。”
“梨花,你这样说,可冤死我了!”张吉安的嗓音又乍出毛刺来,又能去几列大兵前面喊“立正、稍息、妈拉巴子了。”
“你跟着我,为了学到我的绝技,对不?”
“你听我说”
“告诉你,我铁梨花铁娘娘根本就没什么绝技。什么往老坟头一站,就头晕,那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要说我有那怪病,也是小时候。也就那一两次。可你们谁都信!我真可怜你们,自己不信自己,非装神弄鬼,才信,才踏实。”
“你没有那个头晕病?”
铁梨花笑笑:“你白白打了我二十年的埋伏。你打埋伏可比八路埋伏鬼子还耐心。”说完她甩手便走。
“站住!”张吉安用一副地道丘八嗓音叫道。接下去,似乎就该是下一声口令“向后转!”
“梨花,你就帮我这一个忙,等你探到赵老太太的墓,咱把那鸳鸯枕一卖”
铁梨花转过身。她看见他手里什么东西乌黑闪亮。是驳壳枪。
“你打死我这个种红薯、纺棉花的婆子有啥用?这世上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她说。“我也不值得你那子弹。”
“你别误会!”
“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二十年,末了一看,我就配回家种种红薯。”她凄惨地笑起来。“我也太拿我自个儿当人,以为男人真会爱美貌。我也误会了:以为毕竟有男人会真爱我;爱我的男人千错万错,但爱我是真的。因为我美呀。哎呀,这误会可闹大了。这不怪别人,怪我。”
她再次调转身。
张吉安从后面扑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别懊悔莫及。”他说。
“去吧,去报官,说你逮住了盗墓贼的女首领。”
“梨花,你就伤我心吧”他死死把她拖入怀中。铁梨花踢打起来,张吉安的丘八身坯子铮铮如铁,已经把她压在下面。他拿着手枪的手紧紧按住她两只手腕,把它们举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连那瞎子都要,就不要我?我倒要看看,你为瞎子守着什么冰清玉洁的”他又狠又流气,嘴唇堵在她嘴上。
突然,他的手松了,同时“噢”了一声,手枪又响了,打出去的子弹伤了他前面的一棵树,树疼的直哆嗦。
黑子死死咬在他后脖上的皮,并两边摇晃着它的下巴。
铁梨花野劲上来了,从他手里夺过手枪,给了他一枪托。
“黑子,咬死他!”
黑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可是解了馋似的。张吉安毕竟军旅出身,和黑子撕扭一阵,就不分胜负了。
“放开他!”铁梨花对黑子说。她把枪口对准张吉安,感觉心在打夯。她求自己的心平静下去,别让她一抽风欠下一条不值当欠的命。
“梨花!我是真的喜欢你”“什么也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他站起来,额角一大片黑乎乎东西。是让枪托砸出来的血。衣领也被撕烂了,也有一片血迹。
回到家里,铁梨花把藏着的几件首饰找了出来。她盘算着张吉安调兵遣将的时间。他在两个钟点里就能再回来。会带多少人回来?乡保安团的一个班?一个排?
她叫牛旦和她一块儿去趟盗圣庙。
把香供点燃之后,铁梨花从神龛下拿出一桶用了一半的油漆,开始给盗圣的手上漆。牛旦看着她,一声不吭。
“也不知谁,漆得还剩两个手了,又不漆了。”她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漆着漆着,听见外头枪响了,搁下桶跑了呗这鬼子也讨厌,不让人家把盗圣爷漆完他再来”
她叫儿子把蜡烛端上,凑到她跟前去。
“也说不定这上漆的人怕人看见。肯定是掘了谁的老祖坟,心里怕,来这给盗圣爷上上漆,讨好讨好盗圣爷,让盗圣爷保佑他。”
儿子只是替她端着蜡烛,站在她身边,从影子上看,他自己就是个巨大的蜡烛台。
盗圣油漆完了,两手新漆,在烛光里,像刚刚洗干净似的。
“咱回吧?”儿子说。
“不回。”母亲说。
“为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啥了。”她四下看看:“这盗圣庙有两百年了,还是不漏雨不透风。总有掘墓敲疙瘩的人给它修缮。你不冷吧孩子?”
牛旦说他就是冷得难受。
“那可得忍忍。忍着吧,到了你亲爹那儿,炭火盆、红棉袍,暖得你非上火不可!”她说。
牛旦使劲看他母亲一眼。她像是突然想开了,打算回去做五奶奶了。
“本来嘛,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做贼。”她扶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又拍拍她旁边的地面“来,陪娘坐会儿,以后你是赵家大少爷,我是赵家五奶奶,就不会像这样相依为命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牛旦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牛旦就这样靠着母亲,睡了很香的一觉。他似乎又成了以往的瞌睡虫,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连远处村里的狗咬都没听见。狗咬得很厉害。听都听得出它们在仰天泣血。
黑子在窑院里跟着村里的狗咬,边咬边跺着四个爪子。柳天赐披着棉袍爬起来,刚摸到床边的竹竿,就听见大门被撞开了。杂七杂八的脚步从过洞台阶上冲下来。
柳凤在隔壁叫道:“爸!您别怕!”
父亲听出女儿自己怕得直抖。
进来的十多个兵要搜查。问他们搜什么,他们叫父女俩闭嘴,老实待在屋里。
手电筒光亮到处晃,柜子里、床底下,柴棚里这是个家徒四壁的寒窑,一共没几件障眼的东西,搜得天翻地覆,两袋烟工夫也就翻到底了。
等他们走了后,柳凤问父亲:“又搜查抗日分子?”
柳天赐没说话。他也在猜测。
柳凤说:“我去看看我梨花婶。”
“凤儿,别去了。”柳天赐突然猜测到什么,叫住女儿。
柳凤不解地站在门口。
“他们是先去了她家,没抓住她,才来这儿的。”天赐想起她和他怄了气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对着天说:“恐怕你梨花婶子又走了。”
“她又走了?去哪儿?”
父亲在想,这回一别,是不是又要错过二十年?还是要错过一辈子?
张吉安带着一个营的人把董家镇附近的所有路口都看起来了。铁梨花和他翻脸之后,他找到一个和赵家大奶奶陈淡云好了几十年的老尼姑,把淡云请到津县一家斋馆里见面。老尼姑只告诉赵大奶奶赵家的长子找着了,但先得在斋馆里和阿弥陀佛的大奶奶碰个头,再由大奶奶领回去。嘱咐了又嘱咐,赵府里只有大奶奶有这份人缘和信用,能把这事做成,了却赵老太太的遗愿。
赵大奶奶李淡云看见从桌边回过脸来的人头上包着绷带、脖子上也缠着绷带。接着她认出了他是谁,惊得哆嗦了一下。
“大嫂,是我。”张吉安慢慢站起身,眼圈红了。
赵大奶奶眼圈也红了:“吉安!你也真是!还约到外面!我能让你哥动你一根手指头吗?”
“当年我年轻、糊涂”张吉安低下头,掩藏他红了的鼻头和滚出眼眶的泪水。
“你现在就不糊涂了?!”赵大奶奶伸出米脂一样的手指头,在这个生分了二十年的表弟鼻尖上点了一指头。
这一下,亲热就回来了。
“当年为一个女人,你就怕你哥把你咋着,你哥有这么小气?女人没了再娶,自家兄弟一根血脉就这几个!”
张吉安点点头。他知道李淡云和谁都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但赵元庚真要杀他,她是不会费劲拦着的。他把她请到外面,不是指望她拦着她男人的刀枪,而是让她先听他把要紧话说完,把表兄弟之间谈和的条件带回去。
他把铁梨花、铁牛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淡云。晚上张吉安带着人到了董村,发现铁梨花家挂了大锁,破开锁进去,房里的油灯还点着,一笼屉热蒸馍还温在灶上。看上去娘儿俩没有出远门。
等了两个多钟点,还没有人回来,张吉安便派十几个人去抄查了柳天赐的窑院,他自己带着人,在大路小路上都放了暗哨。
他自己带着人晃悠在火车站附近。只要铁梨花敢带着牛旦搭乘日本人把守的火车,就一定落在他手里。
只要先落在他手里,他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劝她入自己的伙,去掘赵老太太的真坟,掘那个真鸳鸯枕。她十有八九会从了他。因为她一旦落进赵元庚手里,她知道什么在等着她。他知道她的性子,她会鱼死网破。
往津县城开的快车在董家镇站不停靠,在站上呼啸而过。火车带来的风掀掉了张吉安的礼帽。他捡起帽子,看着火车开出站去。
坐在车窗里的铁梨花头靠着高椅背,头上包一块头巾遮到眉毛。火车从董家镇站穿过时,她眼睛看着窗外:煤气灯下,一顶礼帽在站台上飞舞。接着她看见了一个头缠绷带的男人追在这顶礼帽后面。她一点也不躲闪,看着往头上扣礼帽的张吉安很快被火车甩到后面。她回过头,眼睛盯在牛旦身上。牛旦坐在两排椅子中间的地上,两条长臂在她膝头上叠摞,叠成一个枕头,脸颊枕在上面。他是真睡着了,他母亲的眼睛却在头巾的暗影里和美丽的眼帘下不停转动。
她和牛旦是在董家镇火车站外三里的地方扒上车的。铁轨在那里转个大弯,火车放慢了速度,她飞跑几步,往前一窜,就够着脚踏上的扶手,跟着就把身子悠上去。牛旦追了很大一截路,才跳上脚踏板。牛旦和栓儿以及董村所有的孩子对扒火车都不陌生。但他没想到母亲胜了自己,她那纺花织布做针线的身子扒火车竟比他好使。
母亲叫他啥也别问,只管跟着她走。既然她答应带他去赵家认亲,他啥也不用问了。
火车是往东去的。就是说,是往洛阳去的。快到第一个小站时,母亲和儿子跳了下来,从车门进到车厢里。车刚一开,列车员就抓住了这母子俩。母亲浑身摸,大呼小叫地哭起来,说扒手扒走了她的钱包,火车票装在那钱包里。列车员看看这个四十岁的白净女人,一身上乘黑直贡呢袄裤,身边带着七尺的儿子,也穿着周正,不像混火车的无赖,打算开恩把他们捎到洛阳,可这女人说钱都没了还去洛阳逛啥?她请他行行好,把她搁上回津县的火车,她要回津县的家了。
铁梨花和牛旦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往西开的火车。这是一趟快车,在董家镇不停,第一站停的就是津县。
津县下车的人不少,铁梨花不敢大意,拉着牛旦夹在最挤的人群中走出了站。张吉安在董家镇的车站截不到他们,或许很快会追到津县来。
一个古县城没几盏灯火,偶尔会有一辆骡车走过去,牲口蹄子踩在狭窄的路面上,从很远就响过来,走过去很远,也听得见那“踢里踏、踢里踏”的蹄子声。
出了火车站,在牲口粪气味刺刺的城关路上走了不到一里,铁梨花带着牛旦拐下小路。
“妈,咱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想去见你爸了?”
“咱咱这是去见我爸?”
“你要再问,咱由这儿就折回去。”
“我是怕您走迷了呀。您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回。”
“我咋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她半逗乐半怨艾地补一句“当儿子的有几个真知道做娘的心呀?你连你妈是谁,恐怕都不知道。”
“这到底是啥地方?”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牛旦跟在母亲后面走着,打着哈欠。越走夜越深,头上的树枝杈把星星月亮照得半明的夜空网成一小格、一小格。脚下的路渐渐地陡起来。四周不见村落,连狗咬都听不见。
“妈,这儿您来过一回?”
“啊。”
“来干啥?”
“走亲戚。”
“来这儿走亲戚?!”
“是走你的亲戚。你们赵家的亲戚。”
“妈您尽说啥呢?越说人越迷!”
“你叫我说么。”
又走了一阵,铁梨花停下来,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这是在一个山坡上,细看有一丘接一丘的坟头。再走一阵,就是坡顶,他们脚下出来一条路。路是新铺的,就只能让一人独行。
铁梨花叫牛旦等一等,她走进小路旁边的树丛。不久她提着个铁桶出来,桶里装着一把洋镐和一把洛阳铲。牛旦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洛阳铲,又大又利,三五铲子下去,地上准能打出一个小号井口那么大的洞。铁梨花叫儿子跟她来。两人来到一座新坟前。
“你得帮妈敲最后一个疙瘩。”
新坟和一般种红薯、纺棉花的农家男女的坟一模一样。只不过坟前铺着十来块青砖。
铁梨花叫儿子撬起一块砖,把它翻开。头一块砖翻过来,上有六个洞。第二块砖上有五个洞。翻到第三块,牛旦明白了,这些青砖是一副牌,是和了的“清一色”
铁梨花指了个地方,让牛旦开始下洛阳铲。
“这是谁的?”牛旦不太情愿地把铲尖插进土里。
“你只管掘。以后去了赵家,再犯敲疙瘩瘾,就过不了了。咱娘儿俩过它最后一回瘾”
“可可这坟看着老穷气!”他胳膊提起,把带上来的土倒出来。
“妈探的墓有错?这墓可不穷气,这座山头都叫它占下了,一座山都是墓,还穷气?”
铁梨花点上烟袋锅,看儿子的身体随着越挖越深的墓洞矮下去了。渐渐的,那一人粗细的洞就只剩他的头顶露在外面。他的棉袄、裤子已经一件一件被扔出洞口。
“孩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墓?”
牛旦在洞下瓮声瓮气地回答他咋会知道。
“是你亲奶奶的墓。”铁梨花平心静气地说道。
已经低于洞口的脑瓜顶马上向上冒了冒,铁梨花用脚尖踩住了它。
“你怕啥呀孩子,是你血亲的祖母呀!活着没见上,死了见个面,我做母亲的也算有了交代。”
下面传来牛旦沉闷的声音:“妈!你叫我上来!”
“一会儿叫你上来。你祖母带走那么多宝贝,你得帮我掘出来,我才叫你上来。”她穿绣花鞋的脚在牛旦厚厚的头发上抚了抚。
三星偏西,碰到棺材盖子了。洛阳铲换成了洋镐。儿子在墓坑里掘,母亲在上面提土。
“臭不臭?”母亲问道。
“可臭啊。”儿子在两丈深的穴里回答。
“别嫌臭,臭也是你奶奶呀。就从这土里臭了的骨肉里,长出了你爹,又长出了你。”铁梨花呷着早就熄了的烟袋锅说道。
“会叫她坐起来不会?”她问道:“用绳子套住她的头”
“可沉呐”牛旦咬着牙说。
母亲一听就知道他正将一条绳子套在尸首的脖子上,和尸首面对面,自己身子往后挺,尸首也就被带得坐起来了。让尸首坐起来,是为摸它身子下面的宝物。
“好东西不少吧?”母亲说。
“看不见”
“枕头呢?”
牛旦没声了。不久,他叫道:“是镂花的!摸着可细!娘您接着!”他听着欢欢喜喜,劲头十足。然后洞下传出一声精细瓷器碰到铁器的让人揪心的轻响。
铁梨花开始往上扯绳子。月光和星光照在一点点上升的铁皮桶里,里面有一件和月光星光一样清明的物件。她把桶搁在坑边,摘下头巾,裹住那镂空薰香鸳鸯枕,才把它从桶里拿出来:它冰冷刺骨,她怕它冰着她的手。
“摸摸你奶奶的嘴里,看看含着夜明珠没有?”她把桶系下去。
“妈”
“别怕,她能咬你?她是你血亲的奶奶!”
“妈,拉我上去吧!”
“宝贝还没装完呢。”
她听见牛旦呕吐的声音。这一声吐得可透彻,把大肠头子都吐翻了个儿。
“快点装吧。不然你爸放在里面的啥毒药该让你把血都吐出来了!”母亲说。
“我爸放毒药了?!”牛旦用他吐走调的嗓门问道。
“那能不放毒药?那种毒药你闻不了多一会儿就得死。他为保着他娘的瓷枕头,啥都干得出来!”
“妈您快拉我上去吧!”
“宝贝还多不多?”
“多着呢!再有俩钟头也装不完”
“那你倒是快着点啊!”牛旦在墓坑里又忙又吐,她在墓坑外唠唠叨叨,说这世上真有赵家老太太这么想不开的人——有财宝陪伴她,她孤单单躺在山头上也觉着挺热闹,挺美。老太太被她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这儿,没想到孙子来串门了。
牛旦不再求母亲拉他,他自己蹬着坑壁,一点点爬了上来。“妈!”
“你上来干啥?!下去!”铁梨花用牛旦从没听过的一种古怪声音说道。
“妈,我”
“不是说你,牛旦,我是说你身后头那个。”牛旦“呃”地踩空了,栽进坑底。
“怕啥呀牛旦,那是你奶奶呀,她不愿意你拿她那点宝贝!在后头追着你呢!”
“妈!您到底干啥呀?!”
“我干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铁梨花对墓坑里说道,嗓音枯干。
她说她早在发山洪那天夜里就猜到是谁害了栓儿:牛旦一个人回来了,进了柳家的窑院,脱口就喊“嫂子”照理说俩人一块儿出去,走失一个,回来的那个该脱口叫“栓儿哥!”他脱口唤“嫂子”证明他知道“栓儿哥”不会应答他;栓儿哥已经死了,是被他推进墓坑,害死的。那以后的几个月,为娘的只不过是在一步一步证实她头天夜里的预感。
“都说你妈三分鬼七分人,鬼才能把人做的鬼事看清楚:你开头说栓儿跑在你前头,桥断了,把你留在了桥这边,后来你又说栓儿是为了回去找黑子,从桥上跑回去,再过桥的时候,桥断了。你忘了狗比人跑得快呀,我的儿!你的破绽骗得了凤儿、你柳叔,骗不了你娘!因为娘也不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你娘也起过毒念头。不过那些毒念头都为了儿女情长的事儿。”
“妈,我不行了!我快要毒死了”墓坑下的声音病恹恹的。
铁梨花感到面颊冰凉。那是流出的热泪很快冷下去。她告诉儿子她是怎样一点一点证实她最初那鬼使神差的判断的:黑子回来,牛旦怕极了,因为黑子是他行凶的眼证,它扑他,咬他,一见他和柳凤亲近,就以为他也会害它的女主人,更是拼了命也不让他靠近她。这就让他对那狗起了杀心。他从家里翻出六六粉——她总是把那一类毒药高高地挂在厨房屋梁下,怕人、畜碰了它,给药了。她一看那张包六六粉的纸给团了,扔在柴堆上,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当然不会自己当凶手,他得去买通一个人帮他行凶。那个被他买通的孩子趁着柳先生在上课,黑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在狗食钵里放下半斤拌了毒的烧饼。等他看见母亲贴在墙上的黑狗皮,以为他这下可灭了口,所以一看黑子活着,跑进来,以为见了黑子的冤魂。她当时看着他那脸,他那眼神,才知道那就叫做丧魂落魄。
“孩子,你身上流的血,毕竟有我一半,那就是你为啥想要柳凤的温存,又害怕她的温存;你良心还没都让你屙出去;你不愿意既占了你栓儿哥的财宝又占了他的女人,所以凤儿一跟你亲近,你就躲。你越躲凤儿,我越明白,让凤儿守寡的就是你。”
“妈,你叫我上来吧!”牛旦抽泣起来。
“妈问你,你是为柳凤害了栓儿不是?”
“不是,我,我不是那种混蛋”
“栓儿娶凤儿的时候,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是难受”
“咋难受的?
牛旦的一只手抓住了铁梨花的裤腿。铁梨花蹲下来,用力握着儿子的手。儿子满面病容,嘴角松开来,挂着白沫。
“你是为凤儿杀人的吗?”铁梨花觉着自己的手使着一股力,似乎只要儿子对她所问的点头承认,她就会把他拉上来。她就饶了他。“你只管告诉妈。妈是过来人。你见栓儿和凤儿进了洞房,心里可熬煎,是吧?”
“是熬煎”
“为了把凤儿夺过来,你才起的杀心?”
“可那熬煎也就是两袋烟的事儿。”
铁梨花一下子跌坐在坑沿的土上,同时猛地抽出手。牛旦毫无防备,脚没有蹬住,顺着坑沿滑下去。
“妈,我会为了个女人,就”他在坑底下说。他的意思是母亲太小瞧他了。
过了一会儿,铁梨花见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着坑沿爬上来,对他说,她一直以为他谋害栓儿,是因为他太爱柳凤,被痴情糊住了心。一个情种,热血冲头,一失手把事做绝了,杀了自己的兄长,她做母亲的在心里能懂得他,能袒护他,也差不多能宽恕他。但她现在明白:他爱凤儿不假,不过远远不胜他爱财宝、爱那三进院的大瓦房、四匹马的大车。她也是从那个追踪她二十年的张吉安、赵元庚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世上的人十有九个半是爱财富胜过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妈,您叫我上来,我和您慢慢说”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来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诉他,为娘的如何抱着刚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边,掐住他那小脑袋就往水里按。她突然想起她还没让孩子吃过一口奶;她怎么也得让孩子吃饱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xx头,她软了,这才想到老人们说的,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真的。
她跪在墓坑边上,用枯干的嗓音说,老天咋让她做那么难的事?!二十一年了,还要让她亲手杀了她身上掉下的这块肉。然后她慢慢站起来。
一步步往上爬的牛旦看着这个一身黑的细高身影。
“我是命定要犯这罪过了:命定得杀死赵家这个长子长孙。这时下手,比二十一年前可难多了呀!”她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被冷风抖开。
“娘”儿子以垂危的声音唤道。
“你为啥不抵赖?你抵赖呀孩子!娘不想叫你死,你抵赖得能让我相信一分一毫,我就像二十一年前那样饶你一条命。你抵赖呀!”母亲气绝般地说道。
儿子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他真的抵赖也不可能让母亲相信一分一毫。
“孩子,我成全了你吧。留下你,你也废了。这时候你想到‘盗亦有道’,太迟了。这些天你白天悄悄去修缮盗圣庙,夜里梦游去庙里烧香祷告。你魂魄已经不在身上,早归了阴了,留着这空皮囊还有啥意思?既不能做我的儿子,也不能做凤儿的男人。你废了。谁让你身上有我的一半骨血呢?要是你和你爹一样,造了孽作了歹照样八面威风、四方体面,那咱另说。可你不一样啊,你造的孽让你自己落下这么大的心病。你那出了窍的魂儿回不来啦。”
牛旦又一次爬到坑沿上,手指头楔进泥土里。
“孩子,你是想跟娘抵赖不是?”
铁梨花被自己的泪水浴洗着。
儿子不顾一切地往外爬,两眼直瞪瞪的。眼看他又要拉住母亲的裤腿了。母亲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栓儿五岁那年,我带你俩去庙会看戏,给你俩一人买了一盘水煎包,你俩都偷偷揣了一个在兜里,都偷偷给我,叫我吃,俩人的新衣裳弄了两兜油!”
铁梨花说着,跪在坑沿上,轻轻抚摸着儿子年华正茂的头发,然后用力把那颗比二十一年前大了许多的脑袋按下去。她这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往墓坑里填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