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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局被送进了大坂城前门片桐贞隆的府邸,此处紧挨武士们的住处。她被送到这里之前,似曾经有人建议将她投进女牢。荣局暗下决心,万一把自己关进女牢,便马上自行了断。若是被关进女牢,她和胎儿也就会永远不为人知,消失在这个世上。这是命运的安排。然而,丰臣氏最终没这么做,或许是认为千姬或她身边众多侍女,总有一天会把这事报知将军家,于是将她送到贞隆家中,搜走了怀剑,严密监视。
荣局的日常起居,由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细心照顾,饮食也特别准备。但这个远离大堂、位于内庭的房间,外边用青竹栅栏隔开,经常可以看见几个手持六尺棍棒的卫兵身影。
她被关到这里之后,贞隆来过两次,一次是来告诉她,是他和兄长且元劝住了淀夫人,把她接到这里。
“我们不会对你不利,因此,请将你和少君的关系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
他们似乎是想听听荣局的辩白,再拿主意。
“奴婢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对千姬小姐说的。”
“我们告诉她你突发急病,回家暂住些日子。”
于是荣局毫不隐瞒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贞隆。贞隆几次咬住嘴唇,尽量不动声色。他不是在责怪荣局,而是对淀夫人的愤怒,是淀夫人“造就”了现在的秀赖。
贞隆第二次来时,荣局看得出来,他已经和且元及淀夫人议妥。
“为了顺利产下孩子,你愿意照我说的做吗?”贞隆这么问时,嘴角露出微笑。
“愿意,但有两种情形,奴婢不能答应。”
“哪两种情形?”
“奴婢不能留在少君身边。”
“哦,那另一种情形呢?”
“带着腹中的孩子回到茶屋家,我也不能答应。除了这两件,其他任何事,奴婢都会照大人的指示。”
贞隆脸上的微笑马上消失了。荣局这才知他们商议的结果——他们是想将她推给茶屋清次。但荣局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在她知道怀上了秀赖的孩子的一瞬,清次的身影便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她现在心底的人已经变成了柔弱的秀赖。
荣局也曾如所有少女一样,希望自己的夫君乃是个刚强勇猛、可以依靠的男子。但那终究是少女的梦。在真正接触了男子之后,她才发现,男人的柔弱和对她的依赖,反而更能勾起她的情思。
秀赖十分孤独。表面看,他被淀夫人溺爱着,实际上他却被淀夫人扔在一旁。淀夫人经常把秀赖挂在嘴边,但那是为了掩盖心中的冷漠。她从未真正为秀赖想过,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偶尔也会发现这些,觉得有些对不住儿子,便叫一声“少君”当然,他们是母子,她理应关爱儿子,可荣局从未在她身上看到敢于牺牲自我的母爱。
到底有无一个人真正为秀赖着想,对他备加关爱,能为了他粉身碎骨、无怨无悔?每每想到这里,荣局只能默默摇头。但每摇一次头,她对秀赖的情意便会更深。她总是想,自己到底是情人、姐姐,还是母亲?即便是集所有身份于一身的奴隶,她也无怨无悔。一开始,她的确是被强,但到了后来,她开始主动求欢。
让荣局痛苦的,不仅仅是对秀赖的情意,还有对淀夫人的同情。她还记得淀夫人责骂秀赖时的情景。在荣局面前,母子二人曾经大吵一架。“母亲大人不是也有过吗?您不是也从京城叫来优伶,对他们大加宠幸吗?为何母亲大人可以,孩儿就不可?”
当时淀夫人的愤怒和狼狈,乃是荣局在这世上所见到的最惨烈的情感。荣局后来常常想,淀夫人干涸的身体里燃烧着情欲之火,可刚刚得到雨露的滋润,便堕入守寡的地狱。欲望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到处寻求安慰,这并非淀夫人的错,此乃命中注定,不得已也。
淀夫人为何会将她送到这里,荣局无法明白。
“启禀小姐,我家大人和本阿弥先生来了。”昏暗的门口,一个少女伏在地上,打断了荣局的思绪。
荣局听到光悦的名字,变回了以前的阿蜜,她顿感无地自容,遂忙整衣,准备起身避去,可转念间又坐了下来。她想到,愈是动弹,有身孕的身体看起来愈是丑陋。
“这边请。天已经快黑了,该掌灯了。”片桐贞隆似比上次快慰,声音明快,还带着笑。
“打扰,”光悦弯腰走了进来“阿蜜小姐,好久不见了。”他仍然把她看作纳屋蕉庵的孙女。
“世伯别来无恙。”阿蜜突觉心中疼痛,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本阿弥先生乃是奉将军大人之命前来,已见过我兄长、淀夫人、少君和千姬小姐。”贞隆像是变了一个人,轻松道“本阿弥先生,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虑。”
“多谢。”光悦郑重回了话,严肃地转向荣局“我怕出差错,在拜见淀夫人和少君大人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宗薰处,征求了他的意见。”
“让您费心了。”
“不必客气,事情已然发生了,问题是以后怎生是好?如何让众人接受这个事实,才是关键所在。我先说说各人的想法。”
“是。”
“首先便是淀夫人。夫人一开始很生气,因为这关系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牵涉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以及阿江与夫人的情面。”
“哦。”
“然而,若将军已经知道了此事,夫人自会重新考虑。希望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与夫人都能承认和接受这个事实。”
“是”
“夫人说,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脉,因此要正式把你立为侧室,留在少君大人身边。但片桐大人却不同意这般做。他说,将军虽已听说此事,但这样做太放肆了,还是应让你离开大坂城,将来把孩子交与别人抚养。”
“那少君大人什么意见?”问毕,荣局猛然省得:秀赖怎会有自己的意见?
“少君也作了让步,他说,只要淀夫人觉得合适就是。”光悦似乎早已预料到荣局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少君让步,淀夫人好似也开始反省。世间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
荣局默默看着光悦。凡事必要问个究竟的光悦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罕见。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思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出所料,光悦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淀夫人让步,故少君也改变了主意。”
“改变了主意?”
“他说,他原本就非常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
“啊”“然后,我到新御殿拜见了千姬小姐,许久不见,小姐长大了不少。我还没开口问安,小姐便知我是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小姐。想到这里,她便觉心如刀绞。伤害无辜的千姬,是让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光悦缓缓摇摇头“她只吩咐我,有事和江户跟来的嬷嬷们商量,她自己并无意见。这亦理所当然。即便小姐有话,那也定是别人教她。那么,我便说说嬷嬷们的意见”
光悦看了贞隆一眼,接着道“她们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将军大人,对不起大纳言大人和夫人。这也难怪。也有人说,事到如今,荣局应该自行了断。这话真是没分寸!了结性命,责任也未必能开脱。我遂对她们说,将军大人已有了主意,千万不可乱来,然后便离开了。我已与片桐兄弟商议过,但最终还得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想?”说到这里光悦猛拍膝道“对了,我还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说”光悦装作若无其事道“纳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这点小风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罢了,不然,茶屋绝无悔婚之意。他说,小姐带着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产下孩子后独自到茶屋家,都无所谓。茶屋乃铮铮男儿,自会遵守男儿的约定,请你不必担心。”
阿蜜突然掩面而泣。她还记得当年捉弄清次时的情景,当时她哪里想到会有今日。实际上,她当时并不怎么看重清次。虽然和秀赖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于从三品花山院参议雅经家,他的举止让人想到无所事事的公卿,但没想竟能继承家业。如今有了家康为后盾,他迅速崭露头角,现已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今后,商家礼仪诸事,全权由四郎次郎裁决。”这是将军的意思。掌控着上方全体商家的他,与那些小藩之主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还是公卿,甚至还负责与皇宫有关的秘密行动。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宫进献白鹤两只,黄金十锭。据劝修寺晴丰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负责。不管怎么说,这个“商家”和皇族、公卿、丰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诸大名及将军大人关系甚密,可以说是一棵枝通八方、叶达六合的参天大树。
现在,清次这些有胆识又有度量的话,完全可以印证这些传言。他的话,可以理解为他对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为对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难,自会扑将过来,他便援之以手,多养一个亦无妨。他话里也许有这种意思。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该听听你的意见了。毋需顾虑,勉强自己,只会给日后带来无尽的麻烦。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阿蜜开始回味茶屋、秀赖、淀夫人、且元和嬷嬷们的话。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每个人的话都有各自的理由,搅乱了她的心绪。
“事出意外,像这样的事你一定有什么想法,不必顾虑,直说便是。”
被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声道:“请让奴婢见见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毕,阿蜜自己也吃了一惊。先前,她脑中从未出现过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贞隆的催促下,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那位名满天下的“女关白”
“高台院夫人?”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谈谈现在的处境?”
“是。奴婢想见一见夫人。”
本阿弥光悦微微一笑,阿蜜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要是蕉庵还活着,想必她会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经不在人世。这样一来,她唯一能向之倾诉,并且能让她作出决断的人,便只有对她有过养育之恩的高台院。
贞隆蹙眉道:“本阿弥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让高台院夫人知道,淀夫人肯定会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会说什么。”
“哦?”“说不定仅仅是说几句安慰的话,而不会有什么吩咐。你真想见她吗,阿蜜?”
“是。”阿蜜微微点头,她原本就这样想。高台院夫人常说想尽早成为真正的遁世之人,与得道之人见一面,定有所助益。
贞隆又提到淀夫人:“淀夫人生性刚烈。关原合战后,已故太阁一手培养的武将都追随了将军,淀夫人坚信都是高台院夫人从中挑拨。”
“有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尽量不去拜访高台院。而这个时候,若荣局前去拜访,恐怕会前功尽弃。先生以为呢?”
“言之有理。”光悦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荣局和高台院夫人见面,也要秘密进行。”
“怎生秘密进行?如今看得这么紧。”
“一切都是为了让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故意让淀夫人不快毫无意义。此事对令兄也要保密。”
“哦?”“一切只有我们三人知。万一有人问起,就说到京城见茶屋。只能这么做了,想来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悦话中的意思。他并不那么伶俐。“对家兄也保密”他嘀咕着。
光悦道:“即便事情败露受责,也还是莫告诉令兄为妙。”
“被责,是说家兄?”
“不,是淀夫人。令兄不知内情,故他会责备我们几句,然后自会帮我们周旋。因此,请对他保密。”
“原来如此。”贞隆总算明白了光悦的意思。他点点头,又慎重地思索起来。贞隆负责看管阿蜜,不能轻易答应此事。要是对兄长也保密,万一出了事,责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会有问题吧?”
“我们走水路。光悦保证不会有差池。”
“可否?”贞隆又转向荣局,问道。看到荣局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低声咕哝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贞隆送出光悦后,独自去淀屋找船。
傍晚时分,光悦和荣局乘上淀屋的船沿河而上。为了掩人耳目,决定只让光悦一人跟随,荣局蒙住脸,扮成商家女模样。船上还有三名护卫,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无关系。
上船时,贞隆来到码头。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叮嘱道:“我这个就交给你们了。”
二人上了船,马上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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