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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那是过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风刺骨,满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镇的官道上皎白光洁,积雪盈尺,没有脚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郊野之上越发荒凉空旷。
一辆马车慢慢地从开封南薰门出来,踏上前往朱仙镇的路途,车前两匹骏马,在雪地上一踏一个蹄印,缓缓前进,只怕打滑。
朱仙镇距开封城南五十里,据祥符县志记载:“朱仙镇相传战国朱亥故里,亥旧居仙人庄”故名。百年后岳飞进军朱仙镇,此镇声名大噪,而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冬,它仍是默默无闻的小镇。
马车里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毁容,剩下半张面颊仍然残艳动人;女子纯稚温婉,不过十八年华,十分秀雅。这两人正是从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与闻人暖,聿修将他们带到城外,雇用马车将他们送至朱仙镇,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里还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处理,聿修没问他们是谁,几乎一言不发地把两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闻人暖心里奇怪:圣香居然会有这么沉默寡言的朋友。随着马车缓缓前行,她看了伤势未愈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说我们真的回秉烛寺?”
玉崔嵬凝视着马车窗外的雪地荒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不回秉烛寺,能去哪里”他言下似乎很萧索,身为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秉烛寺寺主,他却并不喜欢重回莫言山。
“玉大哥不想回去?”闻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话,玉大哥想去哪里?”
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竟没个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着马车走过的郊野“或者有个地方想去。”
“哪里?”闻人暖轻轻抚摸他一头长发,玉崔嵬长发未梳,任其流散,模样依然亦男亦女。她对玉崔嵬总有一种怜惜之情,也许是因为她从未经历过故事里那“鬼面人妖”作恶的年代,眼里的这个人只是很不幸,很强韧,也很美丽。
“那个地方很远。”玉崔嵬说“算了,不去了。”
“那么说说在哪里也好啊。”闻人暖拿了梳子给他梳头“反正到朱仙镇还有三十里地,无聊得很。”
“有个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说“那个地方很远,十多年了,记不清在哪里,有户人家姓康。”
说话的时候他似有所思,也似并没有忆起什么,一切早已随着时间忘却,想追忆,也了无痕迹。
“康什么?”闻人暖温言问“是玉大哥的朋友?”
“康什么”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个很美的地方,像这种季节,应该有满山腊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么连名字都已忘却,却忘不了那种气息、那种味道、那个地方、那个人闻人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在你记得的时候去呢?”
玉崔嵬一笑,转了话题:“你该给月旦留个信,让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圣香。”闻人暖不笑了,眉宇间渐渐泛上一层抑郁之色“他唉他”她没说下去,发了会呆,缓缓摇了摇头。
玉崔嵬也没问,只是笑了一声,支颌不动了。
一路之上竟然没有阻拦,本应有的跟踪和拦截都没有出现,这一辆马车辘辘地到了朱仙镇,停在了城隍庙门口。
开封,百桃堂。
施试眉看着圣香进门的样子,心里其实稍微有些诧异:这位大少爷今天居然满身尘土,那一身衣裳虽然华丽,却片片擦了灰尘瓦砾,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脚力。但圣香笑得灿烂,她没问什么,只是嫣然一笑,说聿修把人带出去了。
圣香喘了口气说:“阿弥陀佛,那本少爷也要走了。”他对施试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给木头说再见。”他皱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显然对脏了的衣服很不满意,转身就要走。
“圣香。”施试眉从三楼走了下来,缓缓地说“除了让他帮你把人带出开封,你就再没有别的话说?”她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聿修。
“没有。”圣香答得很快,涸葡定。
“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帮你”施试眉倦倦地道,轻轻捋了下头发“甚至容容、六音、则宁他们全部都会帮你,为什么你从不开口?”
圣香答非所问:“则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则宁被刺配涿州,圣香曾亲自去请,他宁愿与妻子终老涿州,也不愿要荣华富贵,却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做了广东路安抚使?
施试眉凝视他的背影,圣香面对门口,背对着她。她答得很简单:“那时你失踪了。”
圣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试眉追了一步“圣香!”她喝了一声,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头死了,你要怎么办?”圣香似乎无可奈何地闻声停步,站到了门框边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无边无际的夜。
施试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这回答答得蛮横。圣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试眉死了,百桃堂数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试眉怔了一下,圣香往前走了“当然无论什么事,你们都会帮我,可是除了我,你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不要你们帮。”
他的背影没入夜里,最后一句话说得平淡也平静,却很决绝。圣香说话很少说得强硬,但这一句没有挽回的余地,那是早已下定的决心,不知从多早之前就下定的决心。
施试眉站在门口第一张桌子旁边,隆冬的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裳猎猎飘舞,她几乎是温柔地苦笑了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会帮你,但是这一次,即使你死也不会开口,他们却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们,他们却又怎能舍弃你?
圣香走出百桃堂,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间下起雪来,他抬头望天,有种无言的感觉,竟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走出南薰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约莫三更时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层覆满鞋面,一个人缓步从远处走来。
身材高大骨骼宽大却很消瘦,怒发弩张,右手握着一柄古剑出奇长,上刻“烛房”二字。
圣香抬起头来,来人一双深目,看人的时候似乎能从人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正是屈指良。只听屈指良长剑一提,倏然架在圣香颈上“玉崔嵬呢?”
圣香看他衣袍底边夹杂着泥石和残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于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长袍下摆浸透了泥水,看起来稍微有点狼狈。显然这几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进去动手,今夜从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踪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踪,他却并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圣香孤身出城。圣香却也知道,闻人暖和玉崔嵬这样出城十分冒险,出府的时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顺利脱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门稍微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了追丢人的屈指良,心里却是笑了:这证明玉崔嵬脱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侠的身份习性,会不自觉地避免去和青楼女子接触,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楼女子,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闻人暖作陪,被聿修带出去的时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觉。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见圣香不答,手腕一紧,剑刃在圣香颈上压出细细的一道血痕,一滴鲜血沿着剑刃蜿蜒而下。
“喂。”圣香右手一抬,隔着袖子握住那柄剑。
这柄剑杀了毕秋寒,那一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记得清清楚楚。只听圣香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
屈指良收回了剑,拄剑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圣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视线威仪之下站得笔直“屈指良,说真的,论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爷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爷看不起你。”他答非所问,但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屈指良没动怒色,乍一看,这个男人严厉正直依旧,没有丝毫恶念。
要练到如屈指良这般武功,非数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奋、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于人,单凭这一份坚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听圣香说了那句“本少爷看不起你”之后又扬眉大声说:“一个大男人受制于人,只知道言听计从不思反抗,杀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带着英雄面具的疯狗!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从你害死第一个人开始,你已经被你自己毁得面目全非,践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过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他指着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泛滥起来,心情却很快意,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像潮水那样汹涌。
屈指良渐渐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听到他那一口气三声“值得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
一言出口方惊觉自己失控,圣吞已然抓住他的话柄“他是谁?”
三个字一问,屈指良竟而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圣香的反应何等敏捷,大声说:“就算你杀了玉崔嵬,你也救不了他是不是?为了他你要杀人杀到什么时候才够?换了我是他,我早就”他还没说出来“我早就自杀了”屈指良的神色竟起了一层奇异的变化,变得极度惶恐不安,脸色苍白。圣香顿了一顿没把“我早就自杀了”说出来,气氛就这么僵着,过了好一会儿,圣香的语气放缓了:“他还活着吗?”
屈指良僵硬着表情,突然厉声问:“玉崔嵬呢?”
圣香也大声反问:“他还活着吗?”
两人僵持地对视着,就如一对敌意十足的公牛,圣香喘息了几声,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觉得这场角力他会赢“他还活着吗?”他一字一字地问。
屈指良握剑的手在颤抖,突然一声厉啸,转身疾掠而去,在雪地上刹那间变成一个黑点,去得快得骇人。
“啪”的一声,圣香一下子坐到地上,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是男是女是猫是狗他赌了一把,结果赢了。他今夜显得很残忍,因为他先受了伤如今发泄过了,却觉得很索然,他能够体会屈指良被他刺伤得痛苦,被他逼得恐惧,但为了能救大玉,他非逼走屈指良不可!
雪仍然在下,落在他锦衣和发稍上,圣香呆呆地望着夜空,今夜下雪,连星星都看不到。荒郊野地只有他一个人,屈指良杀了毕秋寒,但也许杀人的人比被杀的更痛苦,人生颠覆如梦,荒诞离奇,也许午夜梦回连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为何坚持要救玉崔嵬?也许玉崔嵬让他看到极萧索寂寞的人世之中,人性的最终,其实还是温暖的。
发了一阵呆,圣香嘴角微翘,还是笑了一下,拍拍衣裳往城外的官道走去。
朱仙镇城隍庙。
玉崔嵬和闻人暖生着一堆篝火,距离城镇颇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喝,不知是什么人在荒郊野外喧哗,传过来的时候也很缥缈。四周很寂静,连鸟叫虫鸣都没有,毕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追兵?”闻人暖拿了根烧焦的木炭在地上画图,终于问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杀逼入相府的,那出来的时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换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敌人,那是痴人说梦。
玉崔嵬凝神听了听远处的声音,拾起一截枯木丢入篝火。“不知道。”
“喀”的一声,那截枯木烧裂了树皮。闻人暖没再问,托腮看着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软“为什么他们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个奸淫掳掠的大坏蛋?你采花吗?”玉崔嵬看着她好奇的脸,很妩媚地笑了笑“采花不至于,奸淫掳掠的大坏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丢入篝火,懒懒地道:“忘了我杀过很多人。”
“你爱过很多人吗?”闻人暖问,仍然好奇地看着玉崔奉嵬。
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气如兰,吹了口气在她稚嫩的面颊上“你说呢?”
闻人暖吐吐舌头,笑得很俏皮“我说是。”
“这么顽皮的小丫头,嫁了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后难过喽。”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头。
“月旦他”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其实很铁血。”
“哦?”玉崔嵬含笑“怎么说?”
闻人暖这次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圣香怎么还不来?”
“来了。”玉崔嵬指指前门,一个人影缓缓从已经下得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走近庙门,闻人暖目光一扫“不是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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