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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的书房里有一张堆满沙子的樟木大台,台上除了沙子还有很多红、黄、蓝、白的四色旗子,不过,我很早就知道,那些是不可以用来玩耍的东西。父亲几乎日日都在摆弄那些旗子,看到他眉头紧锁,房里的空气就像凝结住一般,没人敢出一口大气,如果他双眉舒展,我就会放肆的大叫“阿玛”换他展颜大笑。
我那时并不知道,父亲的那些四色旗子,百万雄兵,就是从那里筹划、调配,一路踏着血迹,摇旗呐喊着往南而去,他们所到之处哭声震天,山河变色
然而生活不容我这样天真下去,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父亲那日呈现少有的颓废,花白胡子的林太医刚刚离开,连我都察觉到父亲的坏脾气就要爆发了。屋里静悄悄地,能溜的人都不露痕迹的离开了,只有几个仆人屏着气,伫立在侧,那些姿态,像是恨不得站成石柱或壁画,能让人忘却他们身躯的存在。
我低着头,虽对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书本,却不时的拿眼偷瞟着他。他在书房来回踱步了几圈,终于在大桌前停下,聚精会神的盯着大台。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哈着腰的仆人,他额头低垂,手上捧着一个托盘,走至父亲身后时微微一顿,便径直向我走来。我向他手中的托盘伸了伸脖子,想知道是不是额娘让人送来了好吃的东西。
就在电光火石间,我只看到一道光在面前闪过,我的脖子却顿时剧痛起来,在放声大哭的间歇,我看到父亲怒不可遏的面孔、奶娘惊恐的眼睛及血。
我陷入了长长的昏迷之中,在满是黑影潼潼的梦境里,我一直努力叫着父亲与额娘,但却发不出声音,好似被不知名的东西牵扯不停的往下坠落,离头顶上的光亮之处越来越远。剧痛惊骇之中,我用尽全力大叫“阿玛!”猛然间听到父亲有力的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渐渐清晰,近在耳边,我终于醒了过来。
耳畔响起额娘熟悉的哭声与许多人走动的脚步声,我努力睁开眼睛,自微睁的眼帘里看见父亲焦急的脸庞就在眼前,心中方觉得有了一些安全平静,再次闭上眼睛之时,耳边还听到林太医的声音:“格格醒啦会好起来的”他的声调渐轻渐远,我知道自己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已是多日之后,额娘一脸泪痕的坐在一旁,轻轻按住劝我不要动弹,我想转头时,这才发现脖子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额娘道:“林太医说了,只要卧床静养,很快就能解下带子,你要听额娘的话,千万不能乱动”见我眼望四周,她又道:“你阿玛近日宫中政务十分繁忙,他一再嘱咐要你好好将养身子,一有空就会来看你”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失望,不免眼眶发红。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难得抽空来看过我几次,但也是稍坐便走,无法停留。我终日卧床,仿佛与外界隔绝,自床前的窗格看出去,那一方蓝天都好似凝结不动一般。
我十分想念胖奶娘熟悉的笑声,但却遍寻不获,屋里尽是战兢侍立的陌生仆人。她们眼中恐惧的神情,遏制了我想要询问奶娘去向的冲动。辗转反侧之中,我开始不停的发噩梦,无法抑止的在梦中尖叫哭闹,连额娘的柔声劝慰都失去作用后,林太医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床前,他为我诊视了一番后,神情郁郁地和大娘走向屋外,我听到他断续的话语“格格受惊过度况且她年岁太小,如不及时开导调理只怕”我闭上眼睛,又昏昏欲睡起来。
许久之后我方才知道,在我昏晕过去的长达九天的时日中,那日与我同在书房里的仆人和我的奶娘全都失踪了,而那个行刺者的头颅则高高的挂在城墙之上,直至风干
在噩梦的间歇,唯有念及父亲宽厚的肩膀,笃定的眼神,才是唯一能让我稍觉平静的力量。我盼望他的到来,尽管望眼欲穿,可却总是事与愿违。我变的沉默寡言,即使身体已慢慢地恢复,也不愿走出房门。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由大娘陪同,在众多侍卫的护卫下,前往城东南的十五叔豫王府,十五叔此时虽出征在外,但他的福晋知道了我的近况,特地在府中请了杂耍班子为我解闷。虽经大娘一路游说,但到了豫王府中,那些杂耍热闹却对我毫无诱惑力,我只安静的坐着,大娘唤了我几次,我都未曾听见,她叹了口气,嘱咐侍女带我到房中休息。
到了午后小歇之时,我却又倚窗而坐,毫无睡意。窗外是恬静的庭院,廊下的空地上,初春草色未青。经昨夜雨水的滋润,远看似是一片幽绿,其实只不过是草径之下黄色的湿土罢了,几只麻雀在这片黄土上四下张望了半晌,终于失望的拍翅飞走了。
我站起身子,向门外走去。屋里的两位侍女慌忙阻拦道:“院里冷着呢,格格若不愿睡,咱们给格格说几个笑话解闷吧”
我抬头看她们道:“我想要到外面走走”其中一个待女道:“王爷福晋特别嘱咐过的,倘若格格受了凉,奴婢们可担代不起呀。”
另一名圆脸侍女看了看我道:“格格执意要去,就让奴婢陪着您吧”说罢,她飞快的朝另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忙转身出门去了。
我不加理会,顺着长廊慢慢地朝西走出,那圆脸侍女便在我身后紧紧跟随。这院子虽不及我家的院子大,但也细致周到,别具匠心。走了一段路,我看到长廊的西边是一个小小的圆洞门,便好奇的张望了一下。
只听身后那侍女笑道:“格格,那是西院,是下人们的住所,没什么好瞧的。奴婢带格格往前面看看,那边有个小池塘,有好些红鲤鱼呢。”我听她这么说,便回转身子,可才刚走出几步,却听到那西院之中传出阵阵孩童的喝彩声。我按捺不住好奇,便朝里走去。
进了圆洞门,两侧都是半人高的獾木,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向獾木丛内延伸。再走几步,喝彩之声渐近,却仍是只听人声未见人影。
正向内走着,我忽然见到一个五色的物事自獾木丛中跃出,弹的老高,在空中微微一顿,掉了下去,转眼却又飞上了空中。它每次起落都伴有一阵喝彩,我此时离的近了,听得那喝彩声稚嫩欢快,确是孩童的声音。我急步向前,转出小径,只见眼前豁然开朗。
这獾木之后是一大块空地,四周建有房舍,一群孩童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那个我恰才看到的五彩物事便是在她的脚上翻飞,或纵或落。她们看见我,都愣了一下,那少女转过身子,伸手接住了自空中落下的五彩之物。我仔细看她,只见她一袭青衣,身材瘦小,脸却生的宽柔秀美,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看着我。
我身侧的侍女喝道:“看什么?这是和硕东莪格格,还不快跪下行礼。”孩子们互相对望,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上前一步,指着那少女手中问:“这是什么?”她摊开手掌,将那个东西递到我的面前。我拿到手中细看,只见它是由红、绿、蓝三色羽毛拴在一起而成,底下结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硬块。
我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往空中一扔,再伸手接住。那少女只是看着我笑,她身旁一个小男孩道:“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我抬头看她,将那东西递还。
那少女笑靥如花,接过去往上一扔,忽然身子纵起,翻了个筋斗,等那东西落下来时,她刚好伸出脚去一踢,那东西便又飞了起来,孩子们欢声雷动,拍起手来。
跟随我的侍女在我耳边轻轻道:“格格,那是民间的小玩意,叫键子。”我目不转睛,点了点头。
只见那少女不停的变换纵跃姿势,每次键子落下都被她不差分毫的再踢上去。我看的入神,不由的和孩子们一同欢呼起来,大家一边叫一边数,直数到100,才见她停足,她伸手接了键子放到我的手中,我看她举止友善,目光中流露喜色,便也抱以一笑。
忽听身边那侍女“哎哟”一声,我转过头去,却看到不知何时身后已站满了大娘等众人。
大娘目光闪烁,看着我道:“莪儿总算笑了,可见孩子还是要和孩子在一起,才是治病的良方。”
十五叔福晋笑道:“是呀,这下可好啦,嫂子终于可以放心啦。”大娘看看那个青衣少女问道:“这是你府里的人么?”
十五叔福晋道:“我并不认得呀。”她转头向身后众俾女问道:“你们可知她是谁么?”众人面面相觑,并无一人接话。
她皱眉道:“怎么搞的,府里进来这么个大活人竟没人知道,要弄出什么事来,都要命不要了?”众俾女面色惶恐,慌忙跪了一地。
正在这时,只见不远处一位家仆带着一个蓝衫老者走近,那老者走至她们面前跪下道:“给奶奶们请安!”
十五叔福晋皱眉道:“你又是谁?”大娘在一旁接道:“好像早上打过一个照面,是杂耍班的班主吧!”
那人磕头道:“正是小的。”
十五叔福晋道:“哦,是你呀,你来作什么?这王府内院也是你能随便进的。”
那班主道:“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在府里乱走。原是在后院等着奶奶示下的,谁知班里人头查点起来,独独少了这个丫头,”说罢向那少女一指,又道:“实在是怕她在府里乱闯,惹出乱子来,才急急的寻了过来。”
十五叔福晋道:“哦,是你班里的,怎么这么没规矩,到处乱跑?”班主面如土色道:“她既聋又哑,也不知怎地闯进内院来啦,请奶奶责罚。”
大娘一直看着那位少女,这时忽然问道:“她是你什么人?”班主忙道:“她与小的非亲非故,是早半年前在大同遇上的”
大娘道:“她没有亲人么?”班主道:“刚碰上时是有姐俩,可那妹子生了重病,没半年就病死啦,我看她孤苦无依,怪可怜的,才收进班里,对了,她还是个满人呐!”
十五叔福晋笑道:“她既然又聋又哑,你又怎知她是满人?”
班主道:“是听她妹子说的,可惜她妹子健全伶俐,就是命短。”大娘看着她沉呤了一会道:“她叫什么?”
班主道:“听她妹子说,是叫吴尔库尼。我们嫌麻烦,管她叫小尼子,反正她也听不见,都是要打手式的”
大娘向我看来,十五叔福晋看了看大娘笑道:“嫂子倘若觉得这丫头中意,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我和他说去。”大娘道:“这倒也不急在一时。”
十五叔福晋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她能合东莪的眼缘,是她三世方得求来的福气,这事便由我来办吧。那个班主,你这就带上她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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