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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唱歌;你不说话吗?”他反问。
“说什么?”她终于问了,问得谷樵生一呆,被问倒了。
是呀?说什么?此时此景,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
同一时间,他也愣愣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而越瞧,就越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今日座上被宴请的刘员外,与他是表亲关系,所以他这个好似搭不上关联的古玩商人,才会在这儿。
或许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眼光也与他人不同。在这女孩身上,谷樵生瞧见一种良家女儿的气质,虽然在场的姑娘每一个都是这样的,但她们至少是恬静愉快的;只有她,带着这么干净折人的灵气,没有一丝丝喜怒哀乐的情绪,光就这一点,他越瞧越舍不下。
就不晓得那慕容轩是不是也察觉到这一点了?谷樵生忖道。
中途离席是件失态的事,但慕容轩不在乎,他站在船头,双唇抿得死紧。
是那种心如死水般的神情击垮他的。慕容轩握紧拳头。一首闺怨曲,她唱成了古刹梵音。
得知她跳湖的那种罪恶感、那种歉疚,突然群动涌起,乱糟糟的直扑他心里。
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她还那么年轻,难道就注定要这么不快乐的过下去?
“公子爷别生气,我马上换个姑娘来。”谭姑在身后开口。
“不用了。”
“不能让她影响船上的气氛。”谭姑坚持。“倘若破了例,客人会生嫌,其他姑娘也会说话,对她日后不好。”
“我说不用了,我就要她。”
“公子爷是为歉疚,才这么难过吗?”谭姑问,不再探索他的问题。
“若是真心想为她做些什么,公子爷就该静静把曲子听完。她第一次见客,别让其它人留了坏印象。”见他没有答话,谭姑加了一句,真的走去把骆泉净唤来船头。
“师傅,泉净错了?”一路走来,谭姑的沉默令她有些不安。其实骆泉净并不真的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那个了不起的慕容轩,但谭姑待她的恩,她不能置之不顾。
谭姑停下脚步,转过头,也没有如骆泉净预期中的严厉目光。
谭姑只是深深的看了骆泉净一眼,便要她到船桥上去向慕容轩道歉。
“第一次难免出乱子,幸好是在公子爷面前,你去赔个不是便可,其它别再多想了。”
说完谭姑便走了,甚至连陪她过去的意思都没有。骆泉净孤伶伶的站在甲板上,只是呆望着慕容轩的方向看。
末了,她长吁了口气,终于走上前去。
“慕容少爷的扇子。”她放下琵琶,垂首把扇子捧上。
慕容轩僵硬的回过身来。他看着方才在盛怒中丢掷的扇子,扇柄上接的环扣有一枚歪去了,感觉很辛苦的撑着那玉坠;他没有接过,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坠子断了吗?”
“断了,泉净手边没剪子,所以接得不好。”她回得理所当然。
那抚弦的手一点也不柔软,就像她回答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个该笑话盈盈的歌妓,她冷淡得像个生人,已经一年了,她的掌心仍留着些许曾经在唐家劳动的粗茧和伤疤。
有些痕迹,任时间再久,也无法冲淡的。在过去混混杂杂的三百多个日子里,他在偶尔牵挂她的生活里过去,这些心思,在见到她时才发现一点都没浪费,她已经占去了他心里一个位置。慕容轩明知她什么都不晓得,明知这样的冷淡是应该的,但他还是乱了阵脚,我不是生你的气,他很想这么告诉她。但不知为何,却怕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心里想的。
“你几岁?”
“泉净今年十七。”她平板的回答。
“你到谭姑这儿,多久了?”他明知故问,像寻常客人一般。
“一年多了。”
“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待多久,不是泉净能决定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抬起头望着他,竟忘了她的手在他掌心停留得太久了。这个男人的掌心厚实柔软,一点儿也不像他严厉分明的五官。
“为什么?”他执拗的问,仿佛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她心里有一千一百个答案:因为我是女人、我是船娘、我的存在是因应你们玩赏取乐而生、生活的目的不是她自己能决定。这个人疯了,第一次见面,她也才第一次见客,难道不觉得太唐突了吗?还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这样霸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也有不回答的自由。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她花了一点力气才把手掌抽出。
“风大,请公子爷回船。”背过身,她再也没说半句话,走回了船舱里。
回船舱的一路上,骆泉净两手交握,平静的心湖却兴起一丝涟漪、一丝不安。已经离开了一段路,那男人手心的温热似乎仍源源不绝的自手掌里传来。从那日公堂上被休之后,她再无与异性如此亲昵的碰触。
这个男人,真的只是初次见面吗?
很快的,她就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谭姑没有替她安排场子的时候,她多半也会留在船里帮忙。原因无他,湖上的景致比教坊里多彩而更富情趣。
从那一次之后,慕容轩也只指定吃她做的菜、听她随意弹的曲儿,教坊其它姐妹为她交上的好运羡慕无比,毕竟这是她们熟识慕容轩多年来,初次见到他对某个姑娘有着特别待遇。
他气宇轩昂,家世又好,若能飞上枝头,未尝不可能。
面对这种情况,骆泉净只是一笑置之。天知道她陪在慕容轩身边的时候,除了唱曲儿,多半时候,他们彼此之间根本搭不上半句话。
就算慕容轩真像外传那样,真的有所图,只要他不开口,骆泉净就抱定主意只当他是普通客人,绝不会多联想其它的。
经历了过去那一段,她的心变得很淡泊;偶尔她守在画舫里,从窗口静静盯着湖对岸蒙眬多变的山光水影、水鸟晴空,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若不思虑其它的,这样的生活其实很惬意。从她见客,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某一个午后,日子却有了变化。
两个原在码头上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上了船,见她单独在甲板上,为首年纪较老的男人负着手走了过来。
听到脚步声,骆泉净回头,当距离近得足以看清那张脸,她瞪大眼,脸色突然变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作梦也忘不了这张贪婪又残酷的嘴脸,这个贪官郑元重哪儿不好去,竟会让她在这船上碰上面!
不,唐家那件事没过半年,他便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丢了官,现下跟她一样,都只是个平民百姓,什么权力也没有。但是那从金钱堆砌起来的架子一样没变,一样惹人嫌恨。
“小美人!”
原来只是好奇孤身一个女子怎么会守着船,没想到上船一瞧,却是个出乎意料的惊艳。郑元重眯着小小的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她瞧,语气亲昵又不庄重的唤她,那张丑陋的、闪着油光的嘴微弯着,喃喃的张了又合。
她欲躲开,郑元重挡住去路。她急急退了一步,仿佛被迫重新追忆跟那张嘴脸一般丑恶的住事。骆泉净抿紧唇没说话,这个男人显然是不认得她了。
听到声音,同她一道守船的明珠只道是一般寻常客人,走出船舱,客气的回话。
“今天初二,教坊里照例是没有设宴的,客倌若要听曲吃菜,请明儿晚上再来吧。”
见又走出一名女孩,姿色声调一样悦人,邹元重笑得更开心了。
“又是一位美人,我今儿个可真交上好运道了。大美人,你叫什么名字?”郑元重走上前,笑眯眯的靠近她。
“我。”明珠吓了一跳,身子略缩了缩。
“大老爷在问话,你们发什么愣!”后头赶上船的管家粗声粗气的喝着。“咱们大老爷可是前任县令辞官下来,可别怠慢了。”
明珠显然禁不住这一吓,她嗫嚅的开口说了名字。
“那你呢?”邹元重满意的笑了笑,弯身看着骆泉净。
出乎意料的,骆泉净撇过脸,一点儿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回老爷的话,她是新来的妹妹,叫阿净。”见郑元重寒下脸,明珠有些焦虑,急急替她回道,手肘甚至挤过来轻轻蹭了她一下。
“你没听到吗?这位爷儿不是普通的人。”明珠低语。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若不是拜此人昏庸愚昧之赐,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不想跟这种人渣说话,连抛给他一个施舍的眼神都不屑给,骆泉净紧抿着唇,自始至终都绷着脸。
对方再怎么笨,也能从她脸色轻易察觉到她的敌意。
“见了老爷不说话,瞧你个儿不大,脾气可不小,充其量不过是个歌妓,有什么了不得的?!”那管家率先发难,耀武扬威的想压住她。
骆泉净转身就走,弄得场面更尴尬。
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明珠又开口了:
“老爷,今天画舫里没场子,您就别为难。”
“老爷没问你话!”管家端出官架子,喝住明珠。“啰嗦什么!”
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客人,明珠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然住了口。
郑元重负着手,嘻皮笑脸凑向前去。
“小美人有心事?何苦板着脸,让我老头子陪你说话解解闷,不用这么拒人千里。”
“就是拒人千里又如何?”她终于冷冷的开了口,进了船舱。
没想郑元重恬不知耻,她前脚才沾地,他后脚跟着踏进门。
“小美人个儿小,脾气倒很大,”郑元重涎着脸,仍是那讨人厌的笑。“我老头子偏偏不识相,今天陪定你了。”
她在船中坐定,表情冷若冰霜,态度上仍不把他放在眼。一会儿,弄得郑元重脸色也难看了,明珠赶忙走近,却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
“她不喜欢说话,大人又何必这么为难一个小姑娘?”
“谷公子?”郑元重眼一亮,笑嘻嘻的起身招呼。“我是这教坊里的老主顾,怎么说姑娘们都是认识的,郑老爷就给个薄面,别逗她们了,如何?”谷樵生微笑。
郑元重一怔,小小的眼珠子忽溜溜的在两人之间流转,随后,他色迷迷的笑了。
“我懂了。敢情这丫头是让谷公子给包了,嗳,这是老头子的错,见谅见谅。”
“好说好说。”不知怎地,谷樵生有些欢快,言语之中竟也将郑元重的话认了真。不过一瞧骆泉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立即打住笑,不敢再多说话,以免真惹怒了她。
他家中四个娇妻美妾,个个都是出名的美人胚子,论及姿色,骆泉净虽然差强人意,但说起温柔体贴,她难得言笑的冷淡更是万万及不上了。可就是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她越在那群巧笑倩兮的姑娘中越显脱俗,尤其是她那对任何事都喜怒皆不形于色的表情,总是忽远忽近,又若即若离的挑弄他。谷樵生既着迷,也心乱。
“听到这些话,我还当我是走错了路,到天仙楼来了。”慕容轩在身后嘲弄道。
“公子爷,”乍见慕容轩,明珠又惊又喜的喊道。不过经历了几分钟,但她真是怕了这位难缠又好色的官老爷;加上一旁狗仗人势的管家不时的吆喝,如果下是慕容轩到来,她真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天可真热闹,画舫上来了这么多贵客。”
话虽如此,但慕容轩的表情可不是客客气气的,他的目光冷冷盯着郑元重,弄得对方浑身不安。
“栖云教坊的姑娘卖艺不卖身,郑老爷逛惯了窑子,不明白这规矩也便罢了,怎么连谷老板也跟着胡涂了?要是话传出去,你要姑娘们怎么想?”
比樵生心中一凉!同样是男人,慕容轩那话里头的含意太明白了。如果有人想动骆泉净的脑筋,那真的只有自找麻烦。就他所知,只要认识慕容轩的人,就没有肯与之为敌的。
包有小道传闻指出,一年前郑元重因故被摘了乌纱帽,还挨了新任县大爷不多不少二十个大板子,落得狼狈丢官,这件事也是慕容轩背后策动的。这虽然只是酒余饭后的闲言,但在慕容轩面前,没有人敢问,更遑论证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唱个曲儿来乐乐吧。”郑元重身旁的管家显然是没什么大脑,也完全不明白慕容轩的身分,他傲慢的指着明珠,见她呆呆的动也不动,干脆抬脚去踢她。
不等叶飞有所行动,慕容轩手中的折扇已经平平飞出,那管家仰天朝后飞去,再狼狈起身时,只见他捂着满是血的鼻梁,泪眼昏花的嚎叫起来。
“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吗?还是你这位管家天生是个聋子,听不清楚我话里的意思?”他凑近郑元重,声音和煦。
郑元重怯怯的看着慕容轩,终于明白这两位姑娘如此傲慢的原因。
老天!出手如此重,她们肯定是慕容轩包下的女人,那么传说中栖云教坊的谭姑和他交情匪浅,还让他当了入幕之宾,这肯定也是事实了。
见他不吭声,慕容轩又开口了,这一回近距离瞧见他不怒自威的眼神,郑元重脚软了。
“别的地方我不晓得,但栖云教坊里的每一位姑娘,就是我爹慕容大宇亲临,我也不见得会准他胡来,你不知道吗?”
他的话只比耳语大声了一些,却把郑元重吓得朝后一坐,前一分钟的威风全不见了。
“故意不回话是件不礼貌的事,你难道真没话要说?”
邹元重瑟瑟发着抖,一方面心里也忍不住羡慕慕容轩的本事,竟能公然包养这么多标致的娘儿们。
“慕容公子爷,”他强笑着起来。“在下眼拙无知,得罪了这位姑娘,你大人大量,就别和小老儿计较这么多。”
“怎么能不计较呢?我要是今天没过来这一趟,姑娘们真吃了亏,她们可全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我怎么跟谭姑说去?而谭姑和我的交情,你就算没见过,也该有耳闻。你惹恼了她,也就等于和我结下梁子。我不怪你人老糊涂,可你那管家,难道笨得连这点儿道理都算计不清?”
“我我那慕容公子爷想想怎么着?”
“不怎么着。我说过了,栖云教坊不是普通的地方,带着你的狗奴才滚吧,不要再踏入这儿一步。要不,”他突然微笑低语:“这后果可不像丢官这么容易了结。”
郑元重退了一大步,他不敢高喊,颤声连连指着他:“是你真的是你。”
莫怪他如此震惊!半年前,就在他家莫名其妙出了一批对抗朝廷的造反名册,当时上头追查得紧,也不知是谁密告了他,一大群士兵漏夜包围了他家,还搜出了名册,他百口莫辩,只得送笔钱打点了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了项上人头,不过这官位却是不能再贪恋了。郑元重一直不晓得得罪了谁,今日经慕容轩提点,他终于恍然大悟。
“慕容公子爷,妹妹今天不太舒服,就让我替他唱吧。”见慕容轩大动肝火,怕事的明珠不愿再生事端,急忙抢着回话。
“都别唱了。”慕容轩大剌刺的坐了下来。“栖云教坊留不住郑老爷这等贵客,让他们逛窑子去吧。”
他托着下颚,姿态仍是那般悠闲轻松。“郑老爷,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郑元重一秒钟都没多留,像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冲出去。他仍然没有认出骆泉净,恐怕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慕容家。
“五姐,”骆泉净点点头。“我们也走吧。”
明珠追了过去,对她的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你不向慕容公子爷道谢吗?”她问,连谷樵生也错愕她的行径。
“我应该吗?”她反问。
“妹妹,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明珠忍着性子说。
“郑元重不尊重我们,那原来就是他该受的教训,你和我都乐见其成,不是吗?”骆泉净反问,明珠一时语塞,竟答不出半个字来。“公子爷只是做他该做的事,如果为这种小事言谢,也枉费师傅和他一番交情了。”
说完,骆泉净没回头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木然的拎起裙摆离开了。
“明珠。”
回头面对慕容轩,明珠为骆泉净那番话尴尬不已。
“由她去吧。她说的对,这没什么好称谢的。过来吧,替我烧几样小菜,谷老板和我在这等着。”
“是,明珠这就来。”见他没有因为骆泉净的话生出不快,明珠松了口气,急急下厨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