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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的场面,原来也是一瞬即逝。当热闹过去后,谁不是携丁那另一半的手回到自己的窝里去?
只有她在残月之下,去承受那一份骤然而来,却挥之不去的清冷。
再漂亮的女人,孤军作战,还是如此地不显矜贵。
否则,刚才方佩瑜不会一回头,看到了香早业那眼神,有点似在沙漠上回首瞥见了绿洲,也似茫茫大海之中捡到一块浮木。
是的,那眼神沂说了一切。而这一切,出卖了它的女主人。
这一夜香早业暗自欢快,翌日他即开始行动。
一切都如此顺利,水到渠成。
方佩瑜已跟他走在一起了。
唯其环境的故障与身分的尴尬,令他们绝不能明目张胆地在人前展露幸福,就更相对地令他们偷情时的刺激倍增,一段日子下来,已经成了难舍难分。
方佩瑜至大的转变是,每次她回首顾盼,总会有个人在她身旁。那感觉实实在在太好了。
她依然于大太阳下,于各式场合之中,是众人簇拥的对象,但当人们如潮般来,如潮般退后,她不再孤零零了,她同行有伴,共枕有人。
以往,没有人勇于冲破重重的桎梏,向她热烈追求,为她架下阶梯让她自云端走下来。如今这个姓香的,大着胆子做了。
他没有任何一方面的条件输给她,这也是重要的。
至于说他那已婚的身分,方佩瑜的好胜心被挑动之后,嗤之以鼻。
岑春茹的父家与方家相比,不是云泥,而是芳邻,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何惧之有?还有,那冠以香姓的岑家女,除了比方佩瑜多出一个香字之外,她有什么本事?不像方佩瑜,是本城电视台经常邀请上节目去评论时事政治经济的年轻企业家。
方佩瑜非常自豪自傲地认为她在访问中所讲的道理、所谈的观点、所提的意见,岑春茹连听都未听得懂。
至于说,何时才把对方那个香字姓氏删除?
目前情势,似乎还未到时候。但,放心,她管自安慰自己,不须期以经年就能得心应手,杀对方一个片革不留。
现今,只在于巩固那个男人心的时段,先做好了这一步再说。
笔而,方佩瑜—见香早儒,就笑得如初升旭日般灿烂可人。
她要吸引香早业的迷恋痴情。
她也要吸引香早儒以至香家各人的无形支持。
不要看轻环绕在香早业及那香任哲平身边的人的影响力。因着家族生意与社会地位,她看得太多出神入化的政客手腕,如何争取选票,她懂得门径,懂得法宝,也有把握。
一步一步地部署吧,急不来。
这香早儒是她接触的除香早业之外的第一个香家人,且是香任哲平身边最得宠的一个人,她要竭心尽力地去讨好、笼络,然后加以利用。
真是天降机缘。方佩瑜赫然发觉自己的老同学孙凝与香早儒相识,且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那实实在在是太好了。
方佩瑜认为他俩纵非有心,也有很大可能变为恋人。
这个想法如果实现,对方佩瑜是有利的。
她虽是出生富贵家庭,但在商场上一样能征惯战,很明白两阵交锋,手上拥有的雄兵多少是一回事,站在自己一边的盟军有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都同等重要。
如果孙凝可以成为香早儒的密友,甚至成为香家成员,是香任哲平身边的谋臣宠媳,她的一句半句进言,就可以让她成就大业。
这份心意在现阶段不必给孙凝坦白。
在方佩瑜心目中,她这老同学是智慧有余,远虑不足,且是热诚极盛,唯缺心机。这种人在世纪末是要吃亏的,就是会被人占便宜。那倒不如肥水不流别人田,由着她吃自己的亏好了。
孙凝与香早儒的感情稍稍萌芽,不能拔苗助长。
她的这种想法与做法是顶对的,别说是孙凝,连香早儒都在下意识地在行动上拉近他与孙凝之间的距离,却故意的不为人知与不为己知。
当航机飞了半个航程的时间之后,香早儒站起来走到飞机的后面去,是要舒筋活络一下,也为要看看孙凝究竟是坐在哪儿。
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走过了商务客位,就瞥见孙凝坐在经济客位的第一排。
对方正在看书,香早儒说:
“你这个位置很好,放腿的空间比头等舱还宽。”
孙凝听了,抬起头来,见到香早儒,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道:
“哦,是你!有事吗?”
“啊,没有,没有。”然后他又解释:“头等舱的洗手间客满,故而走到这边来。”
“嗯。”“你看的是什么书?”
“是男人不看的书。”
“爱情?”香早儒问。
孙凝笑,扬一扬手中的小说。
早儒干脆伸手拉下了孙凝对面那个原来是属于空中小姐的座位,摆了一副跟孙凝畅谈的样子。
孙凝在心上笑起来,有一丝的甜腻。
这面前的一个男人不是说要上洗手间吗?怎么一屁股坐下来就打算讲一辈子的话似。
男人,真可笑。
当然,女人也是可笑的。孙凝在五十步笑一百步。
总之,凡是心上产生了感情的人就会变得可笑;然,也可爱。
这么一对男女就从小说开始,谈到了其他很多生活上的情趣,真有谈不完的话似。直至航空小姐开始送餐了,香早儒再不好意思不站起来走回座位去。
孙凝很想幽他一默:
“香先生,你不是要上洗手间吗?”
若真这样逗他,未免失礼了,只在心上乐一乐就算。
抵达华盛顿之前,停在三藩市一晚。
全团各人都有甚多亲友在旧金山,不劳照顾,一放下行李,就各散东西。
孙凝原来打算休息,但她此行无端端接了一个特别任务,要做方佩瑜的挡箭牌,故而只好舍命陪君子。一行四人到外头逛逛及吃饭去。席间四个人的话题免不了环绕着三一法例发表意见。
香早儒问孙凝:
“我还没有机会好好地问你为什么把我演辞的最末一段删去丁?”
孙凝毫不犹疑地答:
“觉得没有必要跟美国佬说好话,于是便把那段删去了。”
香早儒演辞的末段原本是写,他所认识的美国是一个不会对别的国家做不公平事的国家,也会照顾到香港的利益,故而希望美国会在三o一条例上网开一面。
香早儒解释:
“我只是客气。”
“对一些人毋须客气。”孙凝斩钉截铁地说。
香早业原本低头吃东西,听到如此一句话,都不期然地抬起头来,望孙凝一眼。
同时也瞥见了方佩瑜在旁边笑得怪怪的。
香早儒问:
“孙小姐,你的意思是指那些美国人?”
“对。不要助长他们插手是非的借口。
“你说美国从来都公平地对事待人,其实也不准确,最精确的说法是他们在双重标准下运筹帷幄,例子不胜枚举。
既如是,为什么要吹捧他们了。
“香先生,我认为演辞只需要实话实说,把利害关系都标列清楚,让美国人好好地替自己想,如果他们要严厉地对付中国,强迫我们依他们的标准去开放市场,到头来,自己的损失有多大,那就够了。求他们,不必了吧!别让美国人认定香港的繁荣与安定真要他们去确保才好。”
香早业的语调很平和,问;
“美国佬插手有何不妥?以国际力量制衡中国,不让他们对付香港,不是很好吗?”
“中国如果要对付香港,太容易了吧!不是美国有能力保障得来的。一可以关水喉,东江之水不再滚滚而来,已是困扰。二可以不再运送粮食,所造成的危难,比八七年股灾的黑色星期一更具震撼力。不是吗?”
当然是的,全香港六百万人口有多少人买股票?但人人都吃饭饮水。
孙凝这么一说,香早业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他下意识地觉得孙凝这女人太霸道了。
方佩瑜完全看得出来,微微笑道:
“你们知道现今在社交场合最难控制的局面是什么?”
其余三人均拿眼睛看她。方佩瑜才慢条斯理地说:
“以前最怕坐下来,碰到宗教迷与没有信仰的人,一定辩论个面河邡热。现在呢,一谈香港政治,就似乎即刻要壁垒分明,甚而划清界线。谁也不肯让步,平白把欢乐气氛弄坏了。”
方佩瑜娓娓而谈,像使出了闲闲的一招,就把刚才稍呈紧张的局面打破了。
香早业立即会意:
“对,对,提点的是,要争执留待到华盛顿去跟美国人争执吧。”
随而,他转脸向方佩瑜说:
“喜欢现在乐队演奏的音乐吗?可否跟我共舞?”
也没等对方正式反应,就站起来替方佩瑜拉了椅子,双双走下舞池去。
这家法国餐厅的舞池其实相当细小,可是客人也少,故而显得宽敞。
香早业与方佩瑜的舞艺一流,尤其是方佩瑜,那双修长的小腿转动出一个一个不同的弧线来,美丽得令人有一点点觉着天旋地转。
孙凝忽然对香早儒说:
“我的同班同学曾说过,看着方佩瑜跳舞超过五分钟,很难不爱上这个女人,实在太美了。”
香早儒故作大吃一惊,道;
“好险,还是在五分钟之内消失,别看下去。我们到外头露台走走好不好?”
话一说完,就站了起来。
孙凝简直笑得弯了腰,她太佩服香早儒的幽默了。当然只能跟着香早儒走到餐厅外一个偌大的阳台去散步。
香早儒与孙凝两个人的脚步都放得很慢、很轻。开头谁都没有打算开口讲话,像怕声浪会影响静夜,吓跑了一份月色微明之下的情意似。
之后,早儒柔声地问:
“刚才你为什么笑?”
“觉得你奇怪,于是忍不住笑。”
“怎样奇怪?”
“爱上了方佩瑜有什么不好,这么可爱的一个有才有貌的人。”
香早儒摆摆手,道:
“有才有貌不一定等于可爱,此其一。”然后,他没有再说下去。
孙凝歪一歪头,问;
“其二呢?”
“说漏了嘴了,似乎不得不解释。其二是我跟兄长的品味不同。”
天!孙凝在心内惊叫,这香早儒如此含蓄的一句话,把内情透露得相当大方。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香早儒再紧贴一步地问。
孙凝点点头,随即说:
“我知道;然,我不是红娘。”
“你是不喜欢我兄当张君瑞。”
“他没有资格,不是吗?最低限度,现在没有。”
“孙凝,你的严谨与执著,那么地出乎人意料之外。”
“是吗?”
“是的。你担保自己不会爱上有妇之夫吗?”
“不敢担保。”
“那么,万一有雷同情况发生呢?你会不会考虑跟对方谈恋爱?”
“考虑过才谈的恋爱并不令人憧憬与心醉。”
“就是这句话了。”
“可是”孙凝想一想说:“我觉得难过,好好的一个清白人干这种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事,白白毁了方佩瑜的英名。”
“如果她的魅力一如你的赞赏,她总有办法去令早业把她从幕后带到幕前。”
“但愿如此。”孙凝忽然又问;“你怎么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感觉。你呢?”
“我比你迟钝,我是方佩瑜耳提面授才晓得这回事。”
“然后,就答应当挡箭牌了?”
孙凝红了脸,没有立即作答,想了一想才说:
“人心肉造。我希望佩瑜快乐。”
“你对她很好。”
“对,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能做你的朋友一定是一场造化。”月色之下,香早儒望着孙凝道:“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孙凝不晓得回应,她只抬头以微笑回报。
香早儒心里想,这种情景之下是应该吻下去的。
当然,他没有这样做。
赶紧抓着别的话题,别让自己朝这方向想下去,否则只有更难过。
这一夜,怕香早儒就是在一种既好过又难过的情况度过了。
翌晨,在酒店餐厅内,香早儒独个儿吃早餐。孙凝原本跟同事一桌,看到香早儒,想了一想,就迳自走过去打招呼。“你的兄弟呢?还未起床?”孙凝问。
香早儒笑着为她拉开椅子,回应;
“你的姐妹呢?想仍在寻梦吧!”
这么一说,倒令孙凝红了脸。
那一刹那的害羞为难,有如一朵玫瑰,被露水沾上了,
包见新鲜秀丽。香早儒决定不肯调开他凝望对方的眼神。
孙凝只好自行打圆场,说:
“我们别开自己人的玩笑。”
“对,自己人不应开玩笑。”
不期然地,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早业与佩瑜的关系,无端造就了早儒与孙凝的迹象是昭彰的、显露的、无可否认的了。
有什么相干呢?很多潜藏的感情都像是能发芽的小豆,老早在泥土内蠢蠢欲动,意欲出人头地,表露身分,努力茁壮。
适逢春雷细雨抑或朗日和风其实都不打紧,只借一个借口、托一度力,就萌芽生长在大地上了。
谁在世界—亡不是每日四方张望,为自己的境况而寻觅一把梯子,好上台抑或下台。
显然地,香氏两兄弟各自把梯子扛到手上之后,都忙不迭地往上爬,盼能攀摘月中的丹桂。
香早儒心里是这样想,其实孙凝亦然。
只是,她忽然打冷战,怕那种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孤冷感,等下真的来个碧海青天夜夜心,谁可怜了?职业女性一接触到感情与归宿问题,就一定心乱如麻。简单一句话,既想归宿,又怕归宿。希望属于人,又怕属于人。女人要从独立自主的王国跳出来作依附乔木的丝萝,好像刹那自贬身价。但,一辈子在江湖浪迹,又不见矜贵。真难。
明显地,通过了自北京以来这段日子的精神上的若即若离,似聚似散,把那种互相轻蔑而又其实带点恐惧的心理克服过来后,孙凝与早儒的感情好像在障碍赛中,已然超越了障碍,到达最后一段平地竞跑的阶段,很快就有结果,论定输赢了。
当然,自古以来,几千年不变的定规是:男女相爱,彼此都是赢家,真是超级幸运。有大多数情况是男的未必赢,女的必然输定了。
没有言过其实,身旁每个故事的发展都差不多是实例。
就像孙凝,当她的感情发酵提炼之后,她已情不自禁地表达出来,对香早儒的关怀与迁就开始在言行、生活上丝丝入扣。
譬如这个晚上,电视台大气报告,华盛顿的温度忽然骤降,孙凝吓一大跳,第一个念头就想到摇电话给香早儒。
对方听见她的声音,问:
“还未睡?”
“快了。只为刚看到电视天气报告,知道明天要转凉,
笔而通知各团友,明早多穿件衣服。”
“劳累你了!”早儒说:“一团这么多人都要你关顾,怕是打电话都要打到手软。”
“没有,没有。”孙凝慌忙否认,很有点难为情,才说:
“我们几个女同事分开打电话或留口讯,一下子就办完了。”
于是,在电话里又聊了一些别的,终于在再不能不放下电话筒的情势下放下了。
孙凝这才叹一口气,开始逐间房作公事式的天气报告。
她总不能让成员不知道明早要添衣,否则,对证下来,她难为情死了。
什么几个同事一齐办妥这件事?真见它的大头鬼,各自回房间休息,还好騒扰人吗?况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怎好连累众人了?
这天在华盛顿的美国国际贸易法庭内坐满了人,都是为三o一法案争辩而远道前来的说客、新闻记者、对此法案有兴趣的美国官员以及负责听各界代表陈辞的审核委员一共十位、来自美国不同的政府部门主管及议员等。香早儒被列为第一位发言人,这对他是不是一种特殊安排的荣誉,不得而知。
就活像坐在孙凝身旁的一位女同事阮秀芳对她说:
“是不是香家在香港的面子大,企业版图辽阔,故而以香早儒打头阵?”
孙凝没有说什么,情况可能真是这样,在政坛与商界,一涉重要场合,那种种的排位问题其实就是一种姿态,刻意地摆出来,别饶深意,寓意深长,好让明眼人心中有数。
阮秀芳又多加一句:“我见齐香门四杰,以这一杰最突出,包括样貌与才干,只差一点。”
“什么?”孙凝反应敏捷,急问。
“人品。”
“人品?你听说香早儒的人品很坏吗?”
“不能说坏,应该说很花。”
“什么意思?”
“他身边有很多女人,且从没有专心在一个上头。”阮秀芳摆摆手:“他这样有条件的男人要看不起女人,把弄于股掌之上,是易如反掌,拿他什么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根本就不跟他走在—起,不就是了?”
孙凝说这两句话时有点激愤,她其实把话讲出来之后就已有点懊悔,谁知阮秀芳翘起大拇指说:
“好!孙小姐你有种。是要有些不为所动、不买帐的女人对付他这种男人才成。”
就这么一番对话,毁了不知多少孙凝的心情。
香早儒的演辞只五分钟,简明扼要,条陈了美国应该接受中国逐步开放市场的理由。
香早儒原来有演讲的天分,那字正腔圆的英语,再加抑扬顿挫的语调,使他的演辞更动听。然而,孙凝一直抿着嘴,别有怀抱。
午间,美国的大卫汉明斯议员约见了一两位重量级的香港工商界代表密谈,香早儒是其中一位,都由孙凝陪同前往。
这位美国议员是有一点点来历的,他是提议美国国会通过香港法案的一小撮核心分子之一。
所谓香港法案,简单一句话,就是美国人定下了九七年之后在香港营商投资的合理保障。
大卫汉明斯待各人坐下来后,很开门见山就谈及他们之所以通过香港法案,很大部分是为了香港人本身的贸易利益。他说:
“从前香港是英国殖民地,我们对待香港是根据对待英国属土的态度进行。以后变回中国领土,如果要根据我们的对华政策来对付香港,你们可能会在贸易上遇到极多的困难,故而新通过的香港法例就是重新给你们一种九七之后的保障。”
说毕,很悠闲地把背靠向那高背椅,一派悠然自得之貌,且交叉着于,静候在座各人的反应。
有过一阵子的沉默,才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
“美国的好意,我们是明白的,既然已经通过了,只望我们日后在你们的公平待遇下可以贯彻已有及将有之利益。”
这么一说,孙凝整个人如刺在芒,浑身不舒服得忽然忸怩起来。
看在大卫汉明斯眼内,很刺目。他略提高声浪,似乎很有威势地问孙凝;“孙小姐,你似乎有不同的见解,是吗?”
孙凝被问,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答,
“我的看法绝对迥异。九七年之后香港是中国的地方,你们要怎样对付中国,也就怎样对付香港好了。
“别说香港名正言顺地归纳回祖国版图,理应祸福同当,就算香港是殖民地,香港人仍然是中国人,你们要对中国不利的话,我们还是会敌慨同仇,同一鼻孔呼气的。最不能忍受的是被离间分化,而不是吃苦。”
孙凝的慷慨辞令在场人等微微吃了一惊。大卫汉明斯却显得颇为尴尬,只得道:
“孙小姐的国家观念很重,然而,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吧,我相信未必代表了香港的民意。”
“汉明斯先生,你们美国要通过香港法案时,也征询了我们香港全民的意见吗?没有吧!此其一。
“民智未启发到晓得看政坛上的那种民意牌与国际牌的手段,跟他们讲也是白讲。此其二。
“你们的所谓调查民意,怕是挑选一些跟你们利益相符的香港人来征询,这种所谓民意调查的偏差,造成漂亮的借口,却非实情,此其三。”
孙凝还没有说下去,大卫汉明斯就截住她的话说:
“我看,今天我邀请的几位嘉宾都是工商界的翘楚,劳烦孙小姐把他们引领来,让我们交流意见,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了。”
这几句话无疑是说得很重,差不多叫孙凝闭上尊嘴。
孙凝当然地听得懂,一种莫名的屈辱与冲动令她的头脑忽然不清醒起来,下意识的举止反应就是站起来,直笔笔地说:
“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跟大卫握手,就往外走去。
孙凝走到大街上,仰望蔚蓝的长空,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眼泪不期然地流泻出来。
为什么?
因为百感交集。
女人总会在生命上有很多很多很多个像今日的倒霉日子,碰到遇到的都是不是味道的事。
从早上听到了关于香早儒的坏话就已经影响心情,打了一个很坏的情绪上的底。接着面对一张装模作样、佛口蛇心的大卫汉明斯的脸,真是怒从心上起。
美国的霸权主义根本从来都是嚣张的、肆无忌惮的、明目张胆的。
看他们如何对越南,如何对菲律宾,已经可知—二。
美国人最爱一拍胸膛,自行委任为人间救世主,利用种种好打不平的借口,巩固其世界武林的至尊地位。
苏联解体以后,世界只剩下一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中国是其中一个,于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欧国家都想中国步苏联的后尘。
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然,孙凝激动的还不是这个人人见得到的用心,她是从经济角度去透视欧美的野心。
今时今日,随便抓一个经济学家来问,二十一世纪是不是属于筷子天下?
得到的答案是如许的一致;
换言之,美国负债累累,贸易赤字差额又大,三分之一的债权握在战后经济一日千里的日本手里,美国已是有苦自己知。
若还被更具潜质,拥有全球最大劳工与消费市场,有采之不竭的林林总自企藏原料的中国坐大,欧美一定欲哭无泪。
孙凝认为吃饱了肚才能谈政治理想,才能做任何事。
现今世界,由个人以至于国家都无法不是经济挂帅。
美国人通过香港法例外,扬言加入三o一条例,再而有条件才给最优惠国待遇予中国等,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鼓其余勇,从中国身上榨取利益。
趁中国发展的羽翼未成,就来拔她的羽毛,阻缓起飞的劲力,免得过些日子,继日本的威胁之后,又多一个中国。
孙凝最看不得人虚伪。美国因为崇尚民主政治,要达成那种摧毁社会主义存在的理想,还是很个人的思维与行动,好比宗教迷信一样,还能理解。单单现今情况,活脱脱一条光棍,晃着从前王谢世家的牌子,分明要占人家的便宜,还要装着一副悲天悯人大义凛然的样子,叫人看了吃不消,压根儿地反感。
孙凝也许就像很多其他香港人一样,日积月累地把香港以至国际问题看在眼内,听进耳里,老早已把疑虑在心底分析发酵而成观念意见,静待一个时机,一触即发。
或者孙凝今日的这个时机来得并不如理想,的确是令她表现忠勇之外,还带了点不符礼数的缺憾。
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
客观环境要求各人表现涵养;讲求客套时,孙凝忽尔不顾一切地直话直说了。
所引来的狼狈与尴尬各人都始料不及,也有可能削弱了她的义正辞严的威力。
当孙凝缓缓地踯躅在华盛顿的街头时,她开始清醒地明白一切的后果。
脸上无疑是滚烫的,既为对维护祖国利益与民族自尊的真心诚意,也为了自己控制不了脾气的失礼。
这就是一个独步江湖的女人至大的悲哀。
因为在她情不得已地做出了一些尴尬事时,还得要挺起胸来,走出困境。
那种人前逞英雄,人后独憔悴的过程最能折磨人。怎生有—个人可以在她身旁,陪着她默默地向前走,以行动支持她,或者在她耳畔说:
“别怕,你的脾气发得不是没有道理。总有一些人有胆量,在一些对方始料不及的场合内,把真话说出来给大众听听才好。他们表面上不会怎么样,然而,心内其实人人都为你鼓掌。”
众人是否鼓掌不要紧,只要身边的那个人鼓掌便成。
孙凝以手背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下,
那泪珠儿在脸上滑动,令她觉得痒痒的并不好过。
她的这个动作之后,眼角儿瞟到身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回头一望,竟见着一张好看而温和的笑脸。
香早儒并没有对孙凝说什么,他只轻轻地搀一搀孙凝的臂膀,示意她继续向前走。
在阳光下,终于有一同上路的人,这令孙凝心头忽尔掠过一股暖流似,胆也壮子,心也稳了,人也舒服了。
就这么简单,并不需要多言多语,香早儒从会议中赶了出来,跟孙凝并肩向前行,这就表示了一份极大的支持。
孙凝差不多不能相信会突如其来她有这个好结果。
直走了一段路,香早儒才开口问:
“累子吗?好不好找间餐馆坐下来喝杯饮品?”
孙凝点头。
她需要有人为她拿主意,从这—刻开始,拿大大小小的一切主意。
经过刚才的一役,她太觉着自己的疲倦了。
坐下来之后,香早儒活像看透了孙凝的心事似,也不问她,就为她叫了咖啡和一个吞拿鱼三文治。然后,他解释:
“我注意到你喜欢喝咖啡。”
孙凝点头,大大地呷了几口咖啡。
“舒服一点了吧?”香早儒问:“并不是太多人肯在人前激动,因为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是太说到孙凝心上去了。
今时今日,人人都像把磊落光明的态度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则吉。
因为世情越来越艰难,人事越来越千丝万缕,一个不留神,表明心迹,旗帜鲜明,立即有成为箭靶的危险。
世纪末的今天,太多人受耳濡目染而变得多少有点政治智慧与手腕。
君不见每逢立法局有涉及中英两方绝不妥协问题的会议,就必有些议员缺席,连投弃权票都不敢,托辞海外公干,宜于避免表态,置身事外。
无他,这个后过渡期令一些人境况尴尬,因仍要买英国人的帐。
说到底,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还有四年日子,谁不要做生意,谁不想好好地过?
可是呢,四年之后英国佬执包袱了,无论如何要对祖国表示多少敬畏之心,以获长期利益。
笔此,在立场上只好竭力左右逢迎,如假包换的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
若是人鬼同场出现,只好立即回避。
只要不让人执着真凭实据就容易洗脱。
明眼人对这种花招,实在是太心知肚明,然后依样画葫芦,用在其他事情上头。
孙凝最怕最恨就是嗳昧不清的言行,她连西式自助餐与中式火锅都不喜欢吃,就是对那种混淆味道起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