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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拨浪鼓一样灵活,眼镜片闪闪发光,他说得兴起,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颇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派。田小黎坐在黄海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黄海,偶尔将目光甩过来看看卢小龙。卢小龙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最后,才像主持会议的首长一样,很沉稳地讲了几句,他说:“咱们要抓紧研究中国社会。最近要想办法将北京有思想的同代人都召集到一起,开各种讨论会,大家要分头去收集有关资料,收集一些有关苏联的、东欧的书,收集世界上各种对社会主义评价的书,再找几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要读点书,要做出中国今天的社会各阶级分析。”
一群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斗情绪,让沈丽想到他们五年多前发起成立红卫兵的历史。最后,摩拳擦掌地吃完饭了,黄海将袖子一直撸到大臂,挥手对卢小龙说:“现在该你再一次出来挑头做学生领袖了。”田小黎指着卢小龙急切地说道:“又该咱们干了,你赶紧拿出个战略方针。林立果会搞‘571工程’,咱们也编一个什么工程。”华军一直仰着通红的脸看着卢小龙,这时很认真地对卢小龙说道:“历史又需要你站出来了。”田小黎说:“一听说林彪摔死了,黄海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你。”黄海依然一脚踏在凳子上,挥着撸起袖子的手臂说道:“我找到你,还是通过沈丽呢。”卢小龙转过头,沈丽垂着眼睛,在脸上堆出微笑,算是对大家目光的迎接。
当一群人系着扣子擦着汗气氛浓烈地拥出小饭馆后,冷风一吹,情绪便平和了一些,再浓烈的气氛一旦分摊到较大的空间里,自然会被稀释。人们闹闹嚷嚷地来到长安街上,有往西去的,有往东去的。黄海、田小黎、华军与卢小龙、沈丽都是要往西去的,黄海非常周全地对卢小龙和沈丽说:“你们俩就这么溜着往天安门方向走吧,我们骑车走,到天安门等你们,然后,再看你们俩的意思。”卢小龙说:“什么叫看我们俩的意思?”黄海说:“沈丽要能安排你住下,我们就撒丫子不管了,如果沈丽不好安排,你就到我家去。这会儿先给你们一点时间说说话。”沈丽顺其自然地笑笑,没说什么,卢小龙说:“那好,我们俩先溜溜。”黄海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的旅行袋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对卢小龙说:“你的东西我替你拿着呢,我们就在天安门纪念碑前等你们。”田小黎说:“三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送你们下乡的。”卢小龙笑着说:“故地重游。”
黄海几个人骑上自行车,披着长安街的灯光走了,沈丽和卢小龙沿着长安街的便道缓缓走着。刚入冬的风微寒地掠地而过,沈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款款地走着,听见自己的塑料底布鞋在街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她发现卢小龙似乎已不太会在大马路上散步了,他虽然极力放慢脚步,还是走不出一步一步款款的节奏,也许是裤腿太皱,一双球鞋又太软,走在路上显得腿短。她竭力使自己从这些不舒服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也不愿意这些不舒服的感觉引起自我谴责,她问:“你还准备回农村吗?”卢小龙则竭力适应着北京街头散步的旋律,将小腿一下一下踢出去,轻轻振动着膝盖,使每一步逐渐走出从容而分明的节奏来。
他回答道:“不回去了,农村的生活到此结束,往下我将重返政治。”沈丽思索地问道:“那就长住北京了?”卢小龙说:“长远没有想好,这一两年肯定要在北京,这里是政治中心,在这里活动才有意义。”
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的信都收到了吧?”沈丽点点头,说:“好像只有一封信没有收到。”从流浪生活的第一天起,卢小龙就把寄给沈丽的信都按顺序标上了号码: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一直延续下去,沈丽收到的信只缺过一封。卢小龙问:“那些信你觉得有意思吗?”沈丽说:“当然有意思。”卢小龙说:“我是不会写小说,要不,这一年的生活真可以写一部最好的长篇小说。”沈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卢小龙又说:“还记得我在信里写到的郭家岭那个小姑娘二妮吗?”沈丽说:“记得。”卢小龙感叹道:“我这辈子大概很难有机会再回去看她了,可能只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沈丽说:“在小姑娘那里,也算是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爱惜过她。”卢小龙继续感叹道:“以后真有机会了,再去看她,可能她也不在了。”沈丽说:“那有可能。就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被工作组关起来时的那个小白猫一样。”卢小龙说:“是。我后来专门跑到仓库一带找过它,却怎么也没有发现过。”卢小龙又讲起了鲁敏敏的遭遇,沈丽问:“她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这一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敢和刘堡有任何联系。”沈丽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这些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卢小龙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卢小龙问:“你还在政协上班?”沈丽点点头。卢小龙又问:“每天还弹琴吗?”沈丽说:“有时弹,有时不弹。”卢小龙又问:“你那个堂哥沈夏还经常来吗?”
沈丽扭头看了卢小龙一眼,转过目光说:“有时候来。”卢小龙又重复地问:“经常吗?”
沈丽想了一下,说:“不多不少吧。”两人都沉默了,听到卢小龙球鞋落地的柔软的磨擦声,也听到沈丽塑料底布鞋的清脆声响。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沈丽说:“还好,不过年纪大了,行动不像过去那么方便了。”卢小龙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两年你对他们说起过我吗?”沈丽说:“当然说起过。”卢小龙问:“经常吗?”沈丽说:“不算经常。”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他们知道我这一年一直在外面流浪吗?”沈丽说:“知道一点。”
卢小龙说:“他们常问起我吗?”沈丽选择着回答的字眼,说:“是我和他们说的。”卢小龙沉默了,沈丽也沉默了。
这样走了一段路,两人又谈起别的话题。卢小龙问:“这两年你想我吗?”沈丽说:“还是想吧。”卢小龙问:“怎么想?”沈丽说:“想你的处境,想你在干什么。”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问:“在感情上想吗?”沈丽眯着眼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抖了一下头发,似乎抖掉了踌躇,很坦白地说道:“不要这样问我好吗?我不愿意别人像审问我一样问我话。”卢小龙一下站住了,沈丽也随着站住了,卢小龙看着沈丽,说:“我一直很想念你,你知道吗?”
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垂下目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多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谈话,她说:“你还是不要这样和我谈话,我喜欢你那种让我感到轻松的谈话。”卢小龙说:“好吧,我宣布不这么谈话了。流浪了一年,我发现自己连溜马路都不会了。”说着,他挠挠后脖颈笑了,沈丽也赔着笑了。
前面就是天安门广场了,卢小龙的眼界开阔起来,他对沈丽说:“我发现你是一个最惹不起的女孩。”沈丽浮着礼貌的笑意问道:“什么意思?”卢小龙说:“你个性强呗,一点都不肯接受强加于你的东西。”沈丽说:“那有可能。”卢小龙说:“我保证不会再问那样的话了,那样问很蠢。”沈丽没有说话,卢小龙挥了挥手,说:“头一轮故事我已经让你看完了,往下,我要让你看一轮更精彩的故事。”沈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卢小龙,说:“比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故事还精彩吗?”卢小龙信心百倍地看着灯火阑珊的天安门广场,回答道:“那肯定。”他突然又想到什么,问:“他们在北京找你外调过吗──关于咱俩一起去北航参加的反林彪的会议?”沈丽说:“他们去机关找过我一回,问了两句就走了,并没怎么当真。”
卢小龙脸上含着一丝朦胧的笑意,他不会告诉沈丽,为了守住她与自己一起去的秘密,他曾多挨了不少打。
卢小龙多少觉出了今天与沈丽见面的失望,然而,政治上的自信又让他生出盎然生机,他对沈丽说:“中国会发生一场更大的革命。”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前,黄海、田小黎和华军正背靠着各自的自行车等在那里。黄海笑着问道:“谈好了没有?”卢小龙显得十分愉快地回答:“谈好了。”田小黎瞟了沈丽一眼,也故做幽默地问道:“谈够了没有?”卢小龙回头看了沈丽一眼,风趣地说:“怎么叫谈够?还差得可多了。”
沈丽十分配合地微笑着。黄海用力拍了一下自行车座,看着沈丽说道:“具体问题,卢小龙今天晚上住哪儿?”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对黄海说:“我还是去你那里住吧。”黄海等人将沈丽送上公共汽车,便骑上车,驮上卢小龙朝前飞行,当沈丽坐的公共汽车追上他们时,他们扬起手冲贴窗而坐的沈丽招手,沈丽也向他们招手。
沈丽回到家中,沈夏正在和父母说话,一副正要告辞的样子。看到她回来了,父亲立刻招呼道:“沈夏晚饭前就来了,现在刚好要走,你送他出西苑吧。”沈丽倦倦地说道:“我有些累了。”然后对沈夏说:“今天不送你了。”母亲说:“沈夏早就想走,是我们留他多等一会儿,和你见一见。”沈夏温和地一笑,说道:“我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把你要的柴可夫斯基交响乐的曲谱拿来了。”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曲谱:“我这就走了。”沈丽将沈夏送出家门,关上门,有些疲倦地走了回来。父母都很在意地看着她,父亲问道:“卢小龙怎么样?”沈丽垂下眼想了一下,说道:“挺好的。”然后,就倦怠地一步一步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